上卷 第十一章 戌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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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環顧四周,一抖缰繩,縱馬朝着唯一沒有敵人的方向沖過去。

     元載冷笑,觀察着他的困獸猶鬥。

     騎士跑去的方向,是封鎖圈唯一的一個缺口,它所在的位置,恰好是靖安司的正門。

    此時大殿還在熊熊燃燒,絲毫不見熄滅的迹象。

     正因為如此,元載才沒有封鎖這裡。

    往這裡逃的人,反正會被火場阻住,死路一條。

     可元載的笑容突然在臉上凝住了。

     靖安司的正門很窄,不容馬匹通過。

    可是為了避免火勢蔓延,救火人員已經把這附近的牆給扒掉了,清出一條隔離帶。

    那個騎士駕着坐騎,輕而易舉地越過斷牆殘垣,一馬兩人很快就消失在熊熊大火裡。

     他們這是幹什麼?窮途末路想要自殺? 不對! 元載飛速轉動着腦筋,然後對不良人叫道:“快,去京兆府和後花園的坊牆外!” 元載研究過靖安司的布局,裡面的建築間隔很寬。

    如果一個人決心夠狠、速度夠快的話,可以勉強穿過起火的大殿和左右偏殿之間,抵達後花園或者京兆府偏門。

     一直到這會兒,元載還是不太着急。

    鑽進靖安司是一招妙棋,然後呢? 後花園和京兆府這兩個地方的圍牆都在,騎士隻能棄馬翻牆。

    一男一女徒步前進,在圍捕之下又能走多遠? 不良人在上司的嚴令下,兵分數路。

    一隊進入京兆府堵住偏門;一隊繞道去了後花園的坊牆外頭,連水渠都被控制住;還有一路披上火浣布,硬着頭皮闖入火場。

     很快兩隊來報,都不見動靜。

    又過了一陣,進入火場的第三隊狼狽地跑回來,他們隻看到了那匹馬被扔在庭院裡,人卻不見蹤影。

     元載大怒,這他們能跑哪兒去?還能飛上天不成?!他手掌一壓,讓不良人再仔細搜查一遍!一定得找到聞染,不能給這美妙的一夜留下瑕疵。

    不良人為難地說再強行進入,怕會有傷亡。

    元載看着他:“你不進去,現在就會有傷亡了。

    ” 不良人面如死灰,隻得再去召集人手,再闖火場。

    沒想到這時元載說一句:“且慢。

    ” 他仰起頭,看到在大殿後面,還有一個建築高高聳立着,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

     大望樓! 大望樓就矗立在後花園裡,如果他們棄馬要逃,隻能是順梯子爬到樓頂,躲在上頭。

    等風頭過了,再下來逃走。

    沒錯,姚汝能那個渾蛋,不是正在修大望樓嗎? 元載想到這裡,臉色轉冷,小小的一個靖安吏也敢在他面前耍心眼?他喝令召集不良人,親自帶隊,要去甕中捉鼈。

     你們能上去,可是下來就難了! 為了修複大望樓,救援人員打通了一條相對安全的進入路徑。

    修複者不用強行穿過起火的三大殿,而是從京兆府這邊的牆上打的一個洞,進入臨近的靖安司監牢,再從監牢前的小花園翻入後花園。

     元載帶着人,就從這條路進入後花園。

    他一馬當先,手腳并用攀上木梯,噌噌噌一口氣爬到了頂端。

     大望樓的頂端非常寬敞,是一個長寬約十二丈的寬方平台,地上鋪着一層厚氈毯,四邊有圍欄,中間的樞柱支起一面翼立亭頂,以遮蔽風雨。

     此時在平台上,八具武侯的屍體橫七豎八躺倒在地。

    蜥皮鼓、五色旗、紫燈籠等信号用具扔了一地,還有飯釜、水囊、暖爐、披風之類的生活用品散亂地扔着。

    姚汝能和其他兩個雜役正蹲在那裡,逐一進行檢查。

    除此之外,别無他人。

     見到元載突然氣勢洶洶地爬上來,姚汝能覺得很意外。

    元載掃視一圈,發現這裡實在沒有藏人的地方,便沖姚汝能喝道:“你把聞染藏哪裡去了?那個男人是誰?” 姚汝能無辜地回答:“在下一接到命令,立刻趕緊來修複大望樓,這不是您要求的嗎?哪有時間去藏人啊?” 元載身子前傾,大腦門幾乎頂住姚汝能的臉:“若不是你通風報信,他們怎麼會突然從藥鋪裡逃走?”他轉過頭去,向另外一個雜役:“你說!你看到沒有?” 這雜役就是他安排的眼線,這人一看長官發火,戰戰兢兢地回答道:“回禀評事,在下一直緊随姚汝能左右,他……他确實沒跟任何人傳遞過消息。

    ” “不可能!那是你沒看出來。

    你把他跟什麼人說過話,做了什麼,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元載煩躁地搓着手指,簡直不敢相信,在自己眼皮下,居然讓聞染逃了。

     雜役記性很好。

    姚汝能先跟幾個主事談過,内容不外乎是籌備修複材料與人手,現場征用了慈悲寺門前的一批大燈籠。

    然後他又請救火兵開辟了一條安全通道,帶着這批材料爬上了大望樓,評估損失情況。

     雜役記得姚汝能跟人來往的每一個細節,清清楚楚,沒有任何疑點。

    元載不死心,追問那批燈籠在哪裡。

    雜役一指,它們正挂在大望樓的亭頂外緣。

    這是在提醒周圍望樓,這裡出現故障,正在檢修。

     元載趴在圍欄邊緣,探頭挨個去摸燈籠,幾次差點翻倒出去。

    可讓他失望的是,燈籠上除了卍字紋飾之外,沒看到任何字迹。

    元載縮回身子,俯瞰着下面的靖安司,一片黑漆漆的。

     這次他真是想不出來,聞染和那個神秘男子,到底還能藏在哪裡。

     “盡快修好,不然重罰!” 元載一拂袖子,從大望樓上悻悻地爬下去。

    他還有太多事情要做,不能在這裡浪費時間。

     看到他爬下去走遠,姚汝能這才擦了擦汗,心中連呼僥幸。

    他吩咐那兩個雜役繼續翻檢屍體,然後背過身去,輕輕地撥轉其中一盞燈籠。

     這盞燈籠的罩紙分成兩半,一半薄紙,一半厚紙。

    如果燈籠轉動起來的話,從一個固定的角度看過去,會看到燭光忽亮忽暗。

    姚汝能的手法很有規律,很快,在大望樓附近的一片陰森林子裡,亮起了一個很小的光團。

    光團閃爍幾下,似乎在與大望樓應和,随後熄滅。

     姚汝能徹底放下心來。

     他被元載逼問出藥鋪地址以後,立刻對吉溫提出:現在滿城觀燈,很難從别處運來修複物資,不如就地取材,比如慈悲寺門前懸挂的那些大燈籠。

     這個理由完全合理,直接就被批準。

    然後姚汝能借口檢查,爬到其中一盞燈籠前。

     他知道,在遠處藥鋪裡頭,岑參正看着這個燈籠,玩着韻字轉換的遊戲。

    姚汝能撥轉燈籠,把信号發出去,默默祈禱岑參能夠注意到這個變化,并及時解讀出來。

     時間緊迫,姚汝能隻能告訴岑參,盡快帶聞染離開,闖入火場,來到靖安司右偏殿附近的圍牆。

     之前李泌在隔壁慈悲寺的草廬裡,設立了一個臨時議事廳,并在圍牆立了兩個木梯,方便來往。

    這個草廬的存在,隻有李泌、張小敬、姚汝能、檀棋和徐賓五個人知道。

     岑參不愧是詩人,果然準确捕捉到了這則消息。

    他立刻搶了一匹馬,帶着聞染沖入火場,然後迅速翻過圍牆,撤走梯子,躲到草廬裡。

    元載再神通廣大,也想不到,靖安司在隔壁慈悲寺裡還有個落腳點。

     現在聞染暫時安全了,姚汝能終于可以把注意力放回到大望樓本身。

     大望樓一共配備有八名武侯,兼顧四方收發。

    可現在這八個人都死在上頭,且俱是一刀刺中心髒緻命。

    蚍蜉顯然先襲擊的大望樓,打瞎靖安司的眼睛,然後才實施下一步行動。

     現場沒有格鬥痕迹,姚汝能不相信這世上能有人可以在這麼狹窄的空間,把這八人悄無聲息地幹掉。

    他仔細搜尋了半天,發現那個飯釜翻倒在地,裡面的羊肉湯全灑在地闆上。

    他用指頭蹭了蹭,放在鼻子邊嗅了下,嗅不出個所以然來。

    再打開水囊,裡面的清水早已漏光。

     姚汝能猜想,會不會是羊肉湯或水裡被人事先下了毒,這十幾個人中了毒之後,才遭到襲擊,所以完全沒有反抗能力。

    到底怎麼回事,恐怕隻能等仵作來剖腹檢驗了。

     如果這個猜測成立,下毒的一定是蚍蜉安插在靖安司裡的内奸,而且這個内奸很可能還活着。

    想到這點,姚汝能心中不禁一沉。

     可以想象得到,蚍蜉就是利用突厥狼衛的幕後組織,他們襲擊靖安司,一定有更深的用意。

     姚汝能吩咐雜役,多叫幾個人來,把這些屍體背下去。

    雜役口裡應着,手裡拖起一具屍體的腳踝,往平台下一扔,一會兒地上傳來“啪”的落地聲。

    姚汝能大怒,給了雜役一記耳光:“放尊重點!這都是為國捐軀的烈士!” 雜役隻當他是為了報監視之仇,捂住臉唯唯諾諾。

    姚汝能不再理他,繼續評估大望樓的損失。

     通信用的旗鼓角燈等物什還在,沒受什麼損失,可是再找八個懂旗語的武侯就很難了。

    訓練這批人耗費極貴,所以大望樓隻有兩輪班次,現在另外八個人分散在全城各地,短促間根本沒法召集。

     再者說,現在全城燈火通明,可以說是一年之中望樓通信條件最差的日子。

    即使恢複,也沒法傳輸太複雜的信息。

     更麻煩的是,大望樓周圍一圈望樓,全都滅了燈,很可能樓上守衛也已經遭遇不測。

    換句話說,大望樓隻能跳過這一圈望樓,向更遠的望樓傳遞信号,這樣誤差會很大。

     要在一個時辰之内修複大望樓,幾乎不可能。

     姚汝能一拳砸在圍欄上,突然覺得心灰意冷。

    靖安司盡毀,李司丞去向不明,唯一的幹将張小敬如今被打成了叛徒。

    自己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徒勞,再怎麼努力,也無法阻止阙勒霍多的陰謀。

     姚汝能慢慢讓身子半靠着亭柱,無力地朝外面黑漆漆的夜空望去,内心充滿挫敗的絕望。

    長安城終于展露出它的怪獸本性,一點點吞噬掉那些拒絕同化的人。

     李司丞和張都尉都無力阻止,更何況我一個新丁?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這裡目睹這座城市的毀滅吧。

     可是,過了幾個彈指後,他忽然睜圓了眼睛,似乎看到什麼奇怪的動向。

    他集中全部精力,向着遠處望樓群仔細觀察了一陣。

    他注意到,那些望樓之間,正在做着有規律的交流,紫燈若隐若現,似乎一路傳到很遙遠的地方去。

     咦?望樓應是以大望樓為樞紐,怎麼彼此傳起消息來了?姚汝能再仔細一看,它們不是互相傳,而是有一個特定方向。

    雖然那個方向是哪裡不知道,但姚汝能立刻判斷出來,那裡應該形成了一個新的樞紐。

     “是張都尉!” 姚汝能陡然變得興奮。

    他想起來了,能有資格号令整個望樓體系的人,除了大望樓,隻有假過節的張小敬。

     要知道,望樓體系的運作完全獨立于其他衙署。

    哪怕張小敬被全城通緝,隻要大望樓這邊沒有撤銷假節,其他望樓仍舊會聽命于他。

     張都尉,他還沒有放棄!他還在奔走。

     長安城還沒有失掉最後一點希望。

     姚汝能胸中的激情湧動,難以自已。

    他抓住欄杆,忽然意識到,自己的位置對張都尉……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