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八章 酉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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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們早已疲憊不堪,查驗竹籍的态度也敷衍起來。

     一個長臉官員從靖安司的角門走出來,手持竹籍。

    守門士兵一看臉,認出是龐錄事。

    他經常通過這個角門往返京兆府公廨和靖安司之間,負責調閱各類卷宗。

    光是今天,他就跑了不下十幾趟。

    于是士兵懶得核對竹籍,略微過了一下手,揮手放行。

     龐錄事邁過門檻,進入京兆府。

    他左右看了看,并沒徑直前往司錄參軍的衙門,而是拐了個彎,鑽進正廳與圍牆之間的馬蹄夾道。

    這條夾道很窄,隻容一匹馬落蹄,故稱馬蹄夾道。

    這裡堆積着各類雜物,平時少有人來。

     他走到馬蹄夾道中段,彎下腰,從懷裡掏出一團紙卷。

    突然一聲鑼響,圍牆上亮出一排燈籠,整條夾道霎時燈火通明。

    徐賓負手站在夾道的另一端,惋惜地看着他。

     “老龐,我沒想到,居然是你……” 龐錄事驚慌道:“我、我是過來解個手嘛。

    ”徐賓苦笑着搖搖頭:“哎哎,莫诓我了,靖安司的茅廁,難道坑位不夠嗎?”他走過去,從龐錄事手裡奪過紙卷,打開一看,裡面居然是一份夥食清單。

     龐錄事賠笑道:“老徐你也了解我,靖安司那裡的茅廁太髒了,所以來這裡方便一下。

    這紙卷擦屁股,比廁籌舒服啊――有《惜字令》在,這事不得背着人嘛。

    ” 朝廷頒布過《惜字令》,要求敬紙惜字,嚴禁用寫過字的紙如廁。

    龐錄事用夥食清單擦屁股,嚴格來說也是要挨闆子的。

     徐賓道:“哎哎,老龐你多慮了,法嚴人情在,怎麼會因為一張破紙就抓人呢?”然後把紙卷遞還給他。

    龐錄事松了一口氣,正要拍肩表示親熱,徐賓卻輕輕閃開,面色轉為嚴肅:“要抓,也是因為洩、洩露軍情之事。

    ” 他為人老實,這種咄咄逼人的話說起來,一結巴,威勢全無。

    龐錄事一聽,臉色不悅:“老徐,你可不能這麼污蔑同僚。

    我用紙來方便是有錯,可你這個指控太過分了吧?” 徐賓畏縮了一下,旋即歎了口氣,發現自己的氣場實在不适合刺奸。

    他把身子閃過,亮出身後的一個人。

    龐錄事就着燭光一看,原來是看守角門的那個守衛,已被五花大綁,于是身子開始顫抖起來。

     夾道裡靜悄悄的,與外頭的喧嚣恰成反比。

    隻有徐賓的聲音,弱弱地響起: “我知道司裡出了奸細,可我得等一個契機。

    剛才王韫秀回到殿中,卻被發現是另外一名女子。

    我故意把這條消息抄送給所有官吏。

    它太重要了,内奸一定會盡快把它送出去。

    這個時候離開席位外出的,呃,一定最有嫌疑。

    ” 徐賓誠懇地解說自己設下的陷阱,唯恐龐錄事聽不明白。

     “我一直在想,靖安司的内奸該怎麼通過正門或角門,哎哎。

    然後發現我陷入一個誤區。

    這個人并不一定是穿門之人,也可能是……嗯,守門之人。

    ”徐賓說到這裡,鼓起一口氣,聲調變得更為自信,“剛才我已經看到了:你走過角門,趁檢查竹籍時把消息交給守門士兵,清清白白離開;守門士兵再傳遞給外頭一個人,繼續清清白白守門。

    這辦法好得很,單查你們任何一個人,都是清白的。

    非得合在一塊,才能看出名堂來。

    ” 龐錄事“咕咚”一聲,癱坐在夾道裡。

    徐賓吩咐左右的不良人過去拿他,龐錄事連忙擡起臉,乞求着說道:“我:我是給鳳閣那邊辦事……” 鳳閣就是中書省。

    他主動坦承是李相的人,指望徐賓能手下留情。

    可縱然遲鈍如徐賓,也知道李相絕不可能承認有這事,更不可能保他,龐錄事的仕途已經完蛋了。

     龐錄事也意識到這一點,扯住徐賓袖子:“我要見李司丞!我隻是傳消息,可從來沒耽擱過靖安司的事!” 徐賓聽到這個,有點火了:“哎!又不承認,若不是你與鳳閣暗通款曲,遠來商棧的火災能起來?崔器能叛變?”龐錄事聞言愕然,随後大叫:“崔尉之事,是我傳給鳳閣不假,可遠來商棧我可沒傳過!” “嗯?” “給突厥人辦事,那是要殺頭的!又沒好處。

    ”龐錄事義憤填膺。

     經他這麼一提醒,徐賓發現這兩次洩密,其實性質截然不同。

    遠來商棧意外起火,得益的是在西府店竊圖的突厥狼衛;針對崔器的拉攏叛變,得益的是李相。

     龐錄事再無恥,也不至于通吃兩家。

     “難道說……其實有兩個内奸?”徐賓站在夾道裡,禁不住一哆嗦。

    靖安司什麼時候成了篩子?什麼泥沙都能滲進來。

     他死死盯着龐錄事,盯得後者直發毛。

    不過龐錄事很快發現,徐賓的近視眼神,盯的其實是那卷用來解手的空白紙卷。

    他小心翼翼地遞過去:“你要是想用的話……” 徐賓突然跳起來,轉身朝夾道外頭跑去。

    難為他已過中年,腿腳還這麼靈便,一下工夫就消失在夾道盡頭,扔下龐錄事、守門衛兵和幾個押住他們的不良人面面相觑。

     徐賓喘着粗氣,腦子裡卻快要炸起來。

    他剛剛想到,這靖安司裡,還有另外一條更好的傳輸通道! 光德坊附近的四條街道,俱是燈火耀眼。

    那些巨大的燈架放射出萬千道金黃色的光芒,把半個天空都照亮了。

     這對遊人來說,是難得一見的壯景,但對靖安司安置在諸坊的望樓,卻是最頭疼的幹擾。

    燃燭萬千,喧聲徹夜,望樓無論擊鼓還是舉火,都近乎失效。

     為此,望樓上的武侯不得不在燈籠上罩上兩層紫色的紙,以區别于那些巨大的燈火。

    倘若有仙人俯瞰長安城的話,會看到城區上空籠罩着一片閃動的金黃色光海,要仔細分辨,才能看出裡面夾雜着許多微弱的紫點――就像一個小氣的店主在畢羅餅上撒了一點點小芝麻粒。

     就在這時,光德坊附近的一處望樓上的紫光,倏然熄滅。

    可是,跟這些燦爛如日月的彩燈相比,這一點點腐螢之光實在是太不起眼了,根本沒人會留意。

     很快第二處望樓的燈光也熄滅。

     第三處、第四處、第五處……在幾十個彈指的時間内,圍繞着光德坊一圈的望樓紫點,全都黯淡下去,就像一圈黑暗的索帶,逐漸套攏在光德坊的脖子上。

     姚汝能把聞染關在後殿的監牢裡,走出來站在院中,長長出了一口氣。

    聞染不肯重新回到陰冷黑暗的環境,一直在問姚汝能這是怎麼回事。

    他好說歹說,才安撫好她的情緒。

     這個普通的女孩子,今天經曆了這麼多折磨,實在太可憐了。

    李司丞剛才要求把她像囚犯一樣關起來,這讓姚汝能有點不平。

     他跟看守牢房的獄卒交代了一聲,在牢房裡多放了一盞燭台和盛滿清水的銅盆――聞染的發髻和臉已經髒得不成樣子,需要好好梳洗一下。

     這樣安排,等到張都尉回來,好歹對他能有個交代吧。

    姚汝能心想。

     這女子喊張小敬為恩公,這兩個人之間不知有何故事。

    姚汝能現在對張小敬的生活充滿好奇,他迫切地想看清這個人,聞染應該是個絕好的了解途徑。

     姚汝能讓聞染自己清洗一下,他趁這個時間到院子裡透透氣,厘清思路,再回去審問聞染――嗯,不是審問,是詢問,他糾正了一下自己的用詞。

     靖安司的後院監牢連接的是左偏殿,兩處的中途有一個小院,原來的主人在此安放了一座爬滿藤蘿的假山,俨然一派通幽山景。

    姚汝能溜達到這小院裡,正低頭沉思着,忽然看到在假山後頭,似乎有人影晃動。

    姚汝能雙眼一眯,警惕地按住腰間的鐵尺:“誰?” “是我,崔器。

    ” 人影走了出來,姚汝能雙眼一瞪,這可真是出乎意料。

     “哦,這不是右骁衛的崔将軍嗎?”姚汝能滿是譏諷地強調了“将軍”二字。

    他以為這輩子再也不必看到這張臉了,想不到他居然厚着臉皮回到靖安司。

     崔器黑着一張臉,死氣沉沉:“我找你有事。

    ”姚汝能繼續嘲諷道:“把我抓回去?可惜甘将軍隻限制了張都尉,可沒提到我這無名小卒。

    ” 崔器咬着牙沉聲道:“不是這件事,我跟你說,靖安司可能會有危險!” 姚汝能簡直想笑,這家夥說話比跳參軍戲的俳優還滑稽。

    靖安司策防京城,它有危險?它的工作就是找出危險好嘛! “不是,你聽我說。

    我現在沒什麼證據,但有種強烈的預感,有些事不對勁。

    ” 崔器的語氣有些急躁。

    他在隴山當過兵,對危險有着天然的直覺。

    從剛才開始,他忽然感覺坐立不安。

    殿中人的腳步聲、風的流動、外面的喧嚣、通傳的頻率,總覺得哪裡不對,可又說不出。

     “你當然盼着靖安司出事了。

    ”姚汝能撇撇嘴。

     “你個兔崽子,怎麼說話呢?”崔器大怒,伸出手掌猛地拍了一下假山,“是!我是叛徒!我趨炎附勢,可我編造這種謊言有什麼好處嗎?” 姚汝能看着他的臉,神色慢慢嚴肅起來。

    這個人可能很怯懦,很卑劣,但并不擅長做僞。

    他現在似乎是真急了。

     “既然你這麼好心,為何不直接去跟李司丞、徐主事他們說?”姚汝能狐疑道。

     “叛徒的話,他們不會相信的。

    ”崔器苦笑着回答,“但小姚你去發出警告,就不一樣了。

    聽着,我不是為靖安司,我是為我自己。

    如果靖安司真出了事,我也沒法幸免。

    ” 這是真心話。

    如果有可能,他早跑了,可有甘守誠的軍令,他隻能原地守在這裡。

     姚汝能道:“那你總得說清楚要出什麼事,光是感覺可不成,你讓靖安司怎麼防備?” 崔器急道:“先調幾隊旅贲軍來,總沒錯!” 話音剛落,兩人同時聽到急切的腳步聲。

    他們循聲望去,發現聲音來自更遠處的後花園。

     徐賓一口氣從京兆府跑回靖安司,又從靖安司跑到院子後頭。

    這裡是一個很大的花園,地方空闊,隻有一些退室、茅廁、鹘架什麼的,靖安司的望樓也設置在花園中央,周圍是一圈高聳的山牆。

     按道理這裡是死路,絕無出口。

    但徐賓卻忽然想起來,其實這花園裡有另外一條通道。

     水渠。

     光德坊的位置為何如此重要?因為靠長安西邊的三條渠道――廣通渠、清明渠、永安渠,恰好就在這裡彙聚,再流入皇城。

     三渠入坊,讓光德坊内部的水路既寬且深。

    靖安司的這個後花園,在東西兩面牆各有一處水門。

    自東牆引入主渠之水,中間彎成一條弓形,恰好半繞李泌的退室,自西牆再排入主渠。

    這樣一來,花園就有了一條活水,隻要三渠有一條不枯,這裡永遠有清水流轉,風水上佳。

     徐賓看到龐錄事手裡的紙卷,一下子想到,那内奸根本不必從二門出入,隻要借口上茅廁跑來後花園,把塗了油的紙丢入水渠,然後安排人在西牆外用笊籬撈起便是。

    水流會完成情報的傳遞,既可靠,又迅速,且極為安全。

     這個手法說破了一文不值,可它比龐錄事的辦法更實用。

     徐賓故意放出王韫秀是聞染的消息,對另外一個内奸來說,也是要立刻送出的情報。

    換句話說,徐賓急急忙忙跑過來,說不定能在水渠旁堵到他――至不濟,也能抓到西牆旁邊撈情報的人,堵死這條路。

     他身後跟着五個不良人。

    徐賓讓其中兩個體格最好的,盡快從另外一側翻牆過去,先堵另外一側,他和另外三個跑成一個扇形,朝水渠靠攏。

     徐賓很久沒這麼運動過了。

    他的肺部火辣辣地疼,大口大口喘着粗氣,可腳下卻絲毫不敢停歇。

    龐錄事被捕之後,那個内奸說不定會就此隐伏,眼下是唯一可能逮住他的機會。

     他們跑進後花園,沿着碎石小路迅速前行,很快便看到退室矗立在黑暗中的影子。

    這裡沒有燈,所以沒辦法看得更清楚了,隻能聽到水渠裡嘩嘩的水聲。

     咦?怎麼會沒有燈? 靖安司的大望樓就設在附近,它要接收來自長安四面八方的消息,所以規模比别的望樓要大一倍,上頭可裝八名武侯。

    入夜之後,上頭應該懸有一十六盞紫燈。

     徐賓擡起頭來,發現大望樓上一片漆黑,什麼燈都沒有。

     不好! 一個極為不祥的預感,像陰影中彈起的毒蛇,狠狠地咬住了徐賓的心髒。

     牆的另外一邊傳來兩聲慘叫,那是剛翻過去的兩個不良人。

    徐賓面色陡變,急忙探脖子去看,可視力在黑暗中無能為力,腳下一磕,整個人登時摔趴在地上。

     與此同時,一個影子從水渠裡站起來,不良人們一驚,紛紛抽出腰間鐵尺。

    這時陸陸續續又有十幾個影子紛紛冒頭,爬上渠岸,簡直像是從水中湧現的惡鬼。

     他們身穿黑色水靠,手持短弩站成一排,保持着可怕的安靜。

    在不遠處的西牆底下,水栅已經被拆毀,這些人應該就是從那裡遊過來的。

    一個黑影站在西牆邊緣,淡然地望向這邊,玩弄着手裡的直柄馬牙锉。

     剩下的三個不良人膽怯地停住腳步,想往回跑。

    數把短弩一動,登時幹掉了兩人。

    最後一人急忙要高喊示警,頭頂卻突然飛來一支弩箭,從他的天靈蓋刺了進去。

     一個黑影從大望樓上探出頭來,确認目标死亡,然後用手勢比了個動作。

     黑影們脫下水靠,給短弩重新上弦,然後分成數隊,迅速朝着靖安司大殿撲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