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九章 酉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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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夫把牛車停住,咳嗽了一聲。

    在車廂裡的醫館學徒從腰間摸出一把匕首,朝擔架上的病人刺去。

    擔架的毯子下突然伸出一隻大手,快如閃電,一下子就鉗住了學徒的手腕。

     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酉正。

     長安,長安縣,義甯坊。

     告解室裡的空間既狹且黑,一個人待久了會覺得喘不過來氣,何況現在裡面塞了兩個人。

     檀棋和張小敬困在黑暗裡,幾乎貼面而對,幾無騰挪的空間,連對方的呼吸都能感受到。

    張小敬保持着這個尴尬的姿勢,又喊了幾聲,外面完全沒有動靜,那個伊斯執事居然就這麼離開了? 别說檀棋了,連張小敬都沒想到,這談吐儒雅的景僧,說翻臉就翻臉。

    他也算閱人無數,愣是沒看穿這個叫伊斯的僧人。

    那相貌和氣質,實在太有迷惑性了。

     張小敬用拳頭狠狠捶了幾下,小門紋絲不動。

    這木屋看似薄弱,材質卻是柏木,木質緊實,非人力所能撼動。

     “檀棋姑娘,得罪了。

    ” 張小敬擡起上半身,朝檀棋的臉前貼去,他是想給腰部騰出空間,好抽出障刀。

    檀棋知道他的意圖,可心中還是狂跳不已。

    她從未這麼近距離與男子接觸,感覺那粗重的呼吸直鑽鼻孔,吓得一動都不敢動。

     張小敬慢慢把刀抽了出來,小心地把刀尖對準門隙,往下滑動。

    薄薄的刀刃能磕到外頭鎖鍊。

    可是這小屋子太狹窄了,完全用不上力氣,更别說劈開了。

    唯一的辦法,就是用刀頭去削磨小門的門樞,但這個要耗費的時間就太久了。

     檀棋覺得整件事太荒唐。

    阙勒霍多去向不明,長安危如累卵,他們卻被一個不知所謂的景僧執事,用不知所謂的理由關在這個不知所謂的鬼地方。

     她看向張小敬,這家夥應該很快就能想出脫身的辦法吧!就像在右骁衛時一樣,他總有主意。

    張小敬那隻獨眼在微光下努力地睜大,嘴唇緊抿,像一隻困在箱籠裡的猛獸。

    這一次,似乎連他也一籌莫展。

     檀棋忽然警醒,自己什麼時候開始把他當靠山了?登徒子說過,這次借她來,是為了借重自己的智慧。

    如果什麼都不做,光等着他拿主意,豈不是給公子丢人!檀棋想到這裡,也努力轉動脖頸,看是否能有一線機會。

     兩人同時動作,一不留神,臉和臉碰到了一起。

    那粗糙的面孔,劃得檀棋的臉頰一陣生疼。

    檀棋騰地從臉蛋紅到了脖頸,偏偏躲都沒法躲。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腳步聲,兩人動作同時一僵。

     伊斯的聲音在外面得意揚揚地響起:“兩位一定正在心中詈罵,說我是口蜜腹劍吧……哦,恕罪恕罪,我忘了口蜜腹劍這詞是被禁的,還是用巧言令色吧,畢竟令色這兩個字我還擔得起,呵呵。

    ” 這家夥不知何時又回來了,或者根本沒離開過。

    檀棋見過的男子也算多了,對自己容貌津津樂道的,這還是第一個。

     “你們冒充夫妻,闖入敝寺,究竟意欲何為?”伊斯問道,他的口氣,與其說是憤怒,毋甯說是興奮。

     檀棋正要開口相譏,張小敬卻攔住她,把腰牌從身上解下來,在門闆上磕了磕,語氣急切:“我是靖安司的都尉張小敬,正在追查一件事關長安城安危的大案。

    你必須立刻釋放我們。

    這是靖安司的腰牌,你可以向官府查證。

    ” “靖安司?沒聽過,不會是信口開河吧?”伊斯隔着小窗看了眼腰牌,“容在下明日去訪訪祠部,屆時必能分剖明白。

    ” “那就來不及了!現在放我們走!”張小敬身子猛地一頂,連帶着整個木屋都晃了晃。

     伊斯伸出纖細修長的手指,啧啧地擺動了幾下:“在下忝為景教執事,身荷護寺之重,既然有奸人冒良入寺,不查個清楚,在下豈不成了屍位素餐之輩?” 他說話文绉绉的,可此時聽在檀棋和張小敬耳朵裡,格外煩人。

     張小敬沉聲道:“聽着,現在這座波斯寺裡藏着一個極度危險的人物,他牽連着數十萬條人命。

    若是耽擱了朝廷的大事,你們要承擔一切後果!” 數十萬人命?極度危險?這兩個詞讓伊斯眼前一亮:“首先,我們叫大秦寺,不叫波斯寺。

    其次,若真有這麼一個危險人物,也該由本寺執事前往處理――你們想找的那位大德,就是他?” “是的,他是突厥的右殺貴人,在三個月内來到長安。

    靖安司認為他假冒景僧,就藏在這座波斯寺裡。

    ”張小敬的語速非常快,他不能被這個愛拽文的波斯人掌握談話節奏。

     “都說了是大秦寺……嗯。

    ”伊斯似乎被這番話打動,他眼珠一轉,俊俏的臉上現出一絲興奮的笑容,“爾等先在這裡忏悔,容在下去查看一下,看看所言是虛是實。

    ” 張小敬這回可真急了,扯着嗓子喊出來:“這個突厥人背後勢力很強大,不可貿然試探。

    請你立刻開門,交給專事捕盜的熟手來處理。

    ” “哦?你說的是那兩個被我關在告解室裡的熟手?”伊斯哈哈一笑,用兩隻食指點了點自己的眼睛,“我伊斯雙眼曾受秋水所洗,你們能識破的,我自然更能看穿。

    ”然後他不顧身後張小敬的叫嚷,轉身離開。

     伊斯大步走在走廊裡,表情還是那麼平靜,可白袍一角高高飄起,暴露出主人内心的踴躍。

     景僧寺崇尚苦修謙沖,一年到頭連吵嘴都沒幾回。

    伊斯自負熟讀中土經典,身懷絕學,卻一直沒機會展示,引以為憾。

    這次好不容易逮到一次機會,他絕不會輕易放過。

     若是那個男人所言非虛,這将會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伊斯恰好走到正殿,看到十字架高高在上,虔誠地合掌禱告道:“我主在上。

    這次建功有望,必得朝廷青睐,可以正我景教本名。

    ” 他禱告完畢,直奔正殿旁的一片宅子而去。

    那裡有一片菜畦,裡頭種些瓜果青菜。

    景僧不分品級上下,都提倡親力親耕,所以宅子也修在菜畦旁邊。

    一水皆是平頂二層小石樓。

     伊斯身為執事,對景寺人員變動知之甚詳。

    一個月前,這裡确實來了一位僧侶,名叫普遮,粟特雜胡,所持度牒來自康國景寺,身份是長老。

    普遮長老來到義甯坊景寺之後,行事頗為低調,平日不怎麼與人交往,隻是外出的次數多了些。

    寺裡隻當長老熱心弘法,也不去管他。

     聽張小敬的描述,這普遮長老是唯一符合條件的人。

     他年過六十,寺裡特意給他撥了一處二樓偏角的獨屋。

    伊斯叫了一個管宅子的景僧,一起拾級而上。

    他走到門口敲了敲門,喚了聲“普遮長老”,沒人回應。

    伊斯手一推,門是虛掩的,“吱呀”一聲居然開了。

     這小廳裡的陳設,與其他教士并無二緻。

    窗下擺有一尊鎏金十字架,兩側各擱着一口拱頂方巾箱,地上鋪着一層厚厚的駱駝毛氈毯。

     伊斯一眼注意到,那氈毯正中翻倒着一把摩羯執壺,壺口流出赤紅色的葡萄酒來,将毯子浸濕了好大一片。

    他立刻警惕起來,先把袍角提起,掖在腰帶裡,然後腳步放緩,朝寝間走去。

     伊斯一踏進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普遮長老瞪圓的雙眼,表情驚駭莫名。

    他頭擱在門檻上,仰面倒在地上,胸口還插着一把利刃,血肉模糊。

    長老的手臂還在微微顫抖,不知是一息尚存,還是死後怨念未了。

     伊斯大吃一驚,這……這不是個極度危險的賊人嗎?怎麼反被人殺了? 身後那個景僧跟過來,看到這血腥一幕,“媽呀”一聲,癱坐在地上。

    伊斯眼珠一轉,沒有急着俯身去檢查,也沒忙着進屋,而是急速掃視了屋子一圈。

     就這麼安靜了幾個彈指,他突然抄起手邊一個銅燭台,狠狠砸向屋角。

     屋角那裡擺放着兩扇竹制小屏風,平日用來遮擋溺桶。

    它本身很輕薄,被沉重的銅燭台一砸,“嘩啦”一聲,應聲倒地,從後頭跳出一個蒙面的漢子來。

     “這點毫末伎倆,還想逃過我伊斯的雙眼?”伊斯半是興奮、半是壯膽地喝道。

     這裡的窗戶方向是正北,又是二樓,正好對着禦道的光彩燈影。

    伊斯剛才就注意到了,燈光照射進屋角,兩扇竹屏風的影子之間應有一道光隙,可有那麼一瞬間,兩扇影子卻連在了一起――這說明屏風後藏着人。

     想必是這兇手殺人之後,還沒來得及離開,就聽見敲門,他隻能暫時藏在屏風後頭,沒想到被伊斯直接給喝破了。

     既然暴露,蒙面漢子也不廢話,抄刀向伊斯撲過來。

    伊斯略帶驚慌地後退,可已經來不及了。

    他腦子裡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剛才應該佯裝無事,退下報官。

     可是後悔已經晚了,蒙面漢子的刀鋒迅猛逼近。

    伊斯不顧體面,整個人一下子趴在地上,勉強躲過這一刀。

    還沒等那漢子收刀再刺,他用手抄起床榻邊的一個暖腳鈞爐,劈頭蓋臉潑過去。

     這暖腳鈞爐是個鐵撮子樣式,内盛炭火,用來夜裡取暖。

    伊斯拿起鈞爐,往外一送,鈞爐裡大概曾經燒過什麼東西,細碎的灰末被甩出來,鬥室之内登時煙霧彌漫。

    伊斯趁這個機會爬了幾步,脫離蒙面漢子的攻擊範圍,起身把鈞爐握在手裡。

     他忽然聽到一聲慘叫,竟是那跟随而來的管宅景僧發出來的。

    不用說,蒙面漢子一擊伊斯不中,直接把身後那景僧給殺了。

     伊斯大怒。

    這些家夥闖入景寺,還連殺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