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五章 未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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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鐘仍在不急不緩地滴落着,距離燈會已不足三個時辰,可事情還是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進展。

     張小敬臨危受命,不負衆望,奇迹般地挖出了一條線索,可轉眼間這個優勢便失去了。

    眼下兩個調查方向都陷入中斷,這讓李泌惱火不已。

    他本來笃信道家,講究清靜無為,可自從就任這個位子之後,整個人的心境跌宕起伏,與道家之義背道而馳。

     俗世庶務,果然會毀掉一個人的道心,李泌心浮氣躁地想着,可是卻毫無辦法。

     就在這時,通傳沖入殿内,腳步聲踏在青石闆上,所有人的動作都微微一滞。

    又一個消息傳進來了,它是好是壞,将決定接下來整個靖安司的氛圍。

     可惜這次通傳沒有大聲通報,而是徑直走到李司丞面前,交給他一封書信。

    這說明事涉機密,不能通過望樓傳遞,必須以密函的形式遞送。

    距離他最近的檀棋惴惴不安地用眼角餘光觀察着,她看到,公子撕開封條,臉色遽變,先是漲紅,随之鐵青,然後被一層灰蒙蒙的黯淡所籠罩,甚至還有一個攥拳的小動作。

     這消息得壞到什麼地步啊?檀棋有些憂心忡忡,又有些好奇。

     李泌手裡捏着的,是崔器送來的密報,上頭隻有簡單的一句話:經查狼衛劫走王忠嗣之女,去向不明。

     那些從修政坊逃過九關鼓的狼衛,居然還綁架了王節度的女兒? 王忠嗣可不是一般的朝廷官員,那是堂堂左金吾衛将軍、靈州都督、朔方節度使!是大唐如今聲威最盛的名将,極得聖人信賴。

     這次大唐對突厥可汗用兵,正是由王忠嗣居中主持,以威名統攝草原諸部進剿。

    在這個節骨眼上,如果讓突厥人在長安公然掠走他的家眷,朝廷臉面徹底丢光不說,很可能還會影響到漠北戰事。

    屆時聖人大怒,朝堂震蕩,就算是深得聖眷的他,也未必能保住項上人頭,太子李亨更會被波及。

     一想到這裡,李泌的脊梁不免一陣發涼。

     看來對突厥狼衛的策略,必須要立刻修正。

    即使發現了他們的藏身之處,也不可貿然強攻,避免傷及王女性命。

    靖安司本就被重重掣肘,如今又加了一重限制,無疑是雪上加霜。

    可是李泌沒的選擇。

     李泌這才體會到,李亨要賀知章擔任靖安令的苦心。

    王女被綁這事瞞不了多久,很快就會有方方面面壓力撲過來。

    隻有賀知章這樣的老江湖,才能娴熟地推演接下來的朝堂動向,并預先做出準備。

     自己也許抓人有一套,但對付那些居心叵測的政敵,還是太稚嫩了。

     李泌心想,難道我得把氣病的賀監再親自請回來? “取些冰來!”李泌高聲下了命令,把這個令人不快的念頭趕出腦海。

     檀棋怔在原地,一直到李泌再度下令,她才回過神來,不禁有些為難。

    如今還是正月,誰會專門在屋裡備着這玩意?檀棋找了一圈,才讓人從後院的水渠裡打出一桶混着冰碴子的水,濾淨後泡着錦帕遞過來。

     李泌粗暴地把錦帕抓起來,也不待擰幹,就帶着冰水往臉上撲了一下。

    尖銳的寒意如萬千細針,把整張臉刺得生疼,讓他忍不住龇牙。

    但本來混亂的靈台,也因此恢複了清明。

     越是這種時刻,越要鎮之以靜。

     李泌重新審視這份密報,将其和之前的望樓通報相比較。

    他發現,綁架王女的突厥狼衛,藏匿之地恰好是竊走坊圖的龍波所提供,也就是說,這兩件事是同一批人所為。

     可火焚長安和綁架王女,性質不同,一個是喪心病狂的毀滅,一個是理性的挾質威脅,兩者的用力方向有很大的偏差。

    一名好弓手,不會同時瞄準兩隻兔子;一個合格的策劃者,按道理不應該同時執行兩個互相幹擾的目标。

     恢複冷靜的李泌,從中嗅出一絲不協調的味道。

     也許這是一個契機。

    任務目标越多,難度越大。

    隻要繼續對突厥狼衛施加壓力,就可能壓迫他們犯更多錯誤,露出更多破綻。

     李泌用冰帕又擦了一下臉,把視線投向沙盤,去尋找那枚獨一無二的灰色棋子。

    眼下能幫到他的,隻有一個人。

     “張小敬現在什麼位置?他在做什麼?”李泌大聲問。

     張小敬正在啟夏門内,他正在遛狗。

     這是一條河東種的長吻細犬,尖耳狹面,通體灰毛白斑,碩大的黑鼻頭有節奏地聳動着。

    它四肢瘦長,跑起來矯健有力,張小敬要緊緊攥住繩子,才能勉強跟得上它的速度。

     為了“借”出這條狗,可是生出了不少波折。

     宣徽院的狗坊位于東城最南端的通濟坊,專為宮中豢養玩賞犬和苑獵犬。

    崔器上門商借時,狗坊的掌監一口拒絕,他們屬于内侍省,根本不在乎靖安司這種外朝行署的臉色。

    本來崔器有點怕得罪内宦,可張小敬冷冷地說,為靖安司做事,就别顧慮旁的,他也隻能硬着頭皮上。

     崔器軟硬兼施,對方就是不通融。

    最後張小敬不耐煩地站出來,用弩箭指着掌監的腦袋,硬是搶走了一條苑獵犬。

    這簡單粗暴的行事風格,讓崔器隻能苦笑。

    那個掌監,已經揚言要告他們兩個劫奪宮産,上元節過後,恐怕整個靖安司都會有大麻煩。

     可話又說回來,若眼下的危機不及時解決,恐怕連今天都熬不過去。

    為了解近渴,哪怕是鸩酒也得捏着鼻子喝下去。

     這條獵犬被迅速帶到了啟夏門前,這是判明突厥人最後經過的地點。

    張小敬讓它嗅了嗅聞染留下來的香氣,口中呼哨,獵犬把鼻頭貼在地上聳了幾聳,雙耳陡然一立,轉身朝着西方狂奔而去。

     張小敬牽着引繩,緊随其後,崔器、姚汝能和一幹旅贲軍士兵也紛紛跟了過去,在街上構成了一道奇妙的隊列。

    行人紛紛駐足,以為又是哪個酒肆搞出來的上元噱頭。

     獵犬放足猛跑,每過一個路口,都會停下來聞一聞,辨别方向。

    随着時間推移,獵犬猶豫的次數開始增多。

    時至下午,觀燈的人越聚越多,味道也越來越雜。

    坊牆内的烤肉、路面上的馬糞、摩肩接踵的人群、駱駝的腥臭體味、酒肆裡飄出的酒香,都對獵犬造成了極大的幹擾。

     每次獵犬一猶豫,張小敬都會掏出一個香囊,這是特意從聞記香鋪裡取來的,可以強化它對香味的敏感。

    可很快這一招也快失靈了,聞染殘留的氣息,已經淡薄到連獵犬也難以分辨。

    那一根若有若無的絲線,正在悄然斷開。

     張小敬努力驅趕着獵犬,希望能趕在最後一絲香氣消失前,盡可能再追近一步。

    這隻獵犬勉強又跑起一段路,終于在一處十字路口停住了。

    它昂起頭來嗅了嗅,發出一陣嗚嗚的聲音,然後煩躁地原地轉圈,用前爪刨着地上的土,卻怎麼也不肯再向前了。

     張小敬歎了口氣,知道它已經到極限了。

     此時崔器和姚汝能也紛紛趕過來。

    看到獵犬這副模樣,心中俱是一涼。

    崔器怒氣沖沖地狠踹了狗一腳,踢得它發出嗷嗚一聲慘叫。

    崔器還要踢,被張小敬給攔住了。

     “别攔我,這憊懶畜生不打一頓,總是偷懶!”崔器氣急敗壞地喝道。

    張小敬卻蹲下身子,伸手摟住獵犬脖子,盡力安撫:“狗性最誠,既不會偷懶耍滑,也不會謊言邀功。

    它已做得很好,何必苛責呢?”他摸了摸獵犬的腦袋,口氣裡居然帶着點憐惜。

     “有吃的嗎?”張小敬問姚汝能,姚汝能連忙從腰帶裡翻出一片豬肉脯。

    張小敬撕成一條條,喂給獵犬吃下去。

     姚汝能在一旁看着,心中納罕。

    這個人對待狗的态度,就像是一個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和其他人來往時,卻帶有強烈的疏離感。

    看來在他心目中,人類遠遠不如狗值得信賴。

     本來李泌交給姚汝能的任務,隻是監視張小敬有無叛逃之舉,可觀察到現在,姚汝能對這個人本身産生了好奇——他到底經曆過什麼?是什麼鑄就了他這樣的風格? 崔器對這些沒興趣,他隻關心一件事:“張都尉,接下來怎麼辦?”張小敬沒有回答,而是環顧四周,先分辨身處的位置。

     剛才獵犬從啟夏門一路向西,橫穿朱雀禦道,把他們帶入西城長安縣的轄區,最終停留在了光行安樂。

     長安諸坊呈棋盤排列,每一個十字街口,四角各連接一坊;而每一坊的四角,都會鄰近一個十字街口。

    長安人習慣以東西對角坊名來代指街口,先東再西,所以每一個街口都有一個獨一無二的名字,不易混淆。

    這個街口,東北角為光行坊、西南角為安樂坊,便被稱為光行安樂。

     這裡位于朱雀門街西一街南端,往南再走一坊就到城牆了。

    雖然獵犬無法進一步判明方位,但能引導到南城這個大區域,已足以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