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五章 未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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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敬判明突厥人的思路。

     長安城的分布是北密南疏,越往北住戶越密集,向南的諸坊往往廣闊而荒僻。

    人煙冷清,坊内雜草叢生。

     崔器眼睛一亮:“我馬上召集人手,把附近的住坊徹底搜一遍!不信抓不住那幾個王八蛋!” 張小敬卻搖搖頭:“這裡隻是香氣中斷之地,卻未必是狼衛藏身之所。

    突厥人在這一帶的選擇太多。

    ”他伸出手去,在虛空劃了一圈,差不多囊括了整個長安城的西南角,這裡的十五六個坊都相對荒僻,突厥人藏在任何一處都不奇怪。

     “現在這個形勢,不能打草驚蛇——”張小敬的語速忽然放緩,崔器聽出了他的意思。

    李司丞自從知道王忠嗣的女兒被綁架之後,特意傳令指示,像西市丙六貨棧那種強硬的突襲,已不可行。

    采取任何行動,都要保證王女的安全,慎之又慎。

     “若是我阿兄還在就好了……”崔器感歎道,忽覺不妥,連忙又解釋道,“他從小在西邊長大,對整個長安都很熟悉,可不是說張都尉你。

    ” “所以突厥人才會找他去繪圖吧?” “嗯。

    ”崔器眼圈微微發紅,捏緊了拳頭。

    阿兄之死,讓他方寸大亂,失誤頻頻,他比任何人都迫切地想要揪出曹破延來。

     張小敬突然眉頭微皺,覺得什麼地方不對,可感覺稍現即逝。

    他搖搖頭,和崔器同時朝前方望去,此時日頭微微有了傾斜,那延伸至遠方的一道道灰白色坊牆,一眼望不到頭。

    崔器懊惱地把頭盔往地上一砸,他第一次覺得,長安城簡直大得令人惱火。

     那獵犬正在嚼着肉脯,被他這麼一吓,閃身躲到了張小敬腿後頭去。

     姚汝能小心翼翼地建議道:“能不能把附近望樓、街鋪和坊衛的人都召集過來,看看他們是否有注意到什麼異常?” 張小敬和崔器同時歎了口氣,不置可否。

    城南人少,街政松懈,駐防的兵丁數量少且素質低劣,指望他們有什麼發現,隻怕比讓慈恩寺的和尚們開葷還難。

     但這件事又不能不做,崔器當即調動了五十名旅贲軍的士兵,兩人一組,不帶武器和甲胄,隻攜煙丸與号角進入附近諸坊探查,看能否找到任何蛛絲馬迹。

     至于張小敬,他左手牽着狗,右手撣了撣眼窩裡的灰,看向附近的幾棟望樓。

    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有事沒事,都會朝望樓看看,看是否有更新的消息。

    不過他的心情有些矛盾,自從接手此事以來,從望樓接到的幾乎都是壞消息。

     “希望偶爾也有點好事……”張小敬發出一陣感慨,手指摩挲着獵犬濃密的頸毛,低聲說了一句奇怪的話。

    獵犬對人類的語言完全不懂,隻是汪了一聲作為回應。

    它不知道,這句話如果讓其他人類聽去,隻怕會掀起軒然大波。

     大甯坊在朱雀大街以東第四條街,西毗皇城延喜門,北與大明宮隻有一坊之隔。

    所以住在此處的,以官員居多。

    有趣的是,雖然住戶個個身份高貴,但宅邸卻遠沒有安仁、親仁等坊那麼豪奢,多是七房三進的青脊瓦房——沒辦法,這裡距離大明宮和興慶宮太近了,隻要天子登上城牆俯瞰,就能看到誰家簡樸、誰家奢靡。

     今日上元節,天子與民同樂,臣僚也不能落後。

    于是坊裡也到處張燈結彩,每十戶豎起一個燈輪架子,不過總透着一股拘束味道,花燈規模隻算中平。

    所以觀燈的人很少,路上也不似外面那麼擁擠。

     封大倫縱馬往自家宅邸走去,不時避讓飛馳而過的大小馬車。

    在暗處,他是橫行萬年縣的熊火幫老大,在這裡,他卻隻是一個小小的工部從九品主事,主管虞部事宜,該守的禮數一定得守。

     虞部主事品級雖小,執掌的卻是整個長安城的修浚繕葺,工匠要遴選,物料要采買,營式要督管,是件肥出油的差事。

    封大倫雖然出身寒門,眼界卻比尋常人高出許多。

    他利用自己職務之便,扶植起了熊火幫的勢力,許多事情明裡動不了,就讓他們從暗處動手腳。

    這一明一暗配合起來,幾乎壟斷了半個萬年縣的工程,獲利極豐。

     若不是因為去年那件案子,現在的封大倫隻怕早得升遷,春風得意——不過算了,事情已經過去,讓他不痛快的家夥,差不多都收拾幹淨了。

     今天他撞見了聞染,舊怨又微微翻騰上來,她是那案子裡唯一一個未受牢獄之災的人。

    于是封大倫派了幾個手下,決定對她略施薄懲——懲罰過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讓所有人知道,任何一個得罪他的人,都要付出代價,哪怕事情早已揭過。

     現在,聞染這個小婊子,應該正在痛哭流涕吧? 想到這裡,封大倫眉宇略展,唇邊露出一絲陰森森的快意。

    他騎到自家門口,正要下馬,忽然旁邊樹後跳出一人來,瞪圓一對凸出的蛤蟆眼,扯住缰繩大喊:“封主事!封主事!” 封主事低頭一看,認出是長安縣衙的死牢節級,神色大異:“怎麼是你?”節級顯然已經等候多時,急聲道:“張閻羅,他,他離開死牢了!” 一言說出,封主事差點掉下馬來。

    他急忙擺正了身子,臉色陰沉地問道:“怎麼逃出去的?” 節級一臉哭喪:“哪兒是逃的,是讓人給提調走的。

    ” “提調?”封主事飛快地在腦子裡劃過有權提調犯人的官署,大理寺?刑部?禦史台? “不,是被靖安司給提走的,印牍齊全,卑職沒法拒絕。

    ” “靖安司……”封大倫一聽這個名字,覺得略耳熟。

    他回憶了一下最近半年的天寶邸報,眼神突然凝成了兩根鋒利的針。

     “什麼時候?” “兩個多時辰前,我在這兒等您半天啦。

    ” “靖安司提調他去做什麼?” 節級搖搖頭:“公文上隻說應司務所需。

    但他一出獄,就把枷鎖給卸了,走的時候也沒用檻車,和靖安司的使者一人一馬,并辔而行。

    ” 封大倫忽然雙手一抖,把馬頭掉轉過來,揚鞭欲走。

    節級急忙閃在一旁喊道:“您……這是去哪裡?”封大倫卻不理睬,朝來時的路飛馳而去。

     節級待在原地,他這才想起來,這位長安暗面的大人物,剛才握住缰繩的手指居然在微微發顫。

     封大倫縱馬狂奔,一路向南,直趨靖恭坊。

     靖恭坊在長安城最東邊,緊靠城牆。

    此坊在長安頗負盛名,因為裡面有一處騎馬擊鞠場,喚作油灑地,乃是當年長甯公主的驸馬楊慎交所建。

    除去宮中不算,長安要數這個擊鞠場最大,王公貴族,多愛來此打馬球。

     他一進馬球場,先聽見遠處一陣陣歡聲傳來。

    穿過一片刻意修剪過的灌木林坡之後,便可以看到坡下有一個寬闊的擊鞠土場。

    土黃色的場地寬約一百五十步,長約四百步,四周圍欄皆纏彩綢。

    場邊有十餘處厚絨帷幕,依柳樹而圍,寫着家族名号的宣籍旗錯落排開,每一面旗都代表了京城裡一個赫赫有名的家族。

     在土場正中,十幾名頭戴幞頭的騎士在馬上糾纏正緊。

    人影交錯,馬蹄紛亂,那小小的鞠丸在塵土中若隐若現,來回彈跳。

    忽然一名錦衣騎士殺出重圍,高擎月杆狠狠一掄,鞠丸在半空劃過一道流金弧線,直穿龍門,重重砸在雲版之上。

    四周帷幕裡發出女眷的歡呼,那騎士縱馬揚杖,環場跑了一圈,姿态傲人。

     這是上元節當日例辦的球賽,喚作開春賽。

    龍門後要立起錦雲版,鞠丸也要換成繡金福丸。

    誰能先馳得點,便是金龍登雲,乃是個大大的好兆頭,這一年定然平順吉祥。

     這時場角傳來铛铛幾聲鳴金,上半場時間到了。

    騎士們紛紛勒馬,互相施禮,然後各自回到場邊的帷幕裡去。

     長安擊鞠有個禁忌。

    中宗之時,當今聖上曾縱馬過急,一頭撞在場邊燕台之上,結果愛馬脖頸折斷,還傷及幾位子弟。

    從那之後,擊鞠場邊不設看台,亦不立雨棚,都是臨時拉設帷幕,供女眷旁觀,以及騎手更衣休憩。

     那錦衣騎士騎回到自己幕圍,躍下馬背。

    旁邊小厮迎上來低聲說了幾句。

    騎士先是不耐煩地啧了一聲,然後眼皮一翻,說我這馬剛跑完一身汗,可不能等——讓他候着吧! 封大倫知道這位殿下嗜馬如命,哪敢催促,隻得垂手等在場邊。

    騎士給坐騎解開馬尾、緊了蹄鐵、洗刷脊背,一套保養功夫親手做完,這才慢悠悠地邁着方步過來。

    幾名新羅婢過來,替他換下騎袍,摘走幞頭。

    封大倫連忙躬身為禮,口稱“永王殿下”——這騎士正是天子的第十六個兒子,永王李璘。

     他做下偌大的事業,自然得有後台靠山,永王便是最粗的大腿之一。

    去年那案子,便是由這位十六皇子而起,所以他才匆忙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