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五章 未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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搏擊之術。

     “現在貨棧缺人手,你們三個都給我滾進去幹活。

    距離阙勒霍多隻差最後一步,别給我閑在這裡惹麻煩!” 麻格兒悻悻地提起褲子,帶着兩個手下朝棧倉走去。

    聞染躺倒在地上喘息不已,胸口起伏,發髻被扯得亂七八糟。

    曹破延俯身想要把她拽起來,聞染卻支起身子,抓起地上一塊碎石,猛然朝他的額頭砸去。

    曹破延沒料到在這種情況下,這女人居然還試圖反抗。

    他閃身躲過,飛起一腳,踢中她的手腕。

    碎石一下子被摔到井口,撲通一聲落入水中。

     聞染這次真的絕望了。

    眼前這家夥的殺氣,遠比熊火幫的混混和剛才那頭豬要濃烈得多。

    她揉着手腕的劇痛,看着這個男人緩緩把手探入懷中,頹然地閉上眼睛。

     不料曹破延拿出的不是刀,卻是一個便攜式的黃楊木盒。

     木盒打開後,左邊是一個熟皮墨囊,右邊嵌着一管短小的寸鋒毛筆和一卷毛邊紙。

    這是專為遠途商旅準備的,以盒為墊,可以在駱駝或馬背上書寫。

     曹破延一言不發地把毛紙攤開,把墨囊裡的墨汁倒出來,用井水沖開,然後把毛筆遞了過去。

    聞染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不肯接。

    曹破延把毛筆又遞了遞,用生硬的唐話道:“你就要死了,給自己的父親留份遺言吧,不然他一定很傷心。

    ” 這一番話,讓聞染如墜雲霧,這是什麼意思? 曹破延知道,她很快就會落到右殺貴人手裡,下場一定極其凄慘。

    可剛才聞染哭喊着叫“爹爹”的模樣,似乎觸動了他心中的某一塊東西——不是突厥狼衛的心,而是一個父親的心。

     這個女人是右殺貴人的獵物,曹破延即使心中反對,也不可能違背命令把她放了。

    他所能做的,隻是讓她留點遺言罷了。

     聞染忽然反應過來,這些胡人和熊火幫根本不是一路,他們顯然是把自己誤當成了王韫秀,而且打算殺了她。

    聞染急忙喊叫着說我不是她!我不是她!我叫作聞染。

     可曹破延根本就不信,他認為這姑娘隻是找借口不接受這個殘酷事實罷了。

    他緩緩抽出腰間的匕首,“噗”的一聲插進墨盒裡,表示不要徒勞地掙紮了,還不如老老實實寫下自己人生最後的話語。

     聞染咬住嘴唇,再度握緊了毛筆,眼眶裡卻不受控制地湧出淚水。

    兩個時辰之内連續被綁架兩次,心力交瘁,現在又被逼至這種絕境,她已經撐不下去了。

    疲憊、驚駭和對死亡的恐懼同時襲來,摧垮了她的防線。

     她想起了去年聞家遭遇的可怕事情,那時她和現在一樣驚慌。

    若非恩公一力庇護,隻怕她早瘋了。

    聞染的内心湧出了極度的委屈,我做了什麼?我隻是想過正常人的生活而已啊! 聞染突然把毛筆遠遠扔開,用頭去撞曹破延。

    曹破延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卻紋絲不動。

    聞染又拿起腰間的一個香囊朝他丢去,在他胸口綻開一團煙霧。

    曹破延一下把聞染的手臂抓住,把她強行按在井邊。

     聞染放聲大哭起來。

     曹破延沒有動怒,他覺得這是一個好的征兆,表明對方的抗拒正在崩潰,就像草原上的黃羊——當它們意識到無法擺脫狼群時,就會前腿跪地,咩咩地哀鳴。

     于是他也不動怒,俯身把毛筆撿起來,重新塞到聞染手裡。

    這時貨棧裡傳來一聲沉重的轟隆聲,似乎是哪一個大桶滾落到地上去了。

     曹破延被聲音吸引過去,不過幾個彈指的時間,當他再度回過頭來時,亭子内外空蕩蕩的,聞染的身影卻已經消失。

     十幾名武侯粗暴地掀開那一排闊口大甕的圓蓋,用手中的木杆伸進去攪上一攪。

    這些木杆的末端劈出幾條反向豁口,從甕裡提上來時,裂隙裡挂滿濕漉漉的褐色濁油。

     這些都是新榨的胡麻油,還帶着股香味。

    陽光從工棚上方的空隙照射下來,棚内的七八台榨器已經全數停工,袒着膀子的榨工們抱着雙臂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武侯們搜查,不知就裡。

     在他們不遠處,數名孔目吏手持油乎乎的賬簿,正在核對腳邊那一堆堆菜籽餅、蕪菁籽餅、芝麻斛鬥的數量。

    在後院的庫房裡,另外一批人在清點更多罐甕,甚至連加工熟油的竈台都不放過。

     油坊的老闆匆匆跑出來,看到這混亂局面,先是勃然大怒,不料立刻被一個官吏叫過去附耳說了幾句,态度大變,連連點頭哈腰。

     類似的事情,在長安城十幾處葷素油坊同時發生。

    無論是供應宮中的禦坊還是民坊,無一例外,都被徹底搜查了一遍,還被要求出示最近一個月内交易明細。

    有的坊主自恃有後台,試圖反抗,結果被毫不客氣地鎮壓下去。

     這些交易和庫存數字,都被彙總到靖安司的大殿中去。

    在那裡,徐賓帶領着幾十個計吏埋頭苦算,把這些數字與城門監的油料報關記錄核對,看是否有出入。

     “啟禀司丞,沒有。

    ”徐賓手捧墨迹未幹的書卷,向站在沙盤前的李泌小心翼翼地彙報。

     “沒有什麼?”李泌的語氣不太好。

     “一月之内,一切大于五石的葷素雜油交易,除了宮中用度,都已追溯到實物存貨,沒有疑點——這裡是清單。

    ” “城外的貨棧呢?” “油料報關在城門監從來都是單列一類,重點查驗,哎哎……也沒有異常。

    ”徐賓一緊張就容易哎哎地結巴。

     李泌臉色一沉,把拂塵重重甩在沙盤邊緣:“沒有異常!沒有異常!哼,等火勢起來,我看你們怎麼說!”徐賓俯身垂首,不敢搭話,也不需要搭話。

    他知道上司與其說是在斥責,毋甯說是在發洩。

     其實不光是李司丞,靖安司大殿内的每一個人都有點神經兮兮。

    墨硯被手不小心碰翻,腳步在地闆上一滑,若有若無的幾聲歎息,茶蓋與書沿的磕碰,紙卷失手滑落在地,種種小狀況開始頻繁出現。

     徐賓知道,這是壓力太大的征兆。

    從巳時開始,壞消息接連不斷,每一次都讓他們的工作量翻倍,要求完成的時間一次比一次短。

    這些書吏原來在諸部做計吏時,工作都是以天或旬來計,哪像靖安司,簡直就是在以時辰來計。

     如今,整個靖安司像是蹲踞火爐之上,煩躁不安,不知何時就會出大問題。

     可他區區一個主事,能有什麼辦法呢?徐賓轉頭看看殿外的一角天空,隻能寄希望于他的好朋友能盡快傳回點好消息,讓這些快溺死在算籌中的書吏喘一口氣。

     這時李泌的聲音再度響起,嚴厲而急躁:“繼續給我查!查完了油,就去查柴薪!查完了柴薪,再去查石炭!還有麻荄、草料、紙、竹木器、絲絹!所有能點着的東西,都給我徹查一遍!” 對于這個不切實際的要求,徐賓沒有抗議,而是恭敬地應了一聲,然後把書卷交給檀棋,躬身退下。

    開玩笑,現在李司丞正在氣頭上,當面頂撞純屬作死,過一陣他會自己想通的。

     此時畢竟是一月份的天氣,這大殿裡雖然四角都點起了爐火,可感覺還是有些凍手。

    徐賓雙手籠在袖子裡,穿過一排排埋頭苦幹的書吏,耳邊充斥着嘩嘩的紙卷聲和算籌碰撞聲。

    看着這些疲憊的小吏,徐賓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胸膛,露出幾許感慨。

     徐賓的記憶力,在整個長安城都很有名。

    他能把将近終局的圍棋盤打翻,然後一枚一枚複上去。

    可惜他的仕途一直沒什麼起色,始終是個不入流的小吏。

    這次靖安司征辟,讓徐賓看到了一絲翻身的曙光。

    眼下他的頭銜是行靖安司主事,若能立下大功,把行字去了,那可是正經的官身!從八品下呢! 所以越是麻煩的局面,越容易建功! 他心中湧現出一陣激動,随手抓起一把算籌,李泌那句近乎蠻橫的命令忽然躍入腦中:“所有能點着的東西,都給我徹查一遍!”徐賓琢磨至此,忽然眼前一亮,似乎捕捉到了什麼靈感。

     徐賓停下腳步,想召集幾個書吏,重新過一遍卷宗。

    可話到嘴邊,他又咽回去了。

    現在每一個人都忙得要死了,讓他們為一個心血來潮的猜想投入精力,風險有點大。

     說不得,隻好親力親為。

    徐賓歎了口氣,扯住旁邊的一個傳書吏,報出一連串編号,讓他去調卷宗,然後回到自己的台前,袖子半卷,拈起一管細毫朱筆。

     我沒法像張小敬那樣沖鋒陷陣,想獲取功勳,案牍就是戰場。

    徐賓想到這裡,熱切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朝不遠處的李司丞望去。

     可惜李泌對徐賓的舉動毫無覺察,即使覺察也不關心。

    他的眼裡,隻有長安大沙盤,仿佛隻要多盯一會兒,就能發現那些突厥狼衛是如何把燃油神不知鬼不覺運入長安的。

     殿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