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一章 巳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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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張小敬正要搖頭離去,不料李泌疾步向前,不顧身份扯住他的袖子,一旋身擋在他面前,兩道劍眉幾乎并立在一處: “張小敬,我知道你對朝廷懷有怨氣。

    但今日之事,無關天子顔面,也不是為了我李泌的仕途,是為了阖城百姓的安危!聽明白了嗎?是為了百姓,你若一走了之,于心何安!我不關心你怎麼想,但你必須得把這事辦成!這是幾十萬條人命!是人命!” 他說到後來,聲音竟有些發顫,顯然是情緒鼓蕩之故。

    這可不多見。

     張小敬沒料到這位年輕官員突然失态。

    當他聽到“人命”二字時,心中終于微微掀起波瀾。

    不知為何,夢中那一幕屍山血海的景象再度出現,猙獰的狼旗與哭聲交織。

    默然良久,他終于長長歎了一口氣:“好吧,李司丞,你說服我了。

    ” 李泌松開他的袖子,後退一步,又變回矜持的姿态:“我之前的其他承諾,依然有效。

    ” 張小敬沉吟片刻,開口道:“不過我有一個要求。

    官府辦事顧慮太多,行事束手束腳,若要讓我四個時辰之内擒得此獠,就得按我的規矩來。

    ” “你的規矩……是什麼?” “就是不講任何規矩。

    ”張小敬的右眼閃過一絲危險桀骜的光芒。

     李泌是聰明人,立刻明白了張小敬的意思。

    長安城的水太深了,種種勢力交錯制衡,做起事來阻礙重重。

    如果不能有一柄快刀斬開這團亂麻,别說四個時辰,就是四個月也未必能有什麼成果。

    張小敬要在四個時辰之内在長安城内抓住突厥人,必須要有碾壓一切的絕對權威——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每個人都配合,沒人能阻撓。

     李泌遲疑了一下。

    這家夥在長安做了九年不良帥,什麼狠辣手段都有,真要行事沒了顧忌,難以想象會造成多大影響。

     張小敬見他不言語,嘿嘿冷笑一聲,轉身就要朝外走去。

     “且慢!” 李泌終于下定了決心,他擡起右手,亮出一塊黃澄澄的銅腰牌,上頭镌刻着“靖安策平”四字: “從現在開始,你就是靖安司的都尉,憑此腰牌,長安城内的望樓和街鋪武侯、坊守裡衛、巡騎、城門衛、京兆府兩縣的不良人都能聽你調遣。

    見牌如見本官。

    ” 張小敬毫不客氣地接過腰牌,系在腰帶上,打了一個牢牢的九河結。

    從現在起,他就是全長安最有權勢的死囚犯人。

     李泌忽然問道:“我給你如此之大的權柄,若你不告而逃該怎麼辦?” “沒有保證。

    ”張小敬毫不猶豫地回答,“人是你選的,路是我挑的,咱們都得對自己的選擇負責。

    ” 談話就這麼結束了。

    李泌搖動案上鈴铛,叫來兩位婢女。

    她們把張小敬帶去附近廂房,讓其脫下灰囚衣,換了一套便于活動的小襖加褐棉袴。

    收拾停當後,李泌親自把張小敬帶到靖安司的大殿。

     這裡是整個靖安司的中樞所在,集結各部精英,彙總各處軍情,并加以推演;廂房裡有一個龐大的庫房,裡面堆積着長安從六部到兩市各個方面的卷宗,可以随時調閱。

    徐賓就是因為在這方面有專長,才被抽調過來。

     讓張小敬印象最深的,是靖安司的望樓。

     整個長安,每一坊都設有二到三棟望樓,平日用來監測盜匪火警。

    在李泌的部署下,如今望樓多了個功能,設了專門的執旗武侯,他們可以用約定的旗語進行交流。

    白天用旗,晚上用燈籠明暗。

     這樣一來,長安城任何一棟望樓看到的情況,都可以迅速地傳到靖安司中樞。

    同樣,靖安司中樞也可以對任何一處迅速發出命令。

     這套玩意顯然是學自邊疆烽燧,但比烽燧更為便當。

    望樓彼此之間相距不過半裡,軍情瞬息可橫跨整個長安城。

    張小敬一眼就看出這東西的實用之處:這意味着,無論他身在長安何處,都可以通過望樓與靖安司保持聯絡,無形中多了一隻俯瞰長安的巨眼。

     不過這套望樓體系耗費極巨,隻有靖安司這樣的怪胎才用得起。

     此時崔器也在殿内,正在與負責沙盤推演的婢女低聲交談。

    李泌喊他的名字,崔器連忙跑過來,單膝跪倒,他可還沒忘自己是戴罪之身。

     李泌平靜道:“崔旅帥,六郎之死,源自清場不慎之失。

    令自我處,本官也負有責任。

    ”崔器猛然擡起頭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一沒料到,阿兄的死居然是因為這麼一個小小的疏失;二沒料到,這位長官居然自承其錯,難道……這是收買人心之術? 李泌對此撇了撇嘴,他現在可沒時間玩弄權術,隻是高傲到不屑诿過于人罷了。

    他一指張小敬:“正是這位張都尉破解此疑。

    他接下來會接替你阿兄,追查狼衛。

    ” 崔器打量了一眼張小敬,眼中既有感激,也有疑惑。

     他知道張小敬是個死囚,不明白為何李泌會把寶押在他身上。

    不過軍人以服從為天職,他行了一個軍中禮節,振聲道:“我麾下有三百旅贲軍,步騎均可,兩刻之内,可以抵達長安任何一處——希望張先生可以給我個機會手刃仇敵,為我阿兄報仇!” 張小敬注意到,他說的是張先生,不是張都尉,李泌交給他的這一把利劍,似乎沒那麼容易操控。

     時間太緊迫了。

    接下來的安排緊張而密集,張小敬記下了望樓旗語和一些必要的聯絡方式,然後走到大沙盤前聽取關于突厥人的簡略介紹。

     負責解說的是那位手持月杖的娉婷婢女。

    她面對沙盤時推時講,聲音明朗清越,還帶着一絲輕微的胡音。

    張小敬略顯無禮地多看了她一眼,這個叫檀棋的姑娘,有着高聳的鼻梁和盤髻黑發,應該是漢胡混血。

     “重點是,突厥狼衛打算怎麼動手?”張小敬問。

     檀棋道:“目前還不知道。

    唯一的一份情報,來自朔方留後院。

    有一個部族的突厥首領曾聲稱,整個長安城即将變成阙勒霍多——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吧?” 張小敬點點頭。

    阙勒是個突厥名詞,近似于九幽血獄,而霍多則是化為塵土之意。

    整個詞既是一句詛咒,也是一種傳說中的兇獸。

    “阙勒霍多”這四字,即使不懂突厥語的,也能感受到其中滔天的殺意。

     長安城即将變成阙勒霍多,這也許是一句誇張的修辭,也許是什麼東西的比喻,沒人知道。

     檀棋知道時間緊急,語速很快:“……這是我們在丙六客棧搜撿到的一塊殘布,上面勾勒了半個長安城外郭。

    很可能曹破延想要的,是整個長安的詳盡坊圖。

    ” 一聽是長安坊圖,張小敬的兩道蠶眉糾到了一起。

    李泌注意到他的神色變得嚴峻,問道:“依你之見,突厥人要這坊圖做什麼——嗯,讓我換個問法,如果坊圖在手,他們能做些什麼?” “順渠下毒、連坊縱火、乘夜殺良、散播妖谶、闌入皇城……若是上元燈會,隻消在崇仁坊、延壽坊、興慶宮、曲江池幾處觀燈繁盛之處抛灑幾枚銅錢,都能鬧出大亂子。

    有坊圖指引,這長安城他們就能來去自如,可幹的事情隻怕太多。

    ” 張小敬掰着手指,侃侃而談,每說一句,周圍人的臉色就寒上一分。

     李泌面色嚴峻,他已把形勢估計得足夠嚴重,可沒想到還有這些匪夷所思的險惡招數。

    靖安司的人畢竟是官面上的,這些方面的見識遠不如這位見慣了鬼蜮伎倆的前任不良帥。

     “依你之見,倘若不能公開搜捕,接下來該如何着手?”李泌問。

     張小敬答道:“私藏皇城坊圖,是要殺頭的大罪。

    除了官府,一般人家不會有。

    曹破延既然無法從崔六郎那裡獲得,要麼去皇城裡偷,要麼……”他的視線移到了沙盤上,身體朝檀棋挪了挪,幾乎與她肩碰肩:“望樓最後一次看到曹破延,是在哪裡?” 檀棋對他的大膽有些吃驚,遲疑了一下才回答道:“曹破延翻過水門的速度太快,望樓來不及監視。

    不過據我們推測,他可能在延壽坊、布政坊一帶上岸。

    這兩處都是人流繁盛之地,利于隐藏。

    我們已經派人去搜索了。

    ” 張小敬道:“我猜他不會走遠,最終還是得回到這裡來。

    ”說完一指沙盤。

     “西市?”崔器有些驚訝。

    李泌卻微微點頭,和張小敬異口同聲:“胡商!” 胡商多聚集于西市,其中不乏身家巨萬的巨賈。

    長安坊圖對生意大有裨益,他們暗中收藏一份并不奇怪。

    張小敬對他們的秉性再熟悉不過,這些人天生就是逐利之徒,膽子比駱駝還大。

     崔六郎敗露之後,曹破延不敢再接觸唐人。

    若想在最短時間内拿到坊圖,他别無選擇,隻能打胡人的主意。

     “可你知道去找哪個商人嗎?”李泌皺眉問。

    西市胡商的數量太多,不可能一個一個排查。

     張小敬捏了捏拳頭,淡淡答道:“非常之時,自有非常之法。

    ”李泌略顯緊張,可話到嘴邊還是咽下去了。

     這家夥說的“非常之法”,恐怕會是一些不合仁道的手段。

    不過現在可沒時間奢談刑律和良心。

    殿角銅漏,水仍在一滴滴敲擊着時筒。

    每一滴,都可能意味着數百條人命的散失。

     “張都尉,朝廷之國運、阖城民衆之安危,都托付給你了。

    ”李泌大袖一拂,鄭重地雙手抱拳,肅容一拜。

    他身後的官吏們見狀,也一并起身,齊齊拱手。

     張小敬沒有回禮,隻是用手撣了撣左眼窩裡的灰塵,淡然道:“我是為了長安百姓,其他的可不關心。

    諸位莫要會錯了意。

    ” 衆人霎時臉色全變了,這是什麼話?雖然私底下大家對朝廷都有怨念,可怎麼能堂而皇之說出來? 張小敬咧開嘴笑了笑,轉身走出殿去。

    靖安司的一幹屬員心驚膽戰,都看向李泌。

    李泌面色如常,拂塵搭在手臂上,似乎全不為意。

     這家夥這是在向自己暗示,他不願受任何控制。

     在門口,崔器已經備好了一整套裝備:精煉障刀、貼身軟甲、煙丸、牛筋縛索,等等,還有一把擘張手弩。

    張小敬娴熟地把這些東西披挂起來,又蹲下身子,用兩截麻繩把褲腳紮緊。

    穿戴妥當後,一股精悍殺氣撲面而來。

     張小敬把那柄手弩拿起來,反複拉動空弦,又用耳朵聽了聽,對崔器道:“拆掉望山,鈎心再調緊兩分。

    ”崔器聞言一怔,望山是輔助瞄準用的,比較累贅,有準頭的人不愛裝,鈎心調節的是弩箭飛速,越快威力越大,但準頭不易控制——看來這位是個用弩的高手啊。

     他連忙拿着弩箭去找工匠調整,張小敬趁機把徐賓叫到一邊,壓低聲音道: “麻煩友德你派人去敦義坊西南隅,那兒有個聞記香鋪,給掌櫃的送個口信:立刻離開長安,一刻也不要耽擱。

    最好你也勸家裡人盡快出城,絕對不要去參加燈會。

    ” 徐賓瞪大了眼睛,不明白他的用意。

     張小敬語氣無比嚴厲:“我在長安城待了這麼多年,比任何人都知道這座城市有多麼脆弱。

    若李司丞所言不虛,我估計——”說到這裡他難得地猶豫了一下,然後加重了語氣: “這次長安在劫難逃。

    ” 曹破延此時正站在某一坊的大門口。

    此時他頭上多了一頂鬥笠,不掀開的話,完全看不到面孔。

     此時坊門大開,無數攤販擺攤在坊牆之下,吆喝聲四起。

    十來個閑漢在一處空地抓着粗繩兩端,牽鈎做戲,圍觀鼓勁的人更有十倍之多。

    在坊門旁邊,立着一具高逾五丈的挑竹大燈輪。

    燈輪上每一角都垂着五彩綢穗,隻待黃昏後舉燭。

     曹破延拉低鬥笠,從裡衛身邊朝坊内走去。

    靖安司已經傳來了一通文告,讓諸坊裡衛留意一個連髯胡人,隻是事起倉促,沒有附上圖影。

    裡衛們正忙着為牽鈎喝彩,他們一看曹破延衣着不是胡袍,連打量都懶得打量,任其進入。

     曹破延走到十字街口附近一處僻靜角落,從懷裡掏出一截小紙卷,看了眼,然後攔住一個跑過的小孩,詢問李記竹器鋪在哪裡。

    小孩見他相貌兇惡,連忙說就在背街寬巷盡頭的宅子裡。

     曹破延順着指點走去,這裡果然有一個竹器作坊,過道和門前堆滿了還未糊紙的燈籠架子和竹篾子,有鸾鳳,有雲龍,還有各色神仙與吉祥物件。

    看來這裡生意不錯,到了上元節當日還在忙碌。

     他敲了敲門,三下長,一下短,然後再兩下長。

    屋裡沉默片刻,一個高鼻深目的枯瘦竹匠探出頭來,一把削竹尖刀提在胸口。

     “白氈金帳設在王庭何處?”他用突厥語忽然發問。

     “草原的雄鷹不懼狂風。

    ”曹破延掀開鬥笠,也用突厥語回答。

     對方打開一條小縫,讓他閃身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