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一章 巳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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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敬擱下水桶,高高仰起了頭,冰水順着發绺滴下去,隐隐從身上散發出淩厲的氣勢。

    此時日頭正熾,金黃色的陽光灑下來,照在他的左眼窩裡。

    那裡早已沒有眼珠,隻有一道極深的老舊刀疤,在陽光下分外兇悍。

     “朗朗乾坤,别來無恙。

    ” 他舉起拳頭,向天空用力一揮。

    那一刹那光影搖動,刀砍斧鑿般的側臉有如金剛一般猙獰。

     辦妥了提調手續,徐賓帶着張小敬匆匆出了長安縣公廨。

    徐賓心急如焚,連囚服都來不及讓他更換。

    公廨前的拴馬石前有兩匹涼州骠騎,駿馬額頭前有一條醒目的玳瑁帶抹額,這意味着兩匹坐騎可以馳行于任何一條大街上,甚至包括朱雀大街上的禦道,不必受《儀制令》的限制。

     兩人各自跨上一匹,張小敬問道:“去哪兒?”徐賓答道:“哎哎,咱們回光德坊的靖安司。

    ”他看了一眼牙門前的日晷:“得盡快趕到,嗯,得趕快,得跑一刻半呢。

    ” “一刻之内準到。

    ”張小敬用無名指掃了掃馬耳,馬匹的靈敏反應讓他很滿意。

     長安外郭以朱雀大街為分隔,東歸萬年縣管轄,西歸長安縣管轄,是以長安縣的監獄位于西城的永達坊,去光德坊的話,得先朝西穿過三條大街,再北上四個街口,全程得有十來裡路。

    想在一刻内趕到,必須得策馬狂奔,不得有半點耽擱。

     兩人揚鞭馳上大街,飛奔而去。

    兩匹高頭大馬洶洶上路,街面上無論行人還是肩輿都紛紛避讓,唯恐沖撞。

    徐賓的騎術明顯不及張小敬,他整個人幾乎伏在馬背上,雙手死死抓住缰繩,頗為狼狽。

     張小敬放緩一點速度,與徐賓平齊,獨眼乜斜:“友德兄,到底是怎麼回事?” 徐賓勉強控制住騎姿,喘了口氣,這才開口道:“撈你出來的,是靖安司。

    ” “靖安司?”張小敬略感詫異,他精熟長安官府體制,卻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

     徐賓解釋道:“戡亂平鎮曰靖,四方無事曰安,靖安司是朝廷新立的官署,統攝整個西都的賊事策防——這都是你進去之後的事了——他們如今正征辟賢才,所以我薦舉了你。

    ” 張小敬蠶眉一挑。

    負責長安城治安的有金吾衛的街使,有禦史台的巡使,有長安、萬年兩縣的捕賊尉,這得是什麼樣的“賊”,逼着朝廷要另外成立一個新署來應付? 徐賓繼續道:“主管靖安司的叫李泌,字長源。

    他以待诏翰林知靖安司丞。

    正是李司丞要見你。

    ” 張小敬“嘶”了一聲,疑窦更增,這就更加反常了。

    靖安司的職責是“賊事策防”,庶務必然繁劇。

    讓待诏翰林這種閑散清要的文官來管抓賊?這不是胡鬧嗎? 張小敬在腦子裡搜索了一下名字,忽然想起來了:“莫非……是那個說棋的神童?” 徐賓别有深意地點點頭。

     開元十三年,有個叫李泌的七歲神童入宮朝觐。

    天子正在和中書令張說弈棋。

    天子令張說、李泌二人以“方圓動靜”為題吟棋。

    張說寫的是:“方如棋局,圓如棋子。

    動如棋生,靜如棋死。

    ”而李泌則開口說道:“方如行義,圓如用智。

    動如逞才,靜如遂意。

    ”大得天子贊賞,送其入東宮陪太子讀書。

     現在算起來,李泌已是二十六歲,正是雄心勃勃嶄露頭角之時。

    靖安司丞位卑而權重,可以積累庶務資曆,正是個完美的晉身之階。

    想到這裡,張小敬用小拇指刮了刮左眼窩,嘿嘿一笑:“李司丞如此求賢若渴,看來靖安司是惹下了大麻煩吧?”他說起話來,總帶着淡淡的嘲諷味道。

     徐賓有些尴尬地把視線轉開,他這個朋友的眼光太毒,可講話又太直,這兩個特點結合在一起,可真叫人受不了。

     “抱歉,這個我還不能說。

    哎哎……等會兒李司丞會跟你講。

    ” 張小敬哈哈一笑:“好,不問了。

    什麼事情都無所謂,再慘還能慘過被殺頭嗎?” 徐賓的視線投向前方,臉色凝重:“這個……哎哎,真不好說。

    ” 就在兩人朝着靖安司奔馳的同時,曹破延剛剛爬上陡峭的漕渠堤岸。

    岸邊恰好立有一塊高逾二丈的青石路碑,上書“永安北渠”四字。

    他手腳并用奔到石碑旁,背靠着碑面坐下,臉色煞白,喘息不已。

     他左邊的肘部一直彎曲着,關節處露出一截黝黑的鋼弩箭尾,袖管隐有血迹。

    他很幸運,如果上面裝了箭頭,隻怕整條胳膊就廢了。

     忽然,曹破延的耳朵一動,他迅速伏低身子,用石碑遮擋住身形。

    在不遠處的大路上,一隊金吾衛街使的巡隊隆隆開了過來。

    這條路上的行人車馬特别多,動辄擁堵不堪。

    巡隊不得不大聲呵斥,才能分開一條路——在這種情況下,幾乎沒人會去注意河渠旁的動靜。

     等到巡隊遠離,曹破延才用右手捂住左肘,緩緩起身。

    他環顧四周,正要邁步出去,突然目光一凜。

    遠處有一個人離開大道,邁過排水溝,正晃晃悠悠朝石碑這邊走來。

     這是個四十多歲的醉漢,穿着一件缺胯白袍衫,胸襟一片濕漉漉的洇痕,走起路來一步三晃,想來喝得可不少。

    曹破延隻得重新矮下身子去,盡量壓低呼吸聲。

     這醉漢走到石碑前,先打了個響亮的酒嗝,然後一手順開衩撩起袍邊,一手窸窸窣窣地解開腰帶,居然對着石碑開始撒尿。

    這一泡尿可真長,醉漢還饒有興緻地扶住**,去沖碑上的浮土。

    撒完尿以後,醉漢随手把腰帶一紮,轉身正要走,可他忽然低下頭,發出一聲:“噫?” 他看到,從河渠到石碑之間的堤岸上,有一串淩亂的水痕足迹。

    醉漢好奇地趨前幾步,繞過石碑,恰好與碑後的曹破延四目相對。

     醉漢愣了一下,然後哈哈笑了起來,口裡說:“子美,原來你回來了哇,來來咱倆喝一杯。

    ”曹破延伸出手去,摟住他的脖子,醉漢兀自嘟囔着别鬧别鬧。

    下一個瞬間,石碑後傳來頸骨被拗斷的聲音,嘟囔聲戛然而止。

     不多時,曹破延身着缺胯衫,神态自然地朝着大街路面走去。

    胡人穿華袍,在長安再普遍不過。

    他就這麼走入人群,如同一粒沙子落入沙漠。

     張小敬和徐賓抵達光德坊,恰好用了一刻時間,代價是徐賓颠丢了自己的頭巾。

    在經過了嚴格搜檢之後,兩人在靖安司大殿後的一處僻靜庭院見到了李泌。

     這裡是一間退室,素牆灰瓦,平席簡案,窗下潦草地種着忍冬、紫荊、幾簇半枯的黃竹,主人顯然沒有在裝飾上花任何心思。

    唯一特别的,是一台斜指天空的銅雀小日晷,可見主人很關心時間。

    日晷周圍挖了一圈小水渠,潺潺的清水蜿蜒流淌去了院後。

     徐賓交還了銀魚袋,躬身告退,隻剩下張小敬和李泌單獨面對。

     張小敬雙手深揖,一隻獨眼趁機飛快地打量了一下。

    這位面色清秀的說棋神童身着深綠襕袍,符合待诏翰林的六品之階。

    但魚袋是五品以上官員才許佩,他被賜銀魚袋,說明是天子超品恩賜——從這一個小小細節,就能嗅出濃濃的聖眷味道。

     不過此時的李泌,可沒那麼春風得意。

    雖然他極力維持平靜,但眉梢唇角的肌肉一直緊繃着,張小敬一眼就看出來,這位年輕人正承受着極大的壓力。

     最有意思的是,李泌居然還手執一柄拂塵,不知道一個靖安司的庶務官,為啥拿着這麼一把道家法器。

     李泌拂塵一抖,沒做任何寒暄,直接開門見山:“接下來我要跟你說的,是朝廷的頭等機密。

    你隻有兩個選擇,為我做事,或者回去等死。

    ” 張小敬保持着沉默,他知道對方并不需要回答,隻是在确認談話的主導地位。

     李泌走到案邊,用力一扯,将牆上的白薄寬绫扯下來,露出一幅大唐疆域總圖,用拂塵指向北方一處: “天寶元年八月,突厥内亂,新任的烏蘇米施可汗不服王化,起兵作亂。

    朔方節度使王忠嗣聯合了拔悉蜜、回纥、葛邏祿等部出兵讨伐,整整打了一年半,如今突厥可汗已是窮途末路。

    ” 他的聲音清澈、冷靜,十分有條理,就像是排練過很多次似的。

     李泌一邊說着,一邊從旁邊書架上取下一卷以紅綢做标簽的書錄,扔給張小敬。

    這是一卷長幅,上面橫貼着一張張紙條。

    紙條上的筆迹都很潦草,長則百字,短則一句,按照時間順序排列。

    單獨看,都語焉不詳,但可随着書錄徐徐展開,張小敬卻越看越是心驚。

     “二年九月初,朔方留後院傳來一份密奏,說突厥可汗派遣了數批近侍狼衛潛入長安,欲對天子不利,以扭轉前線戰局。

    那些突厥狼衛是草原最可怕的精銳,殘忍狡黠,對可汗極其忠誠。

    為了專門策防此賊,朝廷才設立了靖安司。

    ”李泌稍微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可是突厥人的計劃到底是什麼,我們并不知道。

    留後院和靖安司拼盡全力,也隻是勉強捕捉到了其中一隊的動向。

    ” 說到這裡,李泌用手指關節輕輕叩了一下松木案幾:“本來靖安司設下請君入甕之計,想用這一隊狼衛釣出其他潛伏者。

    可惜手下庸碌,功敗垂成,在半個時辰之前竟讓關鍵人物給逃了!” 李泌吩咐人把剛才那次行動的往來文牍都取來,讓他浏覽,隐隐有考校的意思。

    張小敬翻了一遍,指着其中一條記錄道:“突厥人來自草原,對馬匹鳴叫最為敏感。

    李司丞你下令清走貨棧周圍牲畜的時機太早,有聲變無聲,自然會引起警覺。

    ” 李泌聞言,不由得怔在了原地,此前靖安司有過議論,曹破延是如何識破圈套的,結論莫衷一是。

    李泌一直認為是崔六郎無能才會露出破綻,沒想到原因居然在自己身上。

    他本來有意考校這個人,看其有沒有真本事,結果反倒讓人把自己的錯處揪出來了。

     一念及此,李泌先是略有慚愧,可随後卻微微笑了起來——這豈不正是靖安司尋找的人? 張小敬倒是面色如常,他在長安幹了九年不良帥,什麼詭異奇特的案子都經曆過了,這點簡單的推斷還原,根本不算什麼。

     李泌歎息道:“入甕之計失敗之後,一切線索都斷掉了。

    我們唯一确定的是,狼衛一定會在今晚上元燈會時動手!”說到這裡,他看向窗外的日晷,目光凜然。

     張小敬聞言一驚。

    上元燈會向來是酉時燃燭,如今已過了巳時,滿打滿算隻剩下四個時辰。

     靖安司必須在四個時辰裡,從百萬人口的長安城中揪出所有的突厥狼衛,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張小敬這才明白,為何李泌會如此急切地把自己從死牢裡提出來。

    這件事太重要、太難、太急迫,尋常手段根本做不到,這位年輕的官員不得不兵行險招,纡尊降貴地跟一個死囚犯談話。

     李泌高挑的身材微微前傾:“四個時辰之内,你能做到嗎?” 張小敬反問道:“為什麼是我?” “我查過你的注色經曆,你之前在西域跟突厥人打過交道,對付他們應該很有經驗;你又做了九年長安不良帥,這城市的情況,恐怕沒人比你更熟。

    ”他有意停頓一下,複又擡起一隻手,“隻要你能辦成這樁差事,我保你個敕許特赦。

    ” 對死囚犯來說,再沒有什麼比赦免更有誘惑力了。

     可張小敬沒有流露出驚喜,他的獨眼微微眯着,似乎在思考着什麼,然後恭敬地拱手:“多謝司丞美意,在下情願回牢裡等死。

    ” 李泌眉角一抖,他居然拒絕了唯一可以求生的機會?為什麼? “長安有一百零八坊,想在四個時辰之内找出幾個突厥人,神仙也沒辦法。

    反正都是死,我現在回牢裡,還落得個清省。

    ”張小敬攤開雙手,然後轉身朝外頭走去。

     “給你授宣節校尉,再加一個上府别将的實職,夠不夠?” “這可不是酬勞的問題。

    ” 李泌的臉色陰沉起來:“我沒有時間可以浪費,開出你的條件!”他不相信一個人會放棄這個機會,除非他不想活了。

     張小敬繼續向前走去:“我已經說了,這與酬勞多少無關,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 “你恨突厥人嗎?”李泌突然問了個無關的問題。

     張小敬腳步停住了。

     “恨。

    ”聲音無喜無怒。

     李泌的聲調陡然提高:“你那麼痛恨突厥人,難道打算坐視這些野獸在長安肆虐?” 張小敬依然保持着背對姿态:“長安上有天子百官,下有十萬強軍,怎麼抓突厥人的事,反倒成了我一個死囚犯的責任了?”他的語氣裡,帶着淡淡的嘲諷味道。

     李泌厲聲道:“因為如今能救長安城的人,隻有你!”這話說得近乎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