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孤軍

關燈
孤軍 王守仁确實還沒有走遠,他跟兩個随從剛剛沿水路走到了豐城,就獲知了一個驚人的消息:甯王叛亂了。

     随從們十分慌亂,王守仁卻并不吃驚,他早就知道這一天必定會來臨。

     但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時,還是顯得那麼殘酷。

     孫燧,想必你已經以身殉國了吧。

     王守仁仰望着天空,他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這位同鄉好友了。

     但還沒等悲痛發洩完,他就意識到了一個更為嚴重的問題。

     “馬上停船靠岸。

    ”王守仁下達了命令。

     随從以為他要去辦事,便緊跟着他上了岸。

     可是他們跟着這位仁兄轉了好幾個彎子,也沒見他去衙門,卻又繞回了江邊,另外找到了一艘小船,繼續由水路前進。

     這是演的哪一出? “甯王是不會放過我的,他必已派人沿江而下追過來了,陸路太危險,是不能走的,剛才我們上岸,不久後我們走陸路的消息就會傳開,足以引開追兵,而我們的船是官船,目标太大,換乘小船自然安全得多。

    ” 随從們呆若木雞地看着平靜的王守仁。

     真是個老狐狸啊! 玩了一招調虎離山計的王守仁并沒能高興多久,因為他面臨的,是真正的絕境。

     甯王叛亂了,孫燧等人應該已經遇害,南昌也已落入叛軍之手,而且這位王爺想造反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整個江西都安置了他的勢力,許多地方随同反叛,情況已完全失去控制。

     雖然有巡撫頭銜,旗牌在手,但就目前這個狀況,坐着小船在江裡面四處晃悠,連個落腳點都沒有,外面治安又亂,一上岸沒準就被哪個劫道的給黑了,那還不如留在南昌挨一刀,算是“英勇就義”,好歹還能追認個“忠烈”之類的頭銜。

     那還有誰可以指望呢? 兵部?王瓊是老上級,應該會來的,不過等到地方上報兵部,兵部上報内閣,内閣上報皇帝(希望能找得到),估計等到出兵,甯王已經在南京登基了。

     内閣也不能指望,且不說那個和甯王有貓膩的人會如何反應,自己好歹也在機關混了這麼對多年,按照他們那個效率,趕來時也就能幫自己收個屍。

     朱厚照? 打住,就此打住,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算了吧。

     沒有指望、沒有援兵、沒有希望。

     滿懷悲憤的王守仁終于發現,除了腳下的這條破船外,他已經一無所有。

     黑夜降臨了,整個江面慢慢地被黑暗完全籠罩,除了船上的那一點燈火外,四周已經是一片漆黑。

     王守仁仍然站立在船頭,直視着這一片陰森的黑暗。

     他第一次發現自己是如此的軟弱無力,孫燧已經死了,甯王已經反了,那又如何?又能怎樣! 心學再高深,韬略再精通,沒有兵,沒有武器,我什麼都做不了。

     事情就這樣了嗎,找個地方躲起來,等風頭過去再說? 那孫燧呢,就這樣白死了嗎? 王守仁并不喜歡朱厚照,也不喜歡那群死闆的文官,但他更不喜歡那個以此為名,造反作亂的甯王。

     他痛恨踐踏人命的暴力,因為在他的哲學體系裡,人性是最為根本的一切,是這個世界的本原,而這位打着正義旗号的甯王起兵謀反,犧牲無數人的生命,讓無數百姓流離失所,不過是為了他的野心,為了那高高在上的皇位。

     打倒當權者的甯王,将是另一個當權者。

    唯一的犧牲品,隻是那些無辜的老百姓。

    因為無論何時、何地、何人當政,他們都将是永遠的受害者。

     好吧,就這樣決定了。

     “去拿紙墨來。

    ”王守仁大聲說道。

     随從們從行李中拿出了筆墨,遞到了他的面前。

     那一夜,王守仁沒有睡覺,他伏在書案前,徹夜奮筆疾書,他要寫盡他的悲痛和憤怒。

     第二天一早,随從們發現了散落滿地的紙張,出乎他們意料的是,所有的紙上都隻寫下了四個醒目大字: 誓死報國。

     一夜未眠的王守仁依然站在船頭,對他的随從們下達了最後的指令: “等到船隻靠岸時,你們就各自離去吧,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就是了。

    ” 随從們對視了一眼: “那王大人你呢?” “我要去臨江府。

    ” 臨江府,位于洪都下遊,依江而建,距離洪都僅有二百餘裡,時刻可能被甯王攻陷,是極為兇險的地方。

     “王大人,臨江很危險,你還是和我們一起走吧。

    ” 王守仁笑了: “不用了,你們走吧,我還有一件必須要做的事情。

    ” 随從們不是白癡,他們都知道王守仁要做的那件事情叫做平叛。

     于是他們發出了最後的忠告: “王大人,你隻有自己一個人而已!” 王守仁收起了笑容,嚴肅地看着他們: “我一個人就夠了。

    ” 預備 船很快到了臨江,王守仁立刻下船,趕往臨江知府衙門。

     雖然他早有思想準備,可是路上的景象還是讓他大吃一驚,無數的百姓聽說戰亂即将開始,紛紛攜家帶口,準備逃離,痛哭聲哀嚎聲交織一片,搞得混亂不堪。

     王守仁眼疾手快,順手從逃難的人中拉出了一個身穿公服的衙役: “戴德孺在哪裡?” 臨江知府戴德孺正準備收拾包裹,他已經得知了甯王叛亂的消息,雖然他并不想就此一走了之,卻也還舍不得死,合計一下之後,他還是決定先當一回好漢——好漢不吃眼前虧。

     他這一走,衙門裡的人紛紛都準備跑路,公堂之上也是亂成一片。

     關鍵時刻,有人進來通報:贛南巡撫王守仁到了。

     從級别上說,王守仁是他的上司,平時是要搞個儀式,擺個酒席隆重接待的,可在這要人命的時候,他來這裡做甚? 很快,王守仁就用響亮的聲音回答了他的疑問: “都不要走了,留在這裡随我平叛!” 要說戴德孺也真不是孬種,聽到這句話,他十分興奮,當即作出了表示: “既然有王大人做主,我等願意一同為朝廷效力,平定叛亂。

    ” 當然了,實際問題還是要問的。

     “不知道王大人帶了多少人馬?” 然後他才得知,這位巡撫大人也是剛逃出來,無一兵一卒,是個徹底的光杆。

     可就是這位光杆巡撫,孤身一人竟然敢來平叛! 大敵當前,戴德孺也顧不得什麼官場禮儀了,他看着王守仁,略帶諷刺地問出了所有人都想問的話: “王大人,現在就我們這幾個人,你憑什麼認定能夠平叛呢?” 是的,沒有朝廷支持,對手又是藩王,你有什麼理由如此自信,能夠平定叛亂呢。

     衆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等待這個關鍵的回答。

    現場變得鴉雀無聲,因為他們将根據這個回答,決定他們的去留。

     “因為我在這裡。

    ” 王守仁環顧四周,用震耳欲聾的聲音大聲重複道: “因為我在這裡!” 孤軍,也要奮戰到底! 一些人走了,但包括戴德孺在内的大多數人都留了下來,因為他們從這個人自信的回答中感覺到了某種力量。

     既然大家坐在了一條船上,也就不分彼此了,戴德孺随即下令,召集所屬的少量軍隊,準備在城内布防。

     “甯王敢來,就與他巷戰到底!” 然而王守仁拍了拍他的肩膀,稱贊了他的勇氣,便對在場的人發布了一道出人意料的命令: “不用布防了,傳令下去,全軍集結,準備撤退!” 啥?不是你非要抵抗到底嗎?現在又搞什麼名堂? 面對戴德孺那驚訝的臉孔,王守仁若無其事地笑了笑: “戴知府,我們的兵力不夠,這裡也不是平叛的地方,必須馬上撤離。

    ” 那麼哪裡才是平叛的地方呢? “吉安。

    ” “在那裡,我們将擁有戰勝叛軍的實力。

    ” 當年司馬遷在史記中曾經說過,飛将軍李廣的外形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