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千古,唯此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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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恐落後于人。

     眼見群衆如此配合,萬曆自然也不客氣,立刻剝奪了張居正的太師等一切職務,并撤銷了他“文忠”的谥号。

    之後不久他更進一步,抄了張先生的家。

     之所以搞抄家,原因隻有兩個,憤怒,以及貪婪。

     在萬曆小時候,張居正經常對他提出一個要求——勤儉。

    每年過年的時候,萬曆想多擺幾桌酒席,張居正告訴他,國家很困難,應該節儉,萬曆表示同意,皇帝進出場合多,萬曆想多搞點儀仗,顯顯威風,張居正告訴他,這些把戲隻會浪費國家資源,搞不得,萬曆表示同意。

     在張居正死前,無論萬曆對他有何不滿,也就是個工作問題,然而随着檢舉揭發的進一步進行,皇帝大人驚奇地發現,原來張先生的日子過得很闊,不但好吃好喝,而且出門闊氣無比,還有頂三十二個人擡的轎子。

     讓我省吃儉用,你自己過舒坦日子?還反了你了! 而在憤怒之後,就是貪婪了,畢竟皇帝陛下也要用錢,被卡了這麼多年,不發洩實在對不起自己,抄家既能出氣,又能順便撈一把,何樂而不抄? 萬曆十一年(1583)四月,抄家正式開始。

     其實說起來抄家也沒啥,抄家的人家多了去了。

    倒黴了就抄家,抄完拉倒,今天你抄我,明天我抄你,世道無常,習慣了就好。

     但是張家的這次抄家,卻并非一個簡單的經濟問題,而是一場不折不扣的慘劇,是慘無人道的人間地獄。

     四月底,司法部副部∕長丘橓由北京出發,前往張居正老家荊州抄家。

    本來也沒什麼,人到了就抄好了,可是破鼓總有萬人捶,對廣大官員們而言,看見人家落井,不丢一塊石頭下去,實在是件太難的事情。

     原先畢恭畢敬的地方官聽說張居正倒了台,為了在抄家中争取一個好的表現,竟然提前封住了張家的門,不準人轉移财物。

     這麼一搞,不但财物沒能轉移,連人也沒轉移,因為張家的幾十口人還躲在家裡,又沒有糧食,但這似乎不關地方官的事,于是等丘部∕長抵達,打開門的時候,他看見的,是十幾個已經餓死的人和幾十個即将餓死的人。

     沒關系,餓不死的,抄家也可以抄死你。

     經過幾天的抄家統計,從張居正家**抄出黃金上萬兩,白銀十多萬兩,如此看來,張居正在搞政④治的同時,也沒少搞經濟。

    但總的來說,還不算太過分,和他的前輩嚴嵩、徐階比起來,也算是老實人了。

     沒辦法,大仇未報,人家本來就是沖着人來的。

    很快就傳出消息,說張居正家還隐藏了二百萬兩白銀,不抄出來誓不罷休。

    于是新一輪運動開始,先是審,審不出來就打,打得受不了了,就自殺。

     自殺的人,是張居正的長子張敬修,但在死前,他終于發覺了那個潛伏幕後的仇人,并在自己的遺書中發出了血淚的控訴: “有便,告知山西蒲州相公張鳳盤,今張家事已完結,願他輔佐聖明天子于億萬年也!” 所謂張鳳盤,就是張四維,所謂輔佐聖明天子于億萬年也,相信讀過書的都能明白,這是一句罵人的話,還順道拉上了萬曆。

     這就是張敬修臨死前的最後一聲呐喊。

     但張敬修不會想到,他這一死,不但解脫了自己,也徹底解脫了張居正,以及所有的一切。

     張敬修一死,事情就鬧大了,抄家竟然抄出了人命,而且還是張居正的兒子,實在太不像話。

    恰好張四維兩個月前死了爹,回家守制去了。

    他這一走,原先的内閣第二号人物申時行,就成為了朝廷首輔。

     這位仁兄還比較正派,聽說此事後勃然大怒,連夜上書要求嚴查此事。

    萬曆也感覺事情過了,随即下令不再追究此事,并發放土地,供養張居正的母親家人。

     事情終于解決了,萬曆的仇報了,他終于擺脫了張居正的控制,開始行使自己的權力。

    張四維的心願也已了結,他在家鄉守孝兩年,即将期滿回朝之際,卻突然暴病身亡,厚道的人說他死得其所,不厚道的人說這是幹了缺德事,被張居正索了命。

     無論如何,仇恨與痛苦,快樂與悲傷,都已結束。

     在之前的文章中,我曾經寫過無數個人物,有好人,也有壞人,而張居正,無疑是最為特殊的一個。

     他是一個天才,生于紛繁複雜之亂世,身負絕學,以一介草民闖蕩二十餘年,終成大器。

     他敢于**,敢于創新,不懼風險,不怕威脅,是一個偉大的**家,他也有缺點,他獨斷專行,待人不善,生活奢侈,表裡不一,是個道德并不高尚的人。

     一句話,他不是好人,也不是壞人,而是一個複雜的人。

     但在明代浩如煙海的人物中,最打動我的,卻正是這個複雜的人。

     十年前,當我即将踏入大學校園時,在一個極為特殊的場合,有一個人對我說過這樣一番話: 你還很年輕,将來你會遇到很多人,經曆很多事,得到很多,也會失去很多,但無論如何,有兩樣東西,你絕不能丢棄,一個叫良心,另一個叫理想。

     我記得,當時我礙于形勢,連連點頭,雖然我并不知道這句話的真實含義。

     一晃十年過去了,如他所言,我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

    所幸,這兩樣東西我還帶着,雖然不多,總算還有。

     當然,我并不因此感到自豪,因為這并非是我的意志有多堅強,或是人格有多高尚。

    唯一的原因在于,我遇到的人還不夠壞,經曆的事情還不夠多,吃的苦頭還不夠大。

     我也曾經見到,許多道貌岸然的所謂道學家,整日把仁義道德放在嘴邊,所作所為卻盡為男盜女娼之流。

     我并不憤怒,恰恰相反,我理解他們,在生存的壓力和生命的尊嚴之間,他們選擇了前者,僅此而已,雖不合理,卻很合法。

     我不知道,是否所有的人在曆經滄桑苦難之後,都會變成和他們一樣的人。

     直到我真正讀懂了張居正,讀懂了他的經曆,他的情感,以及他的選擇。

    我才找到了一個答案,一個讓人寬慰的答案。

     他用他的人生告訴我們,良知和理想是不會消失的,不因富貴而逝去,不因權勢而凋亡。

     不是好人,不是壞人,他是一個有理想,有良心的人。

     張居正,字叔大,嘉靖四年(1525)生,湖廣江陵人。

     少穎敏絕倫,嘉靖十八年(1539)中秀才,嘉靖十九年(1540)年中舉人,人皆稱道。

     嘉靖二十六年(1547),成進士,改庶吉士,授翰林編修,徐階輩皆器重之。

     嘉靖四十一年(1562),徐階代嵩首輔,傾心委于張居正,信任有加,草拟遺诏,引與共謀。

     隆慶元年(1567),張居正四十三歲,任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加少保兼太子太保,進入内閣。

     隆慶六年(1572),隆慶駕崩,張居正引馮保為盟,密謀驅逐高拱,事成,遂代拱為内閣首輔。

     萬曆元年(1573),張居正主政,推行考成法,整頓官吏,貪吏聞風喪膽,政令傳出,雖萬裡外,朝下而夕奉行。

     萬曆六年(1578),丈量天下土地,推行一條鞭法,百姓為之歡顔,天下豐饒,倉粟充盈,可支十年有餘。

     萬曆十年(1582)六月,張居正年五十八歲,去世,死後抄家。

    長子自盡,次子充軍。

     有的人活着,他已經死了。

     有的人死了,他還活着。

     世間已無張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