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關燈
閣飯店頓時掀起一片激動的低語聲。

     “你猜想會是什麼?”又開始放音樂,播送纖細、柔和的舒伯特的弦樂曲時,薩麗-福萊斯特說。

     “我猜想是華沙,”她丈夫說。

    “想必是結束了。

    ” 柯比博士說:“你估計可能是停戰吧?這星期我聽到各種關于停戰的傳說。

    ” “啊,要是那樣,就太好了,”羅達說,“在戰火沒有真正蔓延開來之前,就把這場愚蠢的戰争煞住!”拜倫說:“戰争已經在進行了。

    ” “噢,當然,”羅達說着,負疚地微微一笑。

    “對于可怕的波蘭事件他們總要适當解決。

    ” “不會停戰的,”帕格說。

     餐廳外邊擁擠的露天咖啡座和大廳裡的談話聲越來越高。

    德國人一個個目光炯炯,手舞足蹈,彼此争論着,笑着,捶着桌子,四面八方都喊着要香槟酒。

    在播送重要消息之前,擴音器裡放了幾節李斯特的樂曲,嘈雜聲漸漸沉靜下來。

     “Sondermeldung!(特别消息!)”一經宣布,除了偶然幾聲餐具碰撞的聲音之外,整個餐廳一片寂靜。

    擴音器突然喀嚓響了一下,一個莊嚴的男中音說了簡短的兩句話。

    “元首的最高統帥部發布消息:攻下華沙。

    ” 整個餐廳一片鼓掌歡呼。

    婦女們站起來跳舞。

    男人們互 相握手、擁抱、親吻。

    擴音器裡拚命播送銅管樂,先播送DeutschlandǚberAlles①;随後播HorstWesselLied②。

    皇閣飯店餐廳裡吃飯的人,除了這幾個美國人之外,全都站立起來。

    一眼望去,隻見沙灘上散步的德國人都站住了腳步,大多數人還伸出手臂行納粹舉手禮。

    餐廳裡有半數以上的人都行禮、唱歌,于是響起一陣不諧調的、粗俗的、帶着醉意的國社黨黨歌的歌聲。

    維克多-亨利朝周圍一看,不覺毛骨悚然,他即刻意識到德國人在阿道夫-希特勒指揮下是要大打一番的。

    随後他發現了一件多年來沒有見過的事。

    他兒子坐着一動不動,面孔非常冷酷,緊閉着嘴唇,他那雙白皙的、關節很明顯的手緊握着放在桌上。

    拜倫從五歲開始就從來不流眼淚,可是現在他竟哭了。

     ①德語,歌名,《霍斯特-韋塞爾之歌》。

     ②德語,歌名,《德國至上》。

     整個餐廳的人都站着,隻有這幾個美國人依舊坐在那裡,大家都用含着敵意的目光望着他們。

     “他們是要我們站起來嗎?”薩麗-福萊斯特說。

     “我不站起來,”羅達說。

     招待他們的侍者是一個穿黑衣服的矮胖子,留着一頭很長的不打卷的亞麻色頭發,在這之前對他們一直很親切,照顧也很周到,這時卻站在那裡伸着胳膊大喊大叫,顯然在嘲笑這幾個美國人。

     拜倫什麼人都沒有看見。

    他隻看到溝渠裡泡得脹騰騰的死馬,一排排被炸壞的樓房上釘着一塊塊黃色膠合闆,校園裡周圍開滿了紅花的石鵝,一個穿紫丁香色衣服的小女孩從他手裡接過一支鋼筆,以及夜裡教堂尖頂上空閃爍的桔紅色照明彈。

     歌唱完了。

    德國人又鼓掌歡呼了一陣,然後相互祝酒。

    弦樂奏起飲酒歌來,整個餐廳歡快地拚命唱道: 你呀,你在我的心坎裡, 你呀,你在我的靈魂中…… 拜倫害怕聽到這支歌,害怕回想起他從華沙火海中逃生不過六小時以後,為了填飽肚皮和讨一杯啤酒,他竟跟着德國士兵一道唱起這支歌來。

     是呀,是呀, 是呀,是呀! 你竟不知道,我對你一往深情。

     侍者開始撤美國人桌上的杯盤,弄得杯盤叮當直響,酒和殘湯濺得到處都是。

    侍者還用臂肘頂撞他們。

     “請你留點神,”福萊斯特上校說。

     侍者照舊毫不客氣地胡亂收拾着。

    當他用盤子碰着薩麗-福萊斯特的頭時,她輕輕叫了一聲。

    帕格對他說:“哎呀。

    去叫你的頭頭來。

    ” “頭頭?我就是領班。

    我是你的頭頭。

    ”侍者哈哈大笑着走開了。

    髒盤子依舊留在桌上,桌布上留下紅一塊、黃一塊的濕漉漉的水漬。

    福萊斯特對亨利說:“最好還是走吧。

    ” “噢,越快越好,”薩麗-福萊斯特說。

    “付錢吧,皮爾,付完錢咱們就走。

    ”她拿起錢包。

     “咱們的點心還沒有來呢!”帕格-亨利說。

     “真該揍這個侍者一頓屁股,”柯比博士臉都氣歪了。

     “我去,”拜倫說着,準備站起來。

     “千萬别這樣,孩子!”福萊斯特上校拉住他的後背說。

     “他正盼望出事,我們可不能惹麻煩。

    ” 侍者從他們旁邊經過,朝另外一張桌子走過去。

    亨利喊道:“我請你叫你們的頭頭來。

    ” “您不是很着急嗎,尊敬的先生?”侍者嘲笑地說。

    “那您最好走吧。

    我們餐廳裡很忙。

    ”他斷然轉過身去,背對着亨利,走開了。

     “站住!回來。

    ” 帕格沒有喊叫,也沒有咆哮。

    他隻是用冷峻、鋒利的命令口吻,壓住了餐廳裡的一片嘈雜聲。

    侍者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去叫你的頭頭。

    馬上就去。

    ”他直勾勾地盯着侍者的眼睛,表情嚴肅、認真。

    侍者的神色變了,他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附近就餐的人盯着他們,竊竊私語起來。

     “我想咱們還是走吧,”薩麗-福萊斯特說。

    “犯不上找麻煩。

    ” 侍者很快就來了,背後跟着一個秃頭、長臉的高個子,穿着一套大禮服,露出很匆忙、很不友好的神情說:“什麼事?您有什麼意見?” “我們是美國人,都是武官。

    ”帕格嚴肅地說。

    “你們唱國歌,我們沒有起立。

    我們是中立國人員。

    這個侍者想尋釁。

    ”他指着桌子,“他故意亂來,弄得很髒。

    講話很不客氣,還撞了這幾位女士。

    他的舉動很卑鄙。

    告訴他,叫他規矩點,最好給我們換一塊幹淨桌布,好上我們的點心。

    ” 維克多-亨利突然講出這些話時,那頭頭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在亨利的逼視下,他遲疑起來,望望周圍就餐的人,随後即刻朝侍者大發雷霆,在空中揮動着雙臂,臉漲得通紅。

    他惡狠狠地發了幾句脾氣,然後轉身對帕格-亨利深深鞠了一躬,冷冷地說:“一定好好招待你們。

    我向您道歉。

    ”說完就匆匆走開了。

     接着發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侍者完全恢複了原來的态度,簡直一點也不差,絲毫也沒有發火、抱怨或懊惱的痕迹。

    這件事後來就被忘掉了,以後再也沒有發生過類似的情況。

    他很快就把盤子收走,挽上幹淨台布。

    他微笑,鞠躬,開幾句小玩笑,還盡量不讓杯盤弄出響聲來。

    要不是他的臉漲得血紅,他就跟當初招待他們的讨人喜歡、态度和藹的德國侍者一模一樣了。

    他們在叫飯後點心時,他笑嘻嘻地頻頻點頭,說着關于熱量的俏皮話,熱心地向他們推薦各種甜酒和烈性酒,笑着鞠了一躬,然後才匆匆地走開不見了。

     “我可不呆在這裡,”福萊斯特上校說。

     “可我們的點心還沒吃呢,”帕格說。

     “幹得太好了,”柯比對帕格-亨利說着,很特别地朝羅達瞟了一眼。

    “幹得太漂亮了。

    ” “哎,帕格有他的辦法,”羅達爽朗地微笑說。

     “不錯,爸爸,”拜倫說。

    維克多-亨利匆匆看了他一眼,流露出對他很滿意的神情。

     美國人很不自然地匆匆忙忙吃着點心,隻有維克多-亨利吃他的果餡餅,喝咖啡的時候很随便。

    他打開一支雪茄,侍者連忙跑過來給他點煙。

     “我看,我們可以走了,”他說着,噴了一口煙。

    “時間都浪費掉了,上校跟我都在欺騙美國政府。

    ” 當天晚上,很晚吃過夜飯以後,他們在草地上喝咖啡。

    羅達說:“我看你帶回家許多工作。

    我本來以為我們能去看愛彌爾-傑甯斯的新片子呢。

    不過我可以帶一個女孩去。

    ” “去吧。

    我可不是愛彌爾-傑甯斯的影迷。

    ”羅達喝完咖啡,留下父子倆坐在幽暗的夜色裡。

     “勃拉尼,報告寫得怎麼樣了?進行得如何?” “報告?啊,不錯,報告。

    ”拜倫坐在椅子裡,往前彎着身子,分開兩腿,胳膊肘放在膝上,握着雙手。

    “爸爸,我有點事想問您。

    我如果參加英國海軍或皇家空軍,您覺得怎麼樣?” 維克多-亨利眨了眨跟,沉吟了片刻才回答。

    “你是想去打德國人,我猜對了吧?” “我在華沙過得很有意思。

    我覺得很有用處。

    ” “這可是你的一個大變化呀。

    不過,我覺得當職業軍人現在已經過時了。

    ” “不是作為職業。

    ” 帕格坐在椅子裡,朝前彎着身子,一面抽煙,一面看自己的雙手。

    拜倫老愛伸開兩腿,仰靠在椅子裡,這時卻模仿他父親。

    他倆的姿勢看起來一模一樣。

    “勃拉尼,我想盟國不會跟希特勒搞秘密妥協,可萬一他們訂了秘密協定呢?那就肯定會展開和平攻勢。

    假設你參加英國軍隊,很可能因此失掉你的國籍,這會給你帶來一系列困難,而且等戰争一結束,怎麼辦?那你就該整天跟空洞的公文沒完沒了地打交道。

    為什麼不等一等,觀望觀望再說呢?” “我也這樣想,”拜倫歎了一口氣,朝椅上一靠。

     帕格說:“我倒不想給你這種值得欽佩的沖動潑冷水。

    不 過當前最好還是在我們海軍裡擔任些積極的工作,并且……” “不了,渤謝。

    ” “你聽我說完。

    你已經被任命為軍官。

    如果一旦發生戰争,那些現在在海上的預備役人員将會得到最好的職位。

    你會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得到提升。

    戰争時期你跟軍官學校畢業的人待遇一樣。

    ” “那樣的話我得在裡邊呆好幾年,可是,到戰争結束以後呢?” “你反正沒有别的事可做。

    ” “我往錫耶納給傑斯特羅博士寫了一封信。

    我正在等候回音。

    ”父親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