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紅樓隔雨相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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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給我……"一眼看見對方手裡那一卷書,薛楚妍忘了平日裡被千叮咛萬囑咐過的談吐禮儀,脫口而出。

     樹上的男子終于坐起了身子,拂開柳枝,饒有興趣俯身看着樹下提着琉璃燈的少女,薄如劍身的唇角泛起了淡淡的笑意:"咳咳……是你的書?小姑娘你、咳咳,你也喜歡李義山麼?" 星光淡淡灑落在樹上男子臉上,薛楚妍看清楚了他的臉。

    不過二十多的年紀,有一張很清朗的臉,眉骨很直、鼻梁很直,臉部的線條利落幹淨,雖然臉色有些恹恹的病容,卻依舊氣勢逼人。

     "賈氏窺簾韓掾少"—— 不知為何,這句詩忽然就跳入了十六歲少女的腦海。

    那一句詩裡的韓掾,應該就是這樣的吧? 等她明白過來自己想的是什麼,臉立刻紅了——天呀,父親說得沒有錯,這些詩詞,是會教壞人的呢。

     "這位公子……請、請把書還給我吧。

    "心裡一動,她蓦然紅了臉,低下頭細聲道。

     琉璃燈映着她的側臉,一明一滅。

     "二師姐!二師姐你來了……這個家夥他、他敢打我!師姐你要幫我!"一見到華璎,六師妹便叫了起來,眼睛亮晶晶的。

     白雲宮的弟子都見識過二師姐和師傅那一場比劍,所以在華嫦心裡、覺得二師姐既然來了,那便是比師傅親自來了還可喜:自己和大師姐如今的狼狽樣子,大大丢了師門的臉,如果師傅看到了回去一定要狠狠的責罰。

    幸虧來的是清閑和順的二師姐,自然不會回去多話,更不會撺掇師父責罵。

     然而她隻顧着高興,卻絲毫沒有看見華璎師姐蒼白的臉色和明滅不定的眼波。

    華清畢竟老練一些,看出了二師妹的反常,隻是心裡暗暗擔心,隻道是二師妹江湖經驗不夠,見了這等場面先自心怯起來。

     華璎苦笑了一下,看着被點了穴道的大師姐和六師妹——華嫦的臉上還留着一長條紅色的印記,大約便是方才被鼎劍閣這位二公子所打的。

     連女孩子都下手打—— 果然,這個人的脾氣一點都沒有變,依然還是率性而為、無所顧忌。

     "貴幫扣留白雲宮女弟子,強索靈藥,未免太過無禮了。

    "她暗自吸了一口氣,力圖讓自己的聲音清靜平穩,這些場面上的話,對于自小受過詩禮家教的她來說是熟極而流,"衛二公子,今日華璎和師妹們前來,便是要帶回我們的姐妹。

    " 她的一番話如珠玉般清亮的落在樓裡,然後手指握緊了劍鞘,等着倚窗而立的那個人回答——一瞬間,華璎隻覺得心裡翻江倒海。

     如若他不答應放人——依他那樣的脾氣,是絕對不會輕易退後一步讓人的—— 那末,難道她真的隻能對他拔劍麼? 然而,她的話放出去了,半晌,那個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雨簾的人卻沒有回話。

     連旁邊站着的鼎劍閣弟子都覺得當家的未免太淩人——畢竟風閣主病入膏肓,解藥還要靠着人家手裡的那株青鸾花,這般的不給面子,隻怕白雲宮真的會惱羞成怒了。

     許久,當窗而立的紫衣人攤開手心,低頭看了一眼,忽然頭也不回的冷冷笑了一聲:"原來,如今你竟是叫-華璎-!" "不錯,小道七年前束發入山學道,師傅賜予道号華璎。

    "素衣玉冠的女子垂下眼睛,淡淡的回答着,然而握着劍的手卻因為用力而有些蒼白,她的眼睛瞄着桌上橫放的出鞘利劍,古樸的劍鋒依舊澄澈如水,隻是上面"流光"兩字已經更加的模糊了。

     "原來衛懷冰,便是鼎劍閣四大名劍裡的衛二公子。

    小道孤陋,竟是今日才知。

    "她的聲音裡,亦然有微微的譏刺鋒芒和遼遠的歎息意味。

     然而,聽到她直接叫出二公子的表字,所有樓上的鼎劍閣弟子都不由微微一驚。

    在座的除了幾位堂主以上的人物,都根本不知道二公子除了本名外,居然還有這樣的表字。

     "在下姓衛名莊,懷冰是我的表字,不足為外人言。

    "窗邊的人冷冷說了一句。

     不等華璎回答,他蓦然回頭,看着伫立在樓中的素衣束發女子,看着她一身道袍和手中那把長劍,眼神停滞了片刻,忽然振眉大笑:"小妍小妍,你看看你今日是什麼樣子!——堂堂淮南節度使的千金,知書識禮隻可妻王侯的薛大小姐,居然這種打扮?不怕令尊震怒令堂悲泣麼?" 華璎的眼睛裡漸漸結起了一層薄冰,一直低着的眉眼微微一擡,眼色如風:"衛公子,家慈已經仙逝五年了,請莫妄語,議及亡人。

    " 怔了一下,衛莊緩緩地,收斂了笑意,然而那層冷銳依舊停留在眼角眉梢。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負手回過身來:"沒想到居然是這樣的重逢——薛小姐成了武林中人,帶人攜劍前來争論江湖是非?有意思,真有意思……我記得令尊最看不起的便是江湖人,是也不是?" "修道之人塵緣已斷,衛公子何必多問世俗往事。

    "華璎沒有回答他的問話,然而秀眉微微一蹙,似乎有一絲絲的痛楚鑽入心底。

     看到了四周大師姐和衆位師妹們好奇探究的眼神,華璎不想再說下去,長劍平舉:"華璎今日冒昧前來,是要将同門姐妹帶回。

    青鸾花是白雲宮之寶,能否贈與、全在師傅一念之間,衛公子若是講理之人,便不該強行扣留人質。

    " "我本就不是講理的人——你應該知道。

    "他唇角有似笑非笑的表情,也不看她,長袖一展,卷起案上的長劍,铮的一聲入手扣緊,"話不投機。

    如此,那麼按照江湖規矩,劍底分高下便是—— "華璎道長,請教了!" 長劍入手,在樓中流出萬縷清輝,如同流光飛舞。

    衛莊振眉冷觑對面道裝的女子,看見她臉色白了一下,似乎有些無措的咬了咬下唇,貝齒噬得朱唇一片慘淡。

     畢竟沒有什麼江湖經驗……雖然手裡拿着凝碧劍,隻怕還沒有殺過一個人罷? 然而那個熟悉的動作,還是讓衛公子振起的眉峰微微收斂了一下,瞬忽之間,有什麼又冷又銳利的東西、如同鋼絲一般蜿蜒刺入他心底。

     "我撿到了就歸我,為什麼要還給你?" 七年前,西子湖的疏柳冷月下,他一手按着傷口,一手握着那卷脆黃的書,不知道為什麼,居然用如此無賴的口吻對着樹下的少女說。

     那時"驚神一劍"的名号震動江湖已有三年,一襲紫衣來去于江湖之間,隻憑掌中的劍快意恩仇、笑傲天下。

     他衛莊雖然不拘于甚麼江湖道義,但是這般強占一個女孩的區區一本書,卻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果然,他看見柳樹下那個提着琉璃燈的少女微微蹙起了眉頭,有些無措的咬了咬下唇角,一頓足:"你、你這人怎麼這樣不講理啊……" 頓足的時候,她手裡的琉璃燈猛烈的顫了一下,燈火明滅,映得少女的側臉美得幾乎不真實——一個恍惚,他居然想起了此地的種種傳說,比如白娘子,比如梁祝和西子。

     臨安,本是傳奇之地,然而他卻在此遇到了他的傳奇。

     "我給你銀子,你把書賣給我好不好?——沒了書,父親知道了可了不得呢。

    "她想了半天,終于想出了她認為唯一能解決的方法。

    眉目間滿是委屈,幾乎要哭出來,偏偏硬生生做出平靜從容的樣子,怕被人看輕了,讓他看了忍不住要失笑。

     真是天真到無知的女孩子,隻怕又是什麼大戶人家的千金——深更半夜一個人在如此荒僻的地方遇到陌生男子,居然不知道害怕,還為了一本書如此認真的争論? 他想笑,然而一笑就感覺右胸的傷口被扯得劇痛,想想自己也是,今日剛料理了那樣厲害的對頭,趁着長江水幫的人沒有追上來,該是好好養傷的時候——居然還有心思和一個稚氣未脫的丫頭開玩笑? 他歎了口氣,将手中的書卷丢給了她:"好了好了,可别哭啊……喏,還你就是。

    你快回家去,别讓爹娘擔心。

    " 她連忙伸手去接,接到手裡,先自吃了一驚:脆黃的書卷上,有一片殷紅的豔色,刺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