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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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初春的一天。

    高等數學課結束後,輔導員給我打電話讓我去辦公室找她。

    我走到門口輕輕敲了兩下,聽到裡面的回音後推門進去。

     她坐在臨窗的椅子上,擡頭望着我。

    明亮的光線勾畫出她微胖的臉龐。

     “春生,這次喊你過來,有件事告訴你。

    今年學校基金會助學金咱們班隻有一個名額,有三百美元。

    你家庭特别困難,這個名額計劃給你。

    你首先需要填一下申請表,”她說着将一張表格遞給我,“星期五上午還有一場面試,面試官是基金會的人,大多是外國人,所以你要全程用英語應對。

    你好好準備一下。

    ” 課餘時間我準備很多應對素材,跑到學校的英語角反複練習,努力将磕磕巴巴的英語捋得流暢通順。

     面試時我的面前端坐着五六個外國人,目光炯炯地打量着我,像是審問犯人似的,問我一些問題,比如你的家庭狀況如何貧困啦,你如果獲得這筆助學金後怎麼使用啦,你大學畢業後有何打算啦。

    我有些怯場,操着刻闆的英語如實回答。

     一周後,輔導員通知我助學金申請通過。

    家庭貧窮的标簽仿佛貼在我的臉上,寒碜難看,很不光彩,讓我在陽光下自卑地低下頭。

     匆匆到了五月一日,是勞動節,當時有一周假期。

    我坐公交車去鄭州看望哥哥。

     哥哥患有強直性脊柱炎。

    他才二十七八歲,脊椎嚴重變形而且疼痛難忍。

    背駝得像個老人。

    他在電視上看到鄭州一所中醫院的廣告,就搭上公交車獨自前來治療。

     金燦燦的陽光傾瀉而下,在大地上流淌、閃耀,照得人睜不開眼。

    我背着背包,在鄭州中轉幾趟車,終于摸到那所中醫院。

     中醫院在郊區,十分僻靜,蔥蔥茏茏的大樹掩映着一排陳舊的樓房。

    那些建築看上去有些年頭。

     哥哥領着我去餐廳吃午飯。

    餐廳不大,稀稀拉拉坐着幾個吃飯的人。

    我們要了兩份飯,坐在餐桌前吃了起來。

    飯菜很清淡,幾乎沒有油水。

     “我這病看不好,隻能緩解疼痛。

    我在這兒住半個月,做些針灸、拔罐、熏洗。

    你今晚和我擠在這兒睡一夜,明早回去吧。

    我在這兒自己能夠照顧自己。

    ”哥哥說。

     吃過飯我們在醫院散步,他碰到熟悉的病友便打招呼。

     “這個病友是山西人,十四五歲得了強直性脊柱炎,現在三十多歲了。

    他找不到工作,也找不到媳婦兒。

    他的命更苦。

    和他相比,我幸運多了。

    ”哥哥的臉上漾起一絲笑容。

     我想,哥哥是在自我安慰,自我鼓勁兒。

     在與他人對比的過程中我們尋找心理平衡,尋找安慰,尋找繼續活下去的信念與勇氣。

    這是人類獨特的心理治療法,而且好像還很奏效。

     我們路過一座八角涼亭,坐在涼亭下的石墩上歇腳。

    我站在哥哥身後,給他揉肩、捶背,認真地看着他畸形而瘦弱的脊背。

    驚恐的情緒猛然捆綁我。

    我不相信這是哥哥的脊背! 我眼前映現出他未患病前的模樣。

    原先他的身軀挺拔而健壯,像是一棵筆直、魁梧的白楊樹。

    他初中畢業去廣州的工廠打工,數年後改行汽車維修,又自己租賃店鋪開了一家汽車修理店,不過開張不到一年因為經營不善、入不敷出關門停業。

    在父母的包辦下他結了婚,還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

     前幾年他跟随朋友去北京的建築工地打工,晚上很多人擠在沉悶而髒亂的集裝箱裡睡覺。

    天熱時他在硬地闆上鋪上薄薄的蒲席便睡,還整夜對着電風扇吹冷風。

     那年秋天哥哥脊背疼痛,去醫院檢查醫生說他患有強直性脊柱炎,病情惡化可能導緻全身癱瘓。

    我們難以接受殘酷的現實,但是不得鼓起力氣抵抗這種現實。

    我們全家勒緊褲腰帶為哥哥看病,希望哥哥能夠擺脫病魔的侵擾。

     那段歲月,是我生命中陰郁的一部分,也是我的家庭最為艱難、最為勇敢的裡程。

    我們整個家庭如同被裹挾到滾滾的激流中。

    我們繃緊弦、鉚足勁,在激流中拼命沖撞、掙揣,隻為撞開一條開闊一些的生路,能夠安安穩穩生存下去。

     “錢是王八蛋,花完咱再賺。

    凡是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我和你媽還不算很老,還有掙錢的力氣。

    春山看病與春生上學,一個不能落下。

    ”父親一臉毅然的神情。

     父親原本跟着建築隊幹些雜活兒,收入微薄。

    家中開銷的缺口像是獅子張開的血盆大口撕咬着他。

    他毅然離開建築隊,買來一把金屬探測器,開上破舊的電動三輪車,扛起沉甸甸的鐵錘與鐵鍁,遊動在開封的拆遷區、廢棄的廠區挖掘鐵塊或鋼筋。

    他的四肢在亂石碎屑之間磕磕碰碰,刮出血痕或擦出老繭,将挖出來的廢舊金屬送到廢品收購站賣掉。

    這種工作比在建築隊更艱辛,卻能掙到更多的錢。

     我總是想,父親在廢墟中需要費多少力氣,才能用掄起的鐵錘将混泥土中的一條條鋼筋砸出來。

    父親掄起鐵錘的形象熔鑄到我的記憶中。

     初秋時母親跟随村裡人坐火車去新疆阿克蘇地區摘棉花。

    每斤棉花的采摘費四五毛錢。

    據說火車穿山跨河走了三天三夜,還要坐公交車中轉,越過茫茫的塔克拉瑪幹沙漠。

    母親頂着烈日與風沙,像機器似的不停歇地采摘棉花。

    她辛辛苦苦幹了三個月,掙到的錢卻僅能給哥哥打兩針藥液。

     從新疆回來已是深秋,母親又在家壘了兩個豬圈,養了十多頭豬。

    除了拾掇十畝莊稼,她還要熬豬食、鏟豬糞。

    每晚睡覺時,她渾身酸疼,骨頭架子好像斷裂了似的。

    她的頭一挨着枕頭,很快沉入睡眠,卻很少做夢。

    拂曉時刻總會被那群嗡嗡喊餓的豬吵醒,她又得起床燒水喂豬。

     我的父母用肩膀撐起家庭的重擔,用磨出老繭的雙手從泥土中刨出家庭的安穩與幸福。

    每想到這些,深感父母的不易與無私。

    我愧疚的情緒總會加重。

     暖風噙着花草的香氣拂面而來,涼亭旁的楝樹枝繁葉茂,卵形的密葉恍如一片片牙齒咬齧着午後的陽光,吐下零零碎碎的陽光落在哥哥的脊背上。

    我摸了一下他僵硬、變形的脊椎,眼淚從眼眶裡滑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