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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了解湯阿英的身世,看她在車間裡做生活,一天裡頭聽不到她講幾句話,感到奇怪。

    原來湯阿英有這樣一段悲慘的經曆,沉重地壓在心頭,難怪她心情不開朗,不願意多說話。

    現在湯阿英說出過去悲慘的經曆,郭彩娣對她的了解深了一層。

    她們兩人的心頓時貼近了。

    郭彩娣同情她的遭遇,心頭一酸,哇的一聲,放聲大哭了。

     譚招弟訴苦以前,想先找湯阿英談談,可是沒找到機會。

    她和湯阿英有多年的交往,她到滬江紗廠是湯阿英介紹的,一直沒告訴湯阿英參加一貫道的事,感到對湯阿英不住。

    聽到湯阿英訴說的那些事,她更加了解湯阿英,覺得比自己受的苦還大。

    她眼睛潤濕,但竭力忍住淚珠,一聽見郭彩娣的哭聲,她沒法再忍,跟着嚎啕大哭了。

     徐小妹一邊勸譚招弟不要哭,一邊歪過頭去,暗暗拭去盈眶的熱淚。

    管秀芬聽湯阿英的娘病倒在床上,臨死還按着女兒的手,她用手絹捂住發酸的鼻子,忍不住嘤嘤哭泣了。

     韓雲程在一片哭泣聲中,緊鎖着眉頭。

    他自命比較理智的,但理智的閘門也阻擋不住激動淚水的沖擊。

    他用右手托着額頭,眼睛也有點兒潤濕了。

     細紗間裡一排排車子上的雪白的紗錠仿佛也聽懂湯阿英訴的苦,同情地對着她。

    哭聲響遍車間,外邊的雨聲一點兒也聽不見了。

    秦媽媽看大家哭成一條聲,會開不下去了,站起來,大聲問道: “哭成這個樣子,聽不聽阿英訴下去呀?” “不是我好哭,”郭彩娣擦了眼淚,擡起頭來說,“阿英她娘死的這樣可憐,誰聽到了不傷心!” “是呀,”秦媽媽剛說了這兩個字,湯阿英她娘臨死的蒼白臉色又在她腦海裡出現了,是她用了兩張草紙把死鬼的臉蓋上的。

    想到這裡,她自己也忍不住老淚縱橫了,話也說不下去。

     張小玲沒有哭。

    她覺得了解一個人真不容易。

    黨支部分配給她幫助湯阿英的任務,在細紗間裡,她算是比較了解湯阿英的。

    餘靜同志在黨支部會上再三說要做人的工作,實在是太重要了。

    這方面的工作,她做得膚淺,今天湯阿英打開了内心的秘密,現在才算對湯阿英有了比較深一點的了解。

    她放眼向四面看了看:會場上的人都低着頭,一個勁地還在幽幽地哭泣。

    譚招弟的哭聲是最高的,嚎嚎啕啕,十分悲哀。

    張小玲對着秦媽媽大聲問道: “這成啥會啊,大家哭起來了,連主席也哭了,會還開不開呀?” 秦媽媽給她一說,馬上揩幹了眼淚,眼睛還是紅紅的,但情緒已經平靜得多了。

    她硬朗地說: “别哭了,繼續開會吧。

    ” 沒人理她。

    哭聲壓倒她的聲音。

    張小玲用兩隻手做了一個話筒,罩在嘴上,提高嗓子,叫道: “你們聽見秦媽媽講話沒有?别哭了!” 韓雲程朝她點點頭。

    管秀芬拭去眼淚之後,仍舊用手絹捂住發酸的鼻子,拿起鉛筆準備記了。

    可是,大部分人還在哭哩,秦媽媽走過去抱着譚招弟的肩膀搖了搖: “招弟,開會了。

    ” 譚招弟猛地聽到“開會”這兩個字,心頭一愣,立刻停止了哭,擡頭一看:秦媽媽正站在她的身邊。

    秦媽媽用油衣裳的下擺給她揩揩額角頭上的汗水,又拭去腮巴子上的淚痕,附着她的耳朵說: “别再哭了!” 譚招弟的哭聲一停,會場上的哭聲就低多了,聲勢也大大減弱。

    秦媽媽回到原先站的地方,大聲說道: “現在聽阿英繼續講下去。

    ” 哭聲完全停止了。

    她的話大家全聽見了。

    但是湯阿英還是傷心地流着眼淚,想念着死去的娘,要是活到現在,住在朱半天的大廳裡多麼寬敞啊;到上海來,住在漕陽新村也非常舒服啊。

    她越想,心裡越難過。

    秦媽媽的話,她一點也沒有聽見。

    過了一會,她還木楞木楞地站在那裡,沒有吭聲。

    管秀芬歪過身子去,用鉛筆碰一碰她的胳臂: “大家等你哩!” 湯阿英這才發現大家都望着她。

    她不知道接着該談啥。

    秦媽媽見她半晌沒吭聲,便暗示她: “你忘記了嗎?還有育嬰堂……” “育嬰堂”這三個字像是一枚炸彈,轟的一聲炸開了記憶的大門,往事湧上她的心頭。

    她忍住盈眶的淚水,慢慢說道: “我娘死了,沒有錢埋葬,幸虧秦媽媽幫我忙,左鄰右舍借了一點錢,東拼西湊買了一口薄皮棺材,才把娘下了葬。

    我在上海,就靠秦媽媽過日子,一天天混下去,可是肚了……”她現在雖然沒有早一會兒那樣羞答答地難于開口,但還有點含羞蒙垢的神情,一提到這件事,她的話便停留在唇邊了。

     郭彩娣見她又說不下去了,焦急地插上去說: “阿英,别拖泥帶水的,有啥,痛痛快快的掏出來吧!有苦水,盡量的吐吧!别老是說說停停,停停說說,聽你訴苦,真的要把人的腸子急斷了。

    ” 湯阿英還是不說,又低下頭,堕入深沉的思念裡。

    大家的眼光都注視着她。

    張小玲特别心急,她認為湯阿英今天訴苦的教育意義大極了,不能半途而廢。

    她的眼光直向秦媽媽望。

    秦媽媽懂得張小玲的心情,等了半晌,湯阿英仍舊不好意思說,一定是想起小鬼,過分悲傷,一時講不出話來。

    不能再等下去,秦媽媽代她說: “阿英的肚子一天天大了,過了幾個月,生下一個男孩,可是一個閨女怎麼好有小孩?上海沒處放,也不能送到鄉下,是我出了主意,夜裡把他抱了出去,扔在徐家彙育嬰堂的門口……” “我們離開育嬰堂,聽見小鬼哇哇地哭,”湯阿英忍住悲傷,小聲地說,“我想回去看看,又不敢看,怕育嬰堂有人出來,隻好硬着頭皮走了。

    ……” 她用雪白油衣裳的角試去眼淚。

     窗外的雨大了,飄潑一般的落下,閃電在沉悶的雲端裡閃現,接着是雷霆響徹長空,震撼人們的心靈。

    鋪天蓋地的狂飙掠過原野,發出不平的怒吼,吹得車間的玻璃窗發出嘩啷嘩啷的響聲。

     郭彩娣越聽越氣憤,到後來,她的牙齒忍不住緊咬自己的下嘴唇,簡直聽不下去了。

    她霍地跳了起來,上氣不接下氣,激動地說: “朱半天是畜生,把阿英一家害的好苦呀,阿英這條命差點也送了!” 湯阿英講的雖然斷斷續續,卻充滿了動人的感情,感染了大家的情緒。

    秦媽媽頓時想起自己跨進滬江紗廠的悲慘情況,便接上來說: “地主沒有一個好東西,資本家也是一樣。

    我十五歲那年給帶工老闆騙到滬江紗廠當包身工,徐義德挖空心思剝削我們,壓迫我們。

    我們童工和男工一樣做繁重生活,起五更、睡半夜、兩頭見星星,每天做十幾小時的生活,吃不飽,穿不暖,還經常挨打受罵。

    徐義德拿我們當牛馬一樣使喚,唉,我們連牛馬也不如,牛馬吃飽了才幹活,我們饑一頓飽一頓,餓着肚皮給他賣命……” 秦媽媽的話頓時使湯阿英回想起五反運動中秦媽媽那次在夜校教室和籃球場上的訴苦大會,怎樣受帶工老闆的欺騙,跨進滬江紗廠當包身工的痛苦生活情景。

    秦媽媽的話句句講到湯阿英的心上,照亮了她走過的道路。

    她跨進滬江紗廠大門的悲慘遭遇,一幕又一幕在她眼前出現,像是洶湧澎湃的怒濤沖擊着她的心田。

    當秦媽媽的眼光對着她,她忍不住插上去說: “秦媽媽講的對啊,我在廠裡也吃了很多苦頭哩。

    娘死了,孩子丢了,鄉下不能回去,上海也蹲不下去,沒有辦法,靠秦媽媽幫忙,介紹我進滬江紗廠當養成工。

    我以為今後的日子好過了,可是啊,逃出了朱半天的虎口,又掉進除義德的狼嘴裡。

    說是養成工,做的和正式工一樣的生活,隻是工钿拿的比正式工少,受的罪吃的苦完全是一模一樣,每天六進六出①,車間裡的花衣雪片一樣,到處飛飛揚揚,沒有一塊幹淨地方,頭上,車上,地上都是。

    夏天熱得要命,車間像個蒸籠,空氣龌龊得透不過氣,連口水也沒有喝,幹得喉嚨裡直冒煙。

    一天做上十幾個鐘頭的生活,吃飯也不準關車,斷頭又多得要命,顧上接頭就顧不上吃飯,等接好了頭,再從飯盒裡抓把冷飯往嘴裡塞。

    這時飯上沾滿了一層龌龊的花衣,不吃吧,肚子餓,支持不下去;吃吧,那些花衣也得吞下肚裡去了,久了,就要生病。

    有時飯馊了,更沒法吃了,不吃,又頂不住,隻好用冷水洗洗,硬着頭皮往肚裡咽。

    在車間裡待上一整天,累的頭昏眼花,連手腳也不靈活了,可是還得做生活。

    一做十幾個鐘頭,誰也頂不住啊,鐵打的身子也吃不消啊!我的身子就是這樣壞下來了。

    那個小鬼,還沒有足月,因為太累了,害得我在車間裡早産了,沒有幾天,小鬼走了,我到現在還想他哩!” -------- ①六進六出,系指每天早上六時進廠,晚上六時出廠。

     湯阿英說到這兒,沉思在痛苦的回憶裡,一個逗人喜歡的活蹦活跳的嬰兒在她眼前晃來晃去。

    車間裡靜下來了。

    窗外的狂風過去了,大雨停了,檐頭叮叮咚咚地滴着雨點。

    沉悶的烏雲在慢慢散開。

     郭彩娣見大家不吭氣,她憋不住心裡的憤怒,像是開了閘門,嘩嘩地說道: “徐義德最刮皮了,一心要賺鈔票,把我們工人不當人看待,當他的工具,整天關在車間裡給他勞動,連喘氣的工夫也沒有。

    他還親自訂了許許多多的廠規:遲到要罰鈔票,打瞌睡要罰鈔票,在廁所梳頭要罰鈔票,離開車間要罰鈔票,連站在窗口看看外邊也要罰鈔票,在車間上小間去大便小便一定要領牌牌登記,不準超過規定的時間;吃飯也給我們規定了時間,一頓飯不準超過十分鐘,超過了就要罰鈔票;軋壞一隻梭子,徐義德就要罰我們一塊工钿;我們工人在車間做生活,動不動就罰鈔票,有時把一個号頭的工钿罰光了還不夠,做了一個号頭的生活,一個銅钿也見不到!……這樣的廠規,東一條,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