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關燈
條,有的一項就是七八條,有的一項多到十幾條,徐義德在廠裡一共訂了多少條廠規,啥人也說不清,啥人也數不清。

    每一條廠規就像是一根根粗繩子,捆住我們工人的手,捆住我們工人的腳,捆住我們工人的身子,綁得緊緊的,東也動不得,西也碰不得,把我們當做會講話的機器使用。

    我們工人因工受傷了,死掉了,徐義德就訂一條廠規:因工傷與廠方無關;趙得寶同志因工負傷,一條胳臂差點給機器軋斷了,徐義德硬是不管,還想把他解雇,我們工人再三再四交涉,才勉強留下來,換了工種;徐義德還規定:廠方有權開除工人。

    整個滬江紗廠就像一座監獄,我們這些工人進了廠,馬上就成了囚徒。

    那辰光,當一天工人,好像吃一天官司,坐一天牢房。

    我們從早站到晚,沒有一會閑着,這樣強的勞動,一做就是十幾個鐘頭,誰吃的消!我一天生活做下來,就頭暈眼花,腰酸背痛,腳腫的連路都走不動了。

    就是機器吧,開了一天,也要關車,讓它休息休息啊!機器壞了,保全部工人還來修理修理哩!我們連機器也不如,病了,徐義德根本不管你死活!” “徐義德隻曉得從我們工人頭上刮,他才不管你死活哩。

    他常說,在上海找一百條狗困難,找一百個工人卻很容易!我們給他流血流汗,做了一個号頭,那點工钿給他橫扣豎扣,還要我們工人‘進一儲蓄’,剩下來一點錢,誰也不夠養家活小……”張小玲說。

     董素娟年紀小,進廠遲,過去廠裡許多事不清楚,她打斷張小玲的話,問: “啥叫進一儲蓄?” “進一儲蓄是徐義德發明的剝削辦法,強迫我們工人把當月的工資百分之十存在廠裡,一年後整數發還,中途不能提用,工人有急用,還要廠方批準,才能提用。

    ……” “這樣,一年有一大筆存款了?”董素娟天真地問。

     “徐義德說的好聽,叫啥零存整取,廠方代工人保管,工人有急用,可以有錢花,實際上是騙我們的鈔票。

    名義上他按月發了工資,又挖空心思,想出這種花樣經,再把工資扣回一部分,刮我們工人的皮。

    百分之十的工資存在廠裡,他就去買棉花,趸貨物,投機倒把,他白手拿了我們的工資,又發了一筆橫财!” “怪不得哩,我還以為徐義德為我們工人着想哩!原來是刮我們工人,給他自己打算盤啊!”董素娟氣憤地說。

     “這個進一儲蓄剝削我們太厲害了,工人個個反對。

    徐義德和酸辣湯看看強制不行了,才被迫取消的。

    ”張小玲說。

     “徐義德就是刮我們工人起家的。

    ”秦媽媽想起當年滬江紗廠的情景,接上去說,“我進滬江的辰光,徐義德還在隔壁廠裡當先生哩,借用了隔壁廠裡的一個車間,這裡擺了幾部細紗車,那些錠子數都數過來的,靠我們工人流血流汗,越做越發,從前紡到後紡,擴充了又擴充,買了地皮,蓋了新廠房,連倉庫也有了,辦了滬江紗廠,發了财,又辦别的廠,在上海灘上他有好幾個紗廠和花行了。

    你們看看,這些機器怎麼來的?都是我們的血汗換來的啊!你們看看,這些弄堂裡,不知道倒下去多少姐妹了!徐義德啥活也不做,沒有我們流血流汗,鈔票會自動跑到他口袋裡去嗎?” 湯阿英接上去說: “是呀,我們勞動生産,賺了鈔票,都上了徐義德的口袋裡去了。

    徐義德的鈔票上盡是我們的血汗啊!徐義德屁事不做,隻曉得坐汽車,住洋房,一個人讨三個老婆,過着荒淫無恥的生活,花天酒地,整天講究吃吃喝喝,玩玩樂樂,閑下來了,就動我們的腦筋,刮我們的皮。

    ” 窗外的烏雲慢慢淡薄了,露出藍湛湛的青天,像水洗過一番,那上面飄浮着幾朵雲彩,有如雪白棉花一樣的柔和。

     “徐義德刮我們的皮,敲我們的骨,吸我們的髓,還把我們踩在腳底下,不拿我們當人看待。

    ”秦媽媽從湯阿英的訴苦裡,想起了廠裡那些清規戒律,特别是抄身制,越想越氣,漲紅着臉,說,“對待我們,像是對待賊骨頭一樣,從來不相信我們工人,每次出廠,要走四個彎彎曲曲的鐵栅欄,叫狗腿子對我們抄身,污辱我們的人格,有次,我月經來了,又做夜班,整整站了一夜,累得腰酸背痛,臉色發青。

    好容易挨到下班,走到廠門口,抄身婆攔住我不準出廠,從上身摸到下身,好像發現寶貝,又見我臉色發青,以為抓到我的把柄了。

    她指着我的下身,惡狠狠地問:這是啥?我告訴她身上不幹淨,她哪裡相信,硬要拿出來看。

    我怎麼好意思當着衆人的面抽出月經帶來呢?這不是有意污辱我嗎?我就上去和抄身婆講理,告訴她的的确确是身上不幹淨。

    她還是不相信,硬要看,我一氣就把月經帶抽出來,往她面前一擺,問她這是啥?是紗?還是月經帶?她反咬我一口,說我把月經帶沖着她擺,是污辱了她,啪的一下,伸手打我一記耳光。

    我走上去,也打了她兩記耳光。

    她還要打我,細紗間的姐妹們,相幫我走出了廠門。

    當天夜裡,車間的姐妹們都傳開了,餘靜同志氣急了,大家商量,派了代表去找酸辣湯,要求撤換抄身婆,廢除抄身制。

    酸辣湯和徐義德看到工人氣憤很大,不得不答應工人一部分要求,換了那個抄身婆,抄身制卻沒有廢除。

    上海解放了,人民政府下命令廢除了抄身制,又改了八小時工作制,我們工人才受到尊重,不再抄身,可以自由出入廠門了。

    ” 秦媽媽的話說得大家的眼睛裡露出憤怒的光芒,想起過去的生活又是氣又是恨。

    這些事,誰不是親受的?最初大家還是聽譚招弟湯阿英訴苦,用旁觀者的身份同情她們兩個人的悲慘遭遇,秦媽媽以苦引苦,湯阿英又訴到廠裡做生活所受的苦,個個都發現自己心裡也埋藏着一汪苦水哩,給秦媽媽和湯阿英一引,那陳年積聚在心頭的苦水都要從嘴裡湧出來了。

     韓雲程聽到許多聞所未聞的事,使他驚心動魄,萬分氣憤。

    他沒料到不僅僅鄉下地主壓迫農民的殘酷情形不知道,即連在他身邊的廠裡這些事,有些他也不清楚哩!他再也不能整天蹲在實驗室裡了,應該到各處走走看看。

    他凝神望着窗外的夕陽,感到自己知道的事太少了,懂得的道理也不多,在工人隊伍裡一比,顯得十分落後了。

     湯阿英從秦媽媽的訴苦裡,她又想起一些慘痛的事情,她生氣地大聲說:“工人進廠,哪個不是身強力壯?哪個不是眼明手快?在廠裡長年累月的折磨,許多人身體垮了,不是骨瘦如柴,就是面無血色,要麼,病倒了,受傷了,有的就死了。

    和秦媽媽一道來的六個姐妹,病的病了,死的死了,到現在隻有秦媽媽一個人留在廠裡。

    就是不死的,像我們這些人活着,誰身上大小沒有毛病?趙得寶的胳臂受了傷,永遠彎不過來;鄭興發師傅,在清花間做了二十年,天天呼吸飛塵飛花,得了肺病,現在還是帶病做拼花。

    秦媽媽也有不少病,每逢刮風下雨,她身上就酸痛了。

    徐義德不顧我們死活,不拿我們當人看待,吸了我們的血汗,累垮我們的身體,還要壓迫我們,抄身制雖說廢除了,拿摩溫還騎在工人的頭上哩!這次民改,應該把拿摩溫取消!” 張小玲見大家的眼光都聚集在湯阿英身上,個個臉上露出憤懑的神情。

    她站了起來說: “姐妹們,你們聽見了嗎?湯阿英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在鄉下,給地主糟蹋;到上海,受資本家剝削!這些苦,這些罪,我們當中很多人都受過。

    ” 張小玲的話點燃了大家憤怒的火焰,人們從湯阿英的身上看到自己的苦難和悲慘的過去。

    張小玲進一步說: “阿英她們的苦,就是我們大家的苦;阿英她們的仇,就是我們大家的仇。

    她們的苦難是一個階級的苦難。

    她們的苦難,說出我們大家的苦難。

    我們受的苦難,自己也要訴啊!” 張小玲的話十分有力,每一句話都打動人們的心弦。

    湯阿英她們訴的苦水,洗亮了大家的眼睛,經張小玲一指點,回過頭去看看自己走過來的道路,誰都有訴不完的苦難。

    譚招弟和湯阿英一比,覺得自己訴的不徹底,心裡還有些苦水沒有吐哩。

    她要學湯阿英那樣,把苦水吐盡。

    郭彩娣想訴方家主人的苦。

    連在舊社會生活不長的管秀芬也認為有苦要訴:拿摩溫動不動就給人吃麻栗子,立壁角①,揩工人的油,給工人臉色看,當資本家的狗腿子,解放前的威風還沒有完全打下去哩!應該取消! -------- ①“吃麻栗子”即挨打,“立壁角”即罰站。

     郭彩娣舉起手來要訴苦,管秀芬舉起手來要訴苦,連董素娟這個小女工也舉起手來了,許許多多的手都舉起來了。

    秦媽媽的眼睛看花了,滿眼都是手,數不清有多少手在她面前搖晃。

    激昂悲壯的情緒,彌漫了整個車間。

     從窗外反射進來的夕陽斜晖,染紅了紗錠,染紅了機器,染紅了整個車間。

    浸透了工人血汗的紗錠和機器,給陽光一照,仿佛顯出鮮紅的斑斑血迹來了。

     無數的手在空中晃動,給夕陽一照,紅光閃閃,像是熊熊的烈火,在車間裡急劇地跳躍,憤怒地燃燒。

    秦媽媽看到那些閃着紅光的機器,想起和她從無錫鄉下一同來的六位姐妹,面孔氣的像豬肝,紅裡發紫。

    她按捺住心中仇恨的火焰,激昂地對大家說: “你們要求訴苦,非常好!現在時間不早了,大家回去先想一下,明天要再開會,訴他個痛快!” 韓雲程坐在小闆凳上激動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見大家舉手,也跟着舉起手來,但看到大路兩邊的車子和車子上一堆堆粗紗,他才意識到自己是來參加車間小組,聽她們訴苦的。

    怎麼好在這兒舉起手來呢?他不動聲色把手放下,聽完秦媽媽宣布明天繼續開會,霍地站了起來,邁開堅決的步子,走出細紗間。

    他沒有回試驗室,徑自到黨支部辦公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