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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

    理她做啥!” “是呀,這種女人……”大太太撇撇嘴,沒說下去。

     “讓她去過生日,我們在樓上白相。

    ”吳蘭珍還想勸姨媽不要去。

     “我們不吵,蘭珍,”朱瑞芳像是小孩子對大人說話似的,露出懇求的神情,說,“下去看看。

    ” “來,你也去。

    ”大太太為了壯自己的聲勢,拉着親姨侄女的手,要她一道走。

     吳蘭珍把手一甩,表現對這些事毫無興趣,淡然地說: “我剛從下邊來,我不去。

    你們去吧,我要歇會。

    ” “好,好好。

    你們兩個小鬼歇着吧,我們去。

    ”大太太拉着朱瑞芳的手,露出不滿的情緒,邊說邊走。

     馬麗琳站起來說: “我陪你們一道去。

    ” 朱瑞芳說: “麗琳來,一道去。

    ” 徐守仁站在那裡,吃了巧克力又吃蜜餞無花果。

    他對她們那些事毫不關心,自顧吃着,一邊吹着口哨,同時,用皮鞋踏着拍子。

     吳蘭珍拿起沙發上的《解放軍畫報》放到花布的提包裡,悄悄地離開朱瑞芳的卧室,走進姨媽的房間裡,把房門緊緊關上,好像這一來把一切嘈雜的人聲、庸俗的交談和人事的糾紛都關在門外,和她毫無牽連了。

     她坐在沙發上,對着樓下說: “這些人真無聊,整天閑着沒事做,找個機會,到這兒來瞎嚷嚷。

    ” 她一個人在房間裡,慢慢感到清醒和甯靜。

    她認為一天不看書學習,就随随便便過去,實在太可惜了。

    她記起奧斯特洛夫斯基說過的名言:“人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生命屬于我們隻有一次。

    一個人的生命應當是這樣度過的:他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

    這樣,在臨死的時候,他就能夠說:‘我整個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都已獻給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鬥争!’”這一段話,老記在她的心裡,幾乎随時都在她的腦海裡出現,發出一股力量,在吸引她努力學習,好好生活,以便将來把自己的智慧獻給世界上最美麗的事業。

    最近,她給自己訂了一個小小的計劃,她要了解解放軍那種獻身給世界上最美麗的革命事業的卓絕的精神,她要知道中國人民志願軍在抗美援朝的前線上那種忘我的國際主義的崇高的品德,她要研究青年團的團章,和中國共産黨的黨章。

    她貪婪地讀着圖書和刊物報紙,特别是那些青年讀物,每次買到這些書,她恨不得一口都把它們吞了下去,讓肚子裝得滿滿的。

    她要努力學習,争取做一個優秀的青年團員,做黨的有力助手,在黨的指導與培養下,獻身給世界上最美麗的革命事業。

    她把這個願望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也不讓任何人知道。

    想到這些,她的兩頰不禁微微發紅了,低低地對自己說: “你還差得遠哩,要好好努力才行。

    ” 她把《解放軍畫報》放在膝上,打開來,精神貫注地細細地閱讀。

     大太太和朱瑞芳肩并肩地下樓,馬麗琳跟在後邊,走到半道上,大太太在人叢中看見一道亮光從她眼前閃過,她站下來,歪過頭去,對朱瑞芳說: “你看。

    ” 朱瑞芳的眼光在人叢中搜尋,一邊問: “啥?” “你看看人家手上戴的啥物事。

    ” 朱瑞芳的眼光注意到林宛芝的手。

    當林宛芝洋洋得意舉起手來招呼新到的客人時,朱瑞芳看見她右手無名指上那一顆耀眼的大鑽石戒指。

    她奇怪地問: “從前沒有看見她戴過麼。

    ” “人家神通廣大,有本事,”大太太輕蔑地盯了林宛芝一眼,說,“當然有人送啦。

    ” “誰?” “誰曉得是哪個壽頭。

    ” “你看她神氣的,簡直是目中無人。

    ” “當然啦,”大太太酸溜溜地說,“人家今天是壽婆麼。

    ” 朱瑞芳一直不滿地注視着林宛芝。

    林宛芝今天穿的是短袖大紅絲絨的旗袍,兩隻雪白的胳臂完全露在外邊,左手的白金手表和右手無名指上的大鑽石戒指不時在客人面前發出閃閃的亮光。

    從任何一個角落,隻要有人對客廳門口那邊一看,也不論那裡麇集了多少人,誰都是首先看到林宛芝。

    她的那一身紅光和兩隻搖晃着的胳臂奪去了所有人的視線。

    在她身後兩三步遠的地方,站着一個青年,也打扮得出奇的漂亮。

    他的頭發梳得雪亮,和他腳下的那雙皮鞋一樣的可以照見人,面孔刮得光光的,微微可以看出今天臉上塗了過多的香粉蜜,因為臉上過分的白,顯得耳朵那裡有點黃了。

    他穿着一身深咖啡色的英國條子哔叽的西裝,打了一條大紅呢子的領帶。

    從領帶後面那裡時時發出一陣陣濃烈的香水味。

    他站在林宛芝的身後,俨然像是徐家的主人。

    林宛芝招呼進來的客人,凡是工商界的朋友,他都以主人的身份過去引路,把工商界客人帶到東邊客廳,随後回到原來的地方,笑眯眯地望着林宛芝的苗條的背影。

    他是馮永祥。

     那天馮永祥陪林宛芝到南京路去買鑽石戒指,跑了好幾家都不中意。

    最後他們跑到南京路四川路隻永興珠寶玉器商店,那裡有一隻三克拉的大鑽石白金戒指,是菊花鑽,做工非常精細。

    林宛芝用放大鏡一遍又一遍欣賞,那線條細而長,閃閃發光,确實比一般做工高明。

    她聽店員說,定價五千八百萬元,一個不能少,馬上把戒指放到玻璃櫃台上,眼睛卻一個勁不舍地望着它,嘴裡說:太貴了。

    他窺出她的心思,在一旁慫恿她買。

    店員湊趣地說,“做工那麼好,這麼大的鑽石戒指,我們店裡隻有這一隻,全上海也找不出第二隻來。

    要不是你們二位來,我們還舍不得賣哩。

    ”她想了想,決心買下。

     在回來的路上,他們兩人到弟弟斯咖啡館喝了杯咖啡。

    他們坐在卡座裡,在小小的暗弱的電燈光亮照耀下,她取出鑽石戒指又仔細看了一番。

    他把戒指拿過去,凝視了一會兒,戴在她的右手的無名指上,意味深長地說: “這也算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 “你的算盤倒精,别人出錢,你送禮。

    ” “送禮并不在乎錢,”他最怕人提到工廠、商店和錢,因為他在工商界裡混,就缺少這三樣。

    他是無産無業也無錢的工商界著名人士。

    他聽了她的話,耳根子有點紅,旋即坦然地說,“談到錢就庸俗了。

    ” “你真清高!”她近來和他講話越來越不大客氣了。

     他也蠻不在乎:“可不是。

    ” 她的左手指着自己右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問他: “你曉得這個東西可以随便送人的嗎?” 他恍然大悟,懂得她的意思,頓時接過去說: “我當然曉得。

    正是因為這個,我才陪你出來的。

    ” 他兩隻手緊緊按着她的右手。

    她兩眼望着他烏而發亮的頭發,很久很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像是喝醉了似的,臉蛋兒紅而發燒。

    他今天站在林宛芝右側,暗暗得意地時不時偷偷看一看她手上的鑽石戒指。

     “你看她那股勁道,就像是徐義德的正房,”朱瑞芳挑逗地對大太太說。

     一把嫉妒的火燃燒起大太太的仇恨和憤怒。

    大太太咬着牙齒說: “有我在,她别想。

    就是我死了,也輪不到她,還有你哩!” “我們走下去,”朱瑞芳覺得老是在樓梯上談,給人看見了不好,而且看到林宛芝那股子神氣勁,壓抑不住心頭的火,她鼓動大太太到林宛芝那邊去,掃她的興,抹她的面子,也出出這口氣。

    她說,“我們坐到她跟前去,看她敢再神氣!” “好。

    ” 她們兩個人氣呼呼地一笃一笃地走下樓,生怕大家聽不見似的,有意把腳步走得很響。

    她們一下樓,附近就有幾個女客和她們招呼、點頭、道賀。

    大太太闆着面孔,不自然地敷衍她們;朱瑞芳雖然笑臉相迎,可是皮笑肉不笑。

    女客們感到兩位女主人有點異樣,也不便多問,更不敢進一步表示熱烈的祝賀。

    馬麗琳見情勢不妙,在樓上她可以一味敷衍大太太和朱瑞芳,下了樓,林宛芝也不好得罪。

    朱延年早告訴過她:徐義德最心愛林宛芝了,福佑以後有事還得靠徐義德幫助,得罪林宛芝就等于得罪徐義德啊。

    她悄悄地混到人群中去了。

    林宛芝看見她們兩個人一同下來,心頭一愣,料想情勢不好,今天是自己的三十大壽,有這許多客人來拜壽,自己占了上風,面子上有了光彩,她打算忍受她們兩人可能對她身上發洩的感情,準備受氣;同時竭力設法緩和将要緊張起來的空氣。

    她笑盈盈地走過來,體貼地對大太太說: “站着累,你坐一歇吧。

    ” 大太太斜視了她一眼,說: “我自己會坐的,用不着你費心。

    ” 林宛芝碰了一個釘子,她忍在肚裡,表面上一點也沒有流露出來,并且努力緩和這個局面。

    她看到桌子上放着煙卷,她拿過去,敬大太太一支: “抽根煙吧。

    ” “我不抽。

    ”大太太有意把臉轉過去。

     “你抽吧?”林宛芝仍然不失望,她微笑地問朱瑞芳。

     朱瑞芳表面很客氣,實際上是一個橡皮釘子: “謝謝你,我現在不抽,你忙着招呼客人吧。

    ” 林宛芝把一聽香煙放回到桌子上。

    她見大太太和朱瑞芳一同下來,而且就站在她旁邊,好像一團熊熊的火焰給一張薄紙包着,随時都要出事的樣子。

    她加倍小心,從客廳門口退了回來。

    她不敢離開那裡,怕客人來了沒人招呼,也不敢站在太前面,有大太太二太太在啊。

    她小心翼翼地站在客廳門裡面,比大太太她們站的地方稍為後一點。

    她不敢笑,怕大太太她們說她得意;也不能嚴肅得像是闆面孔,怕客人以為她在生氣。

    她隻好把面孔對着客廳的門口,盡可能不和她們面對面。

     大太太氣呼呼地坐在靠門最近的一張沙發上,朱瑞芳坐在她的旁邊,正好斜對着林宛芝。

    大太太見林宛芝那樣忍氣吞聲,一個勁向自己賠小心,她準備好的憤怒的拳頭打不下去;同時,給她碰了兩個釘子,也洩了一點心頭的悶氣;并且林宛芝沒有剛才那股神氣勁了,像是一棵萎了的向日葵似的站在她們後面,自己也有了面子。

    她的視線慢慢轉到林宛芝的身後。

    馮永祥像是永遠和林宛芝保持兩三步的距離似的,林宛芝退後了兩步,他也退後了兩步。

    他發覺大太太和朱瑞芳帶進來的那股緊張空氣,自己稍為收斂了一些。

    他轉過臉去退後幾步,看花園的草地上有七八個小孩子和兩三個大人在打羽毛球,望了一陣,沒有興趣,慢慢轉過來,又站在離林宛芝兩三步遠的後面,望着她的側影。

    好像站在那裡幫助林宛芝招呼客人是他的一種職責,不好随便離開似的。

    他察覺大太太在注視他,他裝做沒有看見,掏出煙盒子,抽了一根香煙,燃起在抽,表示自己并不注意啥了。

    他嘴裡吐出一個一個的圓圓的煙圈。

    他望着圓圓的煙圈袅袅地升起。

    從煙圈中他注視着林宛芝的側影。

    吐完了煙圈,他眼睛斜視了一下,他發現朱瑞芳也在盯着他看。

    他感到自己不适宜再站在那裡了。

    他在紅壽幛和紅壽燭的光芒照耀下,顯得自己的臉更是熱辣辣紅潤潤的了。

    他借着把煙蒂送到矮圓桌上的煙盤去的機會,悻悻地向東客廳走去。

     大太太的眼光跟着他也到了東客廳。

    東客廳北面牆角那裡坐着徐義德、江菊霞和滬江紗廠會計主任勇複基他們。

    勇複基坐在那裡不言不語,靜聽徐義德和江菊霞聊天,不時發出一兩陣笑聲。

    大太太對朱瑞芳向東客廳噘噘嘴。

    朱瑞芳跟着她的視線望過去,勃然大怒地說: “好哇,我說為啥看不見他,原來在那裡談戀愛哩。

    ”“你過去,”大太太指着東客廳北面牆角徐義德那裡,說,“坐在那裡,聽他們談。

    ” “對。

    ”朱瑞芳在客人當中搖搖擺擺走過去,好像有啥要緊的事體急着去找人。

     徐義德和江菊霞談的正起勁,忽然聽到一陣匆忙的腳步聲,他以為出了啥意外的事體,轉過頭去一看,見朱瑞芳闆着面孔向自己這邊走來。

    他知道事體不妙,本想站起來避開,想到避開反而露了馬腳,不如幹脆仍舊坐着不動,裝着沒有看見她來,繼續和江菊霞談心。

    他剛才的話沒有說完,忽然轉到棉紡公會改選問題上去,說: “我覺得這次棉紡公會改選,不夠慎重……” 江菊霞聽得徐義德突然轉到棉紡公會改選的問題上來,感到丈八和尚摸不到頭腦,她親熱地叫道: “德公,你剛才說啥?” 徐義德身後的急促的腳步聲近了,知道朱瑞芳已經走到自己的身邊,他有意放高嗓子大聲說: “是呀,我是說我們棉紡公會這次改選不夠慎重,你是棉紡公會的執行委員,今天要和你談談……” 這時她才看到徐義德身後站着朱瑞芳,靜靜地在聽他和她談話。

    她立即懂得徐義德改變話題的用意。

    她天衣無縫地順口答道: “當然,我是執行委員,你們會員有意見,我有責任聽的,也有義務給你辦的,效勞不到的地方還要請徐總經理多多指教。

    ” “執行委員太客氣了,”徐義德也改變了稱呼,兩個人好像突然變得很陌生,而且很客氣。

    他說,“我認為棉紡公會改選應該照顧各方面,網羅各種人才。

    ” “是呀,外邊對我們棉紡公會有不少閑言閑語,說我們棉紡公會的委員代表性不夠廣泛,就是幾個大頭在操縱,中小廠照顧不夠,就連滬江這樣規模的廠也沒有一名執行委員,實在太不合理啊。

    ”她之所以能當上棉紡公會的執行委員,主要是因為和史步雲的親戚的關系,否則,保險連委員也當不上。

    她侃侃而談,眼睛既不望着徐義德,也不看朱瑞芳,卻對着坐在她對面的勇複基,說,“是啵?你是不是也聽到一些?” 勇複基不知道他們海闊天空談啥,一會東一會西,叫他摸不看頭腦。

    既然江菊霞問他是不是,他不假思索,含含糊糊地應道: “是的,是的。

    ” 徐義德感激她的同情,說: “是呀,滬江這爿廠在上海來說,也不算小,連個執行委員也沒有,太不像話了。

    ”他想起這次改選棉紡公會徐義德沒當上執行委員實在是不能令人滿意的。

    馮永祥不夠朋友。

    他答應了考慮,改選出來卻隻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委員。

    起不了啥作用。

    他感慨系之地搖搖頭說,“這次改選棉紡公會,我總覺得不夠慎重,遺憾,遺憾。

    ” 她懂得是給他自己歎息,便湊趣地說: “确是一個很大的遺憾。

    照我個人看來,徐總經理應該當選為執行委員的。

    這次考慮不夠慎重,下次改選,徐總經理一定會當執行委員的。

    ” 徐總經理臉紅紅的說: “我個人倒無所謂,最近忙得很,也沒有時間做這些事。

    我并不計較委員和執行委員,倒是從我們棉紡公會着想,能多一些人工作,就多一分力量啊。

    ” 朱瑞芳站在後面聽了一會兒,發現他們是在談公事,那不必在背後聽,索性坐下去,參加他們談。

    她很随便坐下去,給勇複基和江菊霞點了點頭。

    徐義德看朱瑞芳坐下來,剛才為了讓她聽而說的一番話估計很成功,至少說明他是在談正經事。

    現在他可以不露痕迹地走開了,因為當着朱瑞芳的面,沒有啥好談了。

    他對朱瑞芳說: “你來的正好,給我陪陪客人。

    我的公事談完了,要到那邊去招呼一下。

    ”他指着馬慕韓、朱延年那一堆人說。

     “好吧,你忙去吧。

    ” 徐義德走了,留下一個尴尬的局面。

    漢菊霞和朱瑞芳無話好談,她認為自己不必過份敷衍她。

    朱瑞芳是帶着嫉妒和憎恨的情緒來的,必要時,她準備給江菊霞一個難堪。

    她隻聽到一點點傳說,風呀,雨的,徐義德和江菊霞有些啥暧昧關系,她不知道。

    在徐家隻有林宛芝一個人了解這個詳情,可是林宛芝從來沒和她們談過這些事。

    朱瑞芳剛才在後面聽了一陣,也抓不到啥把柄,心裡正在苦悶。

    勇複基是一位勤勤懇懇的會計人員,他對人就像是對待數目字當中的小數點似的,生怕弄錯,那出入很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