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 《世說新語》與其前後

關燈
漢末士流,已重品目,聲名成毀,決于片言,魏晉以來,乃彌以标格語言相尚,惟吐屬則流于玄虛,舉止則故為疏放,與漢之惟俊偉堅卓為重者,甚不侔矣。

    蓋其時釋教廣被,頗揚脫俗之風,而老莊之說亦大盛,其因佛而崇老為反動,而厭離于世間則一緻,相拒而實相扇,終乃汗漫而為清談。

    渡江以後,此風彌甚,有違言者,惟一二枭雄而已。

    世之所尚,因有撰集,或者掇拾舊聞,或者記述近事,雖不過叢殘小語,而俱為人間言動,遂脫志怪之牢籠也。

     記人間事者已甚古,列禦寇韓非皆有錄載,惟其所以錄載者,列在用以喻道,韓在儲以論政。

    若為賞心而作,則實萌芽于魏而盛大于晉,雖不免追随俗尚,或供揣摩,然要為遠實用而近娛樂矣。

    晉隆和(三六二)中,有處士河東裴啟,撰漢魏以來迄于同時言語應對之可稱者,謂之《語林》〔1〕,時頗盛行,以記謝安語不實〔2〕,為安所诋,書遂廢(詳見《世說新語》《輕诋篇》)。

    後仍時有,凡十卷,至隋而亡,然群書中亦常見其遺文也。

     婁護字君卿,曆遊五侯之門,每旦,五侯家各遺饷之,君卿口厭滋味,乃試合五侯所饷之鲭而食,甚美。

    世所謂“五侯鲭”,君卿所緻。

    (《太平廣記》二百三十四) 魏武雲,“我眠中不可妄近,近辄斫人不覺。

    左右宜慎之!”後乃陽凍眠,所幸小兒竊以被覆之,因便斫殺,自爾莫敢近。

    (《太平禦覽》七百七) 鐘士季嘗向人道,“吾年少時一紙書,人雲是阮步兵書,皆字字生義,既知是吾,不複道也。

    ”(《續談助》四) 祖士言與鐘雅語相調,鐘語祖曰,“我汝颍之士利如錐,卿燕代之士鈍如槌。

    ”祖曰,“以我鈍槌,打爾利錐。

    ” 鐘曰,“自有神錐,不可得打。

    ”祖曰,“既有神錐,必有神槌。

    ”鐘遂屈。

    (《禦覽》四百六十六) 王子猷嘗暫寄人空宅住,使令種竹。

    或問暫住何煩爾?嘯詠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

    ”(《禦覽》三百八十九) 《隋志》又有《郭子》三卷,東晉中郎郭澄之撰〔3〕,《唐志》雲,“賈泉注”,今亡。

    審其遺文,亦與《語林》相類。

     宋臨川王劉義慶有《世說》八卷,梁劉孝标注之為十卷〔4〕,見《隋志》。

    今存者三卷曰《世說新語》,為宋人晏殊所删并〔5〕,于注亦小有剪裁,然不知何人又加新語二字,唐時則曰新書,殆以《漢志》儒家類錄劉向所序六十七篇中,已有《世說》,因增字以别之也。

    《世說新語》今本凡三十八篇,自《德行》至《仇隙》,以類相從,事起後漢,止于東晉,記言則玄遠冷俊,記行則高簡瑰奇,下至缪惑,亦資一笑。

    孝标作注,又征引浩博。

    或駁或申,映帶本文,增其隽永,所用書四百餘種,今又多不存,故世人尤珍重之。

    然《世說》文字,間或與裴郭二家書所記相同,殆亦猶《幽明錄》《宣驗記》然,乃纂緝舊文,非由自造:《宋書》〔6〕言義慶才詞不多,而招聚文學之士,遠近必至,則諸書或成于衆手,未可知也。

     阮光祿在剡,曾有好車,借者無不皆給。

    有人葬母,意欲借而不敢言。

    阮後聞之,歎曰,“吾有車而使人不敢借,何以車為?”遂焚之。

    (卷上《德行篇》) 阮宣子有令聞,太尉王夷甫見而問曰,“老莊與聖教同異?”對曰,“将無同。

    ”太尉善其言,辟之為掾,世謂“三語掾”。

    (卷上《文學篇》) 祖士少好财,阮遙集好屐,并恒自經營,同是一累,而未判其得失。

    人有詣祖,見料視财物,客至,屏當未盡,餘兩小簏,著背後傾身障之,意未能平。

    或有詣阮,見自吹火蠟屐,因歎曰,“未知一生當著幾量屐?”神色閑暢。

    于是勝負始分。

    (卷中《雅量篇》) 世目李元禮“谡谡如勁松下風”。

    (卷中《賞譽篇》) 公孫度目邴原:“所謂雲中白鶴,非燕雀之網所能羅也。

    ”(同上) 劉伶恒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

    人見譏之。

    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裈衣,諸君何為入我裈中?” (卷下《任誕篇》)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飲酒不盡者,使黃門交斬美人。

    王丞相與大将軍嘗共詣崇,丞相素不能飲,辄自勉強,至于沉醉。

    每至大将軍,固不飲以觀其變,已斬三人,顔色如故,尚不肯飲,丞相讓之,大将軍曰,“自殺伊家人,何預卿事?”(卷下《汰侈篇》) 梁沈約(四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