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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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

     一日是天氣很冷的午後,我吃過午飯,坐着喝茶,覺得外面有人進來了,便回頭去看。

    我看時,不由的非常出驚,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

     這來的便是閏土。

    雖然我一見便知道是閏土,但又不是我這記憶上的閏土了。

    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圓臉,已經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眼睛也像他父親一樣,周圍都腫得通紅,這我知道,在海邊種地的人,終日吹着海風,大抵是這樣的。

    他頭上是一頂破氈帽,身上隻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索着;手裡提着一個紙包和一支長煙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記得的紅活圓實的手,卻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了。

     我這時很興奮,但不知道怎麼說才好,隻是說: “阿!閏土哥,——你來了?……” 我接着便有許多話,想要連珠一般湧出:角雞,跳魚兒,貝殼,猹,……但又總覺得被什麼擋着似的,單在腦裡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臉上現出歡喜和凄涼的神情;動着嘴唇,卻沒有作聲。

    他的态度終于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 “老爺!……” 我似乎打了一個寒噤;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

    我也說不出話。

     他回過頭去說,“水生,給老爺磕頭。

    ”便拖出躲在背後的孩子來,這正是一個廿年前的閏土,隻是黃瘦些,頸子上沒有銀圈罷了。

    “這是第五個孩子,沒有見過世面,躲躲閃閃……” 母親和宏兒下樓來了,他們大約也聽到了聲音。

     “老太太。

    信是早收到了。

    我實在喜歡的不得了,知道老爺回來……”閏土說。

     “阿,你怎的這樣客氣起來。

    你們先前不是哥弟稱呼麼?還是照舊:迅哥兒。

    ”母親高興的說。

     “阿呀,老太太真是……這成什麼規矩。

    那時是孩子,不懂事……”閏土說着,又叫水生上來打拱,那孩子卻害羞,緊緊的隻貼在他背後。

     “他就是水生?第五個?都是生人,怕生也難怪的;還是宏兒和他去走走。

    ”母親說。

     宏兒聽得這話,便來招水生,水生卻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

    母親叫閏土坐,他遲疑了一回,終于就了坐,将長煙管靠在桌旁,遞過紙包來,說: “冬天沒有什麼東西了。

    這一點幹青豆倒是自家曬在那裡的,請老爺……” 我問問他的景況。

    他隻是搖頭。

     “非常難。

    第六個孩子也會幫忙了,卻總是吃不夠……又不太平……什麼地方都要錢,沒有規定……收成又壞。

    種出東西來,挑去賣,總要捐幾回錢,折了本;不去賣,又隻能爛掉……” 他隻是搖頭;臉上雖然刻着許多皺紋,卻全然不動,仿佛石像一般。

    他大約隻是覺得苦,卻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時,便拿起煙管來默默的吸煙了。

     母親問他,知道他的家裡事務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沒有吃過午飯,便叫他自己到廚下炒飯吃去。

     他出去了;母親和我都歎息他的景況: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都苦得他像一個木偶人了。

    母親對我說,凡是不必搬走的東西,盡可以送他,可以聽他自己去揀擇。

     下午,他揀好了幾件東西:兩條長桌,四個椅子,一副香爐和燭台,一杆擡秤。

    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們這裡煮飯是燒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們啟程的時候,他用船來載去。

     夜間,我們又談些閑天,都是無關緊要的話;第二天早晨,他就領了水生回去了。

     又過了九日,是我們啟程的日期。

    閏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沒有同來,卻隻帶着一個五歲的女兒管船隻。

    我們終日很忙碌,再沒有談天的工夫。

    來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東西的,有送行兼拿東西的。

    待到傍晚我們上船的時候,這老屋裡的所有破舊大小粗細東西,已經一掃而空了。

     我們的船向前走,兩岸的青山在黃昏中,都裝成了深黛顔色,連着退向船後梢去。

     宏兒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風景,他忽然問道: “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