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與女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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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着急之外,絕無不滿意紫鵑之意,這是合乎情理的。

     這樣一來果然很好,卻有一層:以後寶玉的婚姻就和黛玉分不開了,賈母也明白其中的利害。

    難道《紅樓夢》也寫大團圓,“潇湘蘅蕪并為金屋”,像那些最荒謬的再續書一樣嗎?當然不是的。

    這無異作者自己給自己留下一個難題,我們今日自己無從替他解答。

    依我揣想,黛玉先死而寶钗後嫁要好一些,但文獻無征,這裡也就不必談了。

     無論如何,紫鵑對她的主人盡了最大的努力,不獨黛玉當日應當深感,我們今日亦當痛贊,而作者之褒更屬理所當然矣。

    可是有一點,作者稱之為“慧”,她在這一回裡表現得是“慧”麼,仿佛不完全是那樣。

    事實上所表現的是一味至誠而非千伶百俐,譬如她和薛姨媽的一段對話(五十七回,六三六頁),誰不憎恨這老奸巨滑的薛姨媽,誰不可憐這實心眼兒的紫鵑呢!說她“忠誠”“渾厚”“天真”以及其他的贊語,好像都比這“慧”字更切合些,然而偏叫她“慧紫鵑”,這就值得深思。

    作者之意豈非說誠實和決斷都是最高的智慧,而“好行小慧”不足與言智慧也[38]。

     平兒之于鳳姐與紫鵑之于黛玉不同。

    寫紫鵑乃陪襯黛玉之筆,不過“牡丹雖好終須綠葉扶持”這類的意思。

    如上說紫鵑忠厚,黛玉雖似嘴尖心窄,實際上何嘗不忠厚,觀第四十二回“蘭言解疑癖”可知也。

    她們還是一類的性格。

    若平兒卻不盡然,她雖是鳳姐的得力助手,如李纨說她,“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總鑰匙”(第三十九回),而她的治家幹才不亞其主,作者且似有意把平兒寫成鳳姐的對立面,不僅僅是副手。

    在某一方面她對鳳姐的行為有補救斡全之功;另一方面作者卻寫出她地位雖居鳳姐之下,而人品卻居鳳姐之上。

    像這樣的描寫,提高了丫鬟,即無異相對地降低了主人,也就是借了平兒來貶鳳姐。

    以文繁不能備引,隻舉大觀園中輿評抑揚顯明的一條,在第四十五回: 李纨笑道:“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他就瘋了,說了兩車的無賴泥腿市俗專會打細算盤分斤撥兩的話出來。

    這東西虧他托生在詩書大宦名門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這樣,他還是這麼着;若生在貧寒小戶人家作個小子,還不知怎麼下作貧嘴惡舌的呢。

    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去。

    昨兒還打平兒呢,虧你伸的出手來。

    那黃湯難道灌喪了狗肚子裡去了。

    氣的我隻要給平兒打抱不平兒,忖度了半日,好容易狗長尾巴尖兒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裡不受用,因此沒來,究竟氣還未平。

    你今兒又招我來了。

    給平兒拾鞋也不要。

    你們兩個,隻該換一個過子才是。

    ”說的衆人都笑了。

    (四七六頁) 稻香老農說“換一個過子才是”,隻怕不是笑話罷。

    此外如第六十九回寫鳳姐“借劍殺人”而平兒對尤二姐表同情,對她很好,更就行為上比較來批判鳳姐(七七三、七七六、七七七頁)。

    可見作者對于鳳姐決非胸中無泾渭,筆下無褒貶者,隻不過有些地方說得委婉一些罷了。

     第四十六回及上引四十七回之上半實為平兒本傳,書中最煊赫的文字是第四十六回寫她在怡紅院裡理妝,描寫且都不說,隻引寶玉心中的一段話: 忽又思及賈琏惟知以淫樂悅己,并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并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琏夫婦二人,賈琏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會妥貼,今日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尤甚。

    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不覺灑然淚下。

    (四七一、四七二頁) 總括地寫出她才高命薄,而作者已情見乎詞,不勞我們哓舌矣。

    寶玉心中以黛玉為比,在《紅樓夢》中應是極高的評價,後人似不了解此意,就把“比黛玉尤甚”這句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