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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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學者葉洪生撰文力斥《射雕英雄傳》中《九陰真經》之非,重點指向“九陰”之名。他據“《易經》六十四卦爻變之理,陽數為奇(單),陰數為偶(雙);陽爻以‘九’為老(至陽),陰爻以六為老(至陰)”,認定“九陰”“乃子虛烏有”,認定佛道皆無“‘九陰’怪談”,并說:“蓋此為道家形而上學所定,關乎陰陽消長之機,即令是太上老君也動它不得!”他甚至推心置腹,揣度作者本意:“料想‘九’數最大,而‘陰’主幽玄晦暗,遂合成‘九陰’一詞。……孰知在中國傳統玄學中,‘陰’數永遠成偶成雙。其見不及此,令人奇詫!”(《論劍》第271頁,葉洪生著,學林出版社1997年版)

    葉洪生把話說得太滿了!要知道理有固然,勢無必至。隻要有例外存在,什麼道理都沒用。何況這例外還不止一個。先抄書:

    龔先生6月30日在秀州書局說:“沈曾植《海日樓劄叢、題跋》中提到《帝君九陰經》,記起葉洪生批駁金庸的《九陰真經》,但我遍查《道藏提要》(任繼愈主編)、《道教大辭典》、《道教文化辭典》等書,有‘九陽’、‘九天’、‘九幽’、‘九宮’……惟獨沒有‘九陰’。大概沈曾植也弄錯了。”(《笑我販書》第353頁,範笑我著,江蘇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關于《九陰真經》,劉雲舟7月10日在秀州書局說:“道教類書《雲笈七簽》第三十一卷,張君房引《帝君九陰經》:‘欲變化分形,隐淪八方。當常齋修帝君九陰之精思也。……此為帝君太一九陰混合變化萬形也。’九陰之說,古已有之,現存疑僅見于此。”(《笑我販書》第356頁)

    據現有文獻看來,“九陰”一詞,最早見于《山海經》。《山海經·大荒北經》:“大荒之中,有衡石山、九陰山、泂野之山。”雖說從中還看不出與後來道家“九陰”的聯系,但總歸有了這麼一個詞兒。三國葛玄(葛仙翁)《道德經序》雲:“禍滅九陰,福生十方。”這大概是較早的道家“九陰”之說。再後,唐柳宗元《天對》有“爰北其首,九陰極冥”之句,明湛若水《交南賦》有“燭九陰于赤水兮,觌馮夷之幽宮”之句。即便是已經引用的《雲笈七簽》,也還有“落迹九陰,保舉上清”、“大哉靈化之丹,與帝一九陰齊其光輝”、“九陰不落兆屍,九地不滅兆迹”、“右九帝君九星鬥中宮隐妃九陰名字,若祝說之時,但說位号名字耳,勿道著衣帔及頭髻下也。子能知帝君九陰者升晨上天位為上清真人,兆在世終身不受哭泣災殃”、“……而不知帝妃之名字行九陰以混合者”、“陽罪陰考,絕滅九陰”、“削滅九陰氣,既上東華名”、“既獲九真之高章而九陰之戶啟矣”、“右二十四味,合二十四神之炁,和九晨九陰之精”、“下以制九陰,上以承玄冥”等等遺珠。所以,那位讀者所引的,遠不是孤證。

    然而,較諸其他,“九陰”畢竟還是太偏了。葉洪生錯批,情有可原。隻是他一心要提高台灣武俠小說家的文學地位,未免意氣用事。一次金庸小說國際研讨會上,僅僅因為與會的台灣學者少于大陸,他就頗有不平之意。移于交遊,是性情中人;用于學術,難免出現纰漏。至于這樣的話:“乃知作者胡謅,原無宿構;其後将錯就錯,遂隻好避而不談;然即使原著有誤,今本何不改正?莫非欺弄讀者不學無知乎?”(《論劍》第271頁)說真的,說到這裡,就有點自取其辱了。

    不過,我還是疑心他不小心說對了一句話:在最初的版本裡,金庸用“九陰”這個詞恐怕真是“胡謅”的。中國文字組合性極強,恰好給他撞上了。葉洪生讀過《射雕英雄傳》的早期版本,他說舊三十四回講過《九陰真經》的來曆:“相傳是達摩祖師東來,與中土武士較技,互有勝負;面壁九年,這才參透了武學精奧,寫下這部書來。”(《論劍》第270頁)我們讀到的今版,《九陰真經》的作者已被改成了北宋刊印《萬壽道藏》的黃裳。為什麼這麼改?我的理解是,後來金庸不僅發現他“胡謅”的“九陰”果真有此一說,更知道了這是道家之說。他修訂作品,真是非常認真的,對讀者也足夠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