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賢莊中的酒杯

關燈
在《神雕俠侶》與《笑傲江湖》之間,金庸創造了一系列超越一般意義的“正邪”的人物。楊過曾叛出全真教,一度不顧民族大義,投到蒙古南征軍中效力,還圖謀刺殺“俠之大者”郭靖,已很難以一般意義上的正派人物去界定。《笑傲江湖》則以令狐沖、劉正風、嶽不群等人為代表,更猛烈地沖擊了一般意義的正邪之分。在《神雕》、《笑傲》之間,還有在正邪間“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張無忌,遭受命運捉弄被正派人士逼得走投無路的蕭峰等形象。那麼,金庸為什麼會對“正邪”這一主題投入如此之多的思考?為什麼會一再重現這個主題?

    将這幾部小說創作的時間段内金庸的經曆對照來看,就會發現它們處在一種彼此呼應的狀态之中。金庸因不滿于左翼陣營内部教條主義的束縛而自立門戶,創辦《明報》,《神雕》就開始連載于《明報》創刊之日;《倚天》開始寫作不久,《明報》經曆1962年逃亡潮報道事件,與左翼陣營顯示了差異;《天龍八部》寫作期間,《明報》又經曆了1964年因核爆問題與左翼報紙的筆戰,完全走到了舊日陣營的對立面;《笑傲江湖》寫于“文革”之初,《明報》已旗幟鮮明地表示了反對“文革”的立場。這個過程,正是金庸生命中一段極其重要的心路曆程。他是以個人的經曆為切入點,與時代背景融合在一起,堅持獨立思考,将所思所感自然流露在小說創作之中。他在描寫個人心理時,無所歸依的邊緣感、孤臣孽子的悲怆感、天地一人的孤獨感,都是相當逼真、深刻的,因為這都是作者親身的感受。他在寫這些人物、這些情感的同時,也寄托了欲說還休的潛在期望:有解釋,有呼喚,有自勉……尚在左翼陣營的梁羽生作為一位深知内情者也感受到了,因此在1966年寫的《金庸梁羽生合論》(載《金庸茶館》第五冊第202-232頁)中不僅敏銳地覺察到了金庸小說向“正邪不分”方向的轉變,還特地談到《天龍八部》裡蕭峰在聚賢莊與往日兄弟幹杯斷義、展開生死搏殺一節,并站在當時的立場上說:“讀者甚至會有這樣的疑問:‘作者是否要借聚賢莊中的酒杯,以澆自己胸中的塊壘?’”

    不了解金庸的經曆,誰能從這杯酒裡看出這麼豐富的内涵?

    “因為那時候我還不明白”

    1961—1963年間,金庸先生完成了“射雕”三部曲最後一部《倚天屠龍記》的創作。1977年3月,金庸為此書的單行本寫了篇“後記”,最後兩節是這樣的:

    然而,張三豐見到張翠山自刎時的悲痛,謝遜聽到張無忌死訊時的傷心,書中寫得太也膚淺了,真實人生中不是這樣的。

    因為那時候我還不明白。

    通篇平實的叙述和議論,卻以這麼一句舒緩的蘊涵着深深的體會和失落的話結了尾,讀來倍覺怅怅。

    “那時侯”“不明白”而“現在”卻明白了,是因為金庸先生寫這幾句話的五個月前,他的長子查傳俠在美國自殺辭世。1997年,金庸在與池田大作的一系列對話中有這樣的回憶:“1976年10月,我十九歲的長子傳俠突然在美國紐約哥倫比亞大學自殺喪命。這對我真如晴天霹靂,我傷心得幾乎自己也想跟着自殺。”(《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金庸/池田大作對話錄》第154頁)

    “因為那時侯我還不明白”,平平淡淡十個字,正是作者心血所系,倘若不知其詳,閑閑讀過,豈不體會不到作者的大悲之心?至于金庸先生因痛失愛兒而走向信仰佛教之路,那就更值得研究者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