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出的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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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克木先生的自傳體小說《難忘的影子》第267頁,“青年A”對友人說起與外國人談話的顧慮:

    說話倒也有點怕。不是沒有說的,是怕我說出的是書本英文。若我同背書似的講出阿狄生的兩百多年前的英文,隻怕她笑掉了大牙,好像我們聽人滿嘴之乎者也酸溜溜的一樣。

    無獨有偶,金庸筆下就展示了相仿的一幕。《倚天屠龍記》第1177頁出現了一位滿口“爾等”、“吾人”的波斯明教智慧寶樹王,後來他竟還口吐聖人之言:“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金庸解釋:“那智慧王所說的中國話是從書本上學來,‘爾等’‘彼人’雲雲,大為不倫不類。”(第1178頁)有如此笑料,精靈古怪的趙敏豈肯放過?當然是“模仿他的聲調用語”,鬼扯一通。

    以上都是“小說家言”,郭沫若卻遇上了實實在在的一幕。1945年6月底,他在蘇聯見到了漢學家阿列克賽也夫院士。這位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翻譯《詩品》、《聊齋》的“阿院士”“能講中國話,但他的中國話每每是純粹的文言”,諸如“袁同禮、顧颉剛、馬衡諸君無恙乎”之類。(《洪波曲》第359、378、379頁,郭沫若著,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這當然也是從書本上學來的中國話了。

    錢鐘書先生文字譬喻紛呈。《論俗氣》一文談裝模做樣之過火,一個比方正與郭沫若、金克木、金庸三公用意相當:

    好比說外國話極好的人,往往比說那國話的土人更成語化(idiomatic),這一點過度的成語化反而證明他的非本國籍。(《寫在人生邊上人生邊上的邊上石語》第71頁,北京三聯書店2002年版)

    郭沫若、錢鐘書大概沒讀過金庸小說,而從金克木先生的文章中可知,他晚年倒讀了不少。當讀到《倚天屠龍記》這裡時,他有沒有會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