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随俠士離風塵(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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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處,正暗合了那句“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之舊詩。

    三姐身在污淖,心想遠飛。她認識柳湘蓮是在戲台上,傾慕他英武扮相,暗中何嘗不渴望柳二郎能如戲台上的俠士,将自己救出風塵?

    且那柳郎在台下亦曾痛打花花太歲,并非花拳繡腿之輩。所以“尤三姐思嫁柳二郎”,夢想着與他縱然浪迹天涯,勝做籠中之鳥。她是将自由飛翔的翅膀寄托在柳湘蓮身上了。

    但那久走江湖,嫉惡如仇的柳湘蓮,決不可能原諒她的失足。這是他們雙雙犧牲于封建意識的另一種必然悲劇。

    柳湘蓮因為好演戲,自身尚在危機中。而他要做一個男子漢,最要緊的是表明高潔,故不惜痛打薛呆子,遠離京城。“清白”是他的至寶,也成為創傷。他豈能容忍一個失足女子來玷辱自己脆弱的名聲,惹人恥笑?他的俠義,可施予那薛大公子,于盜賊中救昔日冤家,卻不會施于那癡愛着他的尤三姐。

    或許,三姐對他的俠義寄予太寬廣的期待?

    所以,尤三姐也是被自己深愛的柳湘蓮所殺。

    世人隻是恨寶玉一派胡言,令湘蓮生疑變心。甚至認為三姐悲劇由“誤會”而起。但若三姐嫁了其人又如何呢?流言照樣四起,殺人更加無忌。湘蓮必休三姐,三姐仍是一死。

    見三姐沒,湘蓮之昏昏沉沉,是一種不明不白之狀。他說自己是“錯怪了”三姐,其實并沒有錯怪。隻是他沒有想到,創傷于心底的三姐,會作此激烈舉動。二人其實心中同有内傷同病,都害怕這“不潔”之名,反做了歧路之人。哀哉!

    怨誰?

    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劍殺人”,尤二姐在鳳姐手中倍受折磨時,夢見妹妹,三姐說:“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喪倫敗行,故有此報”。“自古‘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還,你雖悔過自新,然已将人父子兄弟緻于麀聚之亂,天怎容你安生。”

    小家碧玉,且無父,暗伏家教缺陷,并失卻男性保護,而又在一個男性社會中混日子。其母尤老娘是一個沒有見識的婦道。兩個稚嫩的女兒羨慕虛榮,不懂世道。本來情有可恕。可是中國是沒有女性的第二次機會與生命的。煙花姐妹的名聲傳出,已經玉石俱毀,不可能“重新做人”。想翻身就要被鎮壓。

    所以三姐的這一場猝死,決不是“誤會”,卻是必死。尤三姐的形象是“全則為瓦,碎則為玉”。

    試想曹雪芹幾時寫過“誤會戲”?在《紅樓夢》中你決找不出一個膚淺的事由,果真因為一句話,一時刻就決定了一件事一個人。所以《紅樓夢》才充滿如此強烈的宿命感,如此在劫難逃的悲劇意識。

    小花枝巷内的二枝小花,比之“十二钗”是另一番風貌舉止。而“二尤”卻不在十二钗之内。何也?

    如因其淫,則不過可卿,如因其俗,俗不過鳳姐。或是因為她們都沒有真正進入大觀園中的生活?

    曹雪芹在編冊的時候,仍是從“地位”出發的。奴才都在“副冊”和“又副冊”。寶玉翻到那裡時,已是墨迹渺茫,被警幻仙子止住。所以我們也就不知道“二尤”到底在副的哪一冊上了。這就是《紅樓夢》所謂“書外有書”,背面傅粉的神妙筆法。

    薄命的女子們在人間是浩茫無際,如同大海。

    動真情,觸孽緣。

    無邊恨海,不礙湘蓮。參透今生無緣,無尊嚴,棄今生,不知何處是來生。

    還不完全是張愛玲式的《半生緣》,《一世情》之類膚淺的世俗言情小說的含義可比。

    尤三姐的故事,内中含有對命運的悲悼,質疑,控訴,個性的力量加強了悲劇,也造就了真正的悲劇價值,從而與似是而非,逆來順受的市民戲完全分野,見出人物與作者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