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附與遊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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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附與遊離

    命運是一個奇怪的變數,它不一定把獎品發給最優秀的人。

    鴛鴦是曹雪芹重筆濃彩描寫的一位女奴。可謂是“德才貌”三全,更有志氣超群,令平兒與襲人之輩莫及。

    然而她的命運卻極其地灰冷。她一生春光付諸朽木,竟沒有一星半點自我的生活與情愫。高鹗續書,說她服侍賈母完了,自己也就“殉主登太虛”。此結局符合原著,鴛鴦本無路可去。

    原著中,太虛幻境沒有展現她的“冊子”,但我想鴛鴦應該在“金陵十二钗副冊”,和香菱、晴雯同等的位置。

    高鹗的補筆,寫鴛鴦受可卿指引歸天,并接替可卿掌管“癡情司”。鴛鴦說自己本是無情之人:“怎麼算我是個有情的人呢?”而警幻之妹另有一番解釋:“喜怒哀樂未發之時,便是個性;喜怒哀樂已發,便是情了。至于你我這個情,正是未發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樣。若待發洩出來,這情就不為真情了。”

    這樣來解釋鴛鴦的性格,倒也成一番道理。

    她“誓絕鴛鴦偶”,将自己的歸宿明确地定位于“當姑子”和“一死”,并非于人世于男女無情。鴛鴦正是太珍視自己的感情,她是一個完美主義者。所以在得不到和反遭淩辱的時候,甯可自絕生路。

    那可卿算不得是“未發之情”,她與鴛鴦非一類之人。高鹗此筆亦有問題。

    大觀園中美女無數,幾乎是無人不美。

    晴雯天真野性,香菱呆憨稚氣,都算是小孩子,小少女,襲人平兒則透着一股子“小妾”氣味,是美的缺憾。小紅比較生澀,屬“青桃”。麝月等就更次一等,是職業化的丫環,争三奪四,少自然性。莺兒手巧,隻是寶钗的應聲蟲。

    芳官穎慧,但性子野慣了,不是園中久呆之物。紫鵑充滿深厚的同情心,能為人操勞,但她的自我也就幾乎融化在黛玉身上了。

    而鴛鴦的美與衆不同。

    鴛鴦具有成熟的女性美,深刻的自重自愛,使這種女奴中少有的尊嚴之美便從其氣質風範透出,傳遍她的容貌體儀。

    鴛鴦在這些女奴群中如高枝麗朵。而如賈赦不來索取為妾,衆人似乎沒有注意到她身上還散發着吸引異性的強烈魅力。她在書中時常出現,從來沒有在容貌方面描寫過。

    她作為賈母身邊不可離開的重要角色,人們已經把她的青春忘卻,隻是把她當作了賈母生活的一個附生物件。這是賈府世界的一種冷酷。

    書中描寫她的外表,也是通過邢夫人的眼睛上下打量:隻見鴛鴦穿得半新不舊,“蜂腰削肩,鴨蛋臉面,烏油頭發,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斑”。

    這簡潔素淨,天生麗質的外形,恰是一種自愛自尊的表現。

    第四十六回“鴛鴦女誓絕鴛鴦偶”,用邢夫人傳出賈赦的話說:“冷眼選了半年,這些女孩子裡頭,就隻你是個尖兒,模樣兒,行事作人,溫柔可靠,一概都是齊全的。”

    賈赦是個急色鬼,不可能“冷眼選半年”。書中沒有交代,他是在何處何時看到鴛鴦,對她動了欲念的。但這老色鬼的确有些眼力。

    論溫柔細緻,鴛鴦超過襲人,卻又沒有襲人之谄媚。

    論料理家政事,鴛鴦隻在平兒之上,卻又公正威嚴,能服衆,不似平兒之偏傾軟弱。隻說賈母的财産寶貝都在她的管轄下,而且她還敢自作主張,借貸給賈琏用,就可知道她的地位作用不是一般。

    論公衆場合的靈機應變,說話得體,鴛鴦時常還為鳳姐等圓場,并且精通牌戲酒令之類,可謂是知情識趣,既不越份,又風度超群。

    所以賈母率衆人在一起玩時,總是離不了她。而衆人又如何不是需要她來調和這一盤子雜拌的菜呢?

    鴛鴦自己是否也忘卻了青春?在她夜半走過園中,驚散司棋之幽會時,她回到屋裡,心突突地跳着。這除了驚恐,為司棋擔心外,也是一次對自己的沖擊。

    但不料結局來得那麼可怕和冷酷,鴛鴦竟連尤三姐思慕柳二郎那樣的短暫夢想都沒有得到過,就從此給自己立了一可怕的誓言:作尼姑和“一死”。

    在世上她是有兄不能靠的,因為都是奴才。隻有面對一起長大的平兒襲人,鴛鴦說出心裡話:

    “别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地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可見她平素對這位大老爺的厭惡,也可見出她那高傲清潔的内心世界。

    平兒卻有勸她妥協偷生的意思:“你不去未必得幹休,大老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雖然你是老太太房裡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麼樣,将來難道你跟老太太一輩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時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

    但鴛鴦與她不同,違心的生活比死更可怕:“縱到了至急危難,我剪了頭發作姑子去;不然,還有一死。一輩子不嫁男人,又怎麼樣?樂得幹淨呢!”

    鴛鴦抗婚,當衆揭露了賈赦的荒淫無恥,表白了自己不齒于此的決心與自尊,也激起了賈赦要将她弄到手的決心和狠毒。這一下不止是色的占有,還含有強烈的對于一個敢于反抗的女奴的報複之心,從身體到人格的蹂躏是遲早的事情。嫁人和躲進空門,也逃不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