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诔》——青春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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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手法陷害的感受。

    在某種程度上,他犯了“直烈遭危”這千古之忌。

     這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那種志士不遇,直烈遭危,飄泊孤獨,與天地同歌的悲壯精神,那一種神聖不可犯的人格,凜然以自衛,“以人格捍衛人格”的道路。

    所以父親尤喜其中“巾帼慘于羽野”一句,而不喜後來版本中的“巾帼慘于雁塞”。

    他說,羽野為禹之父受刑地。

    雁塞指昭君和番。

    雖然《紅樓》隻是家庭閨中事,但其氣節之不屈,含冤之烈,為曹雪芹所敬重。

    故将晴雯比之于禹的父親鲧。

     父親說,鲧的長相是一個怪物,治水失敗而被殺于羽野。

    晴雯是妙齡少女,而氣質卻類同于斯。

    可見,同樣的人物氣質,受到曆史舞台的限制。

    這就是曹雪芹的平等思想。

    世人不懂此深意。

    以昭君比之,以為女人事以女人喻之。

    取之于紅顔之美,可謂俗論。

    父親說,晴雯的傲骨與冤屈,也是和那些正史中的名臣将相,大人大業一樣的,平等的。

    他這一點,打破了我思維的局限,氣節在上,無有地位高低,人物大小之分也。

    也令我對父親和雪芹肅然起敬。

    自己對人物的評估仍屬于功利與世俗。

     昔日有紅學家說過“晴雯是丫環群中的黛玉”,這是氣質相通。

    人物由氣質而決定的觀點,在《紅樓》一開場就由冷子興口中說出來了,即:所謂“正邪”二氣,捕擊掀發,生出各種氣質禀賦的人。

     這種觀點,雖然飄渺,卻勝似後來将紅樓人物劃分兩大陣容的庸俗社會理論。

    氣質韻味是中國文化的精髓,《紅樓夢》中的氣質觀點,起碼在美學上是站得往的。

     父親讀《紅樓》,見其仁智,附其魂魄。

    他自己亦始終保持着那種雖“居人籬下”,卻不願受人擺布的個性。

    甯願“霁月難逢,彩雲易散”,而不願意将自己置于“常戚戚”和惶惶的日子中。

    父親在晚年反複書寫“芙蓉女兒诔”。

    敬之如世之賢聖者。

    他就生活在這樣一個文化的氛圍中,并以自己的生命殉之。

     晴雯與混沌世道的矛盾,這是一種精神的較量。

    精神較量的價值是否已經被忽略?我們仿佛進入了一個誤區,即認為:隻有物質的較量才是一種實力。

    我時常懷疑:所謂的“成熟”,是否不過是為功利犧牲個性的悲劇?我至今仍在懷疑,我是否剝奪了自己去做一個晴雯的權利? 這個世界是需要那麼多的功利還是更需要真純率性?或者說,我們是否要把自己的一生都鋪成一條供人踐踏之路,社會的車輪才能滾滾而過?還是獨立特行,做自己的一棵绛珠草? 每次看到《紅與黑》的不同版本,我都會為表現于其間的那種精神高度上的張力所感動。

    平民與貴族都在這裡進行着有意識的精神較量。

    這種高層次上的較量,是法國大革命的一個重要的精神文化的産物。

    可是現在,我們的文學卻隻有無數的物化的故事與人生。

    人們隻關注“發财與否”與“結婚與否”,關注“什麼東西到了手”。

    詩的張揚,個性的狂飚,情操的獨舞,日漸遠去。

    隻留下懷舊絕響。

    悲哉晴雯與黛玉! 而父親依然在捍衛着這精神的樂章,将它視為豐功偉績。

    如果我們還承認這一面精神的旗幟,那我們就能欣賞黛玉的“孤标傲世偕誰隐”這面個性的旗幟。

    讀出《紅樓夢》韻味來,亦讀出人生的韻味來。

    就不會再說什麼“誰喜歡這樣的兒媳婦?”說黛玉是“小性兒”。

    這是俗化《紅樓夢》,而這一股糟蹋《紅樓》的庸俗社會學,庸俗文學,正撲面湧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