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縱橫鈎黨清流禍 峭茜風期月旦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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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之在寺廟中修行效力更大。

    他見這明史一案倘若釀成大獄,蘇南浙西不知将有多少人喪身破家,當即向将軍告了幾天假,星夜坐船,來到湖州南浔鎮上,将此事告知莊允城。

     莊允城陡然大禍臨頭,自是魂飛天外,登時吓得全身癱軟,口涎直流,不知如何是好,過了良久,這才站起身來,雙膝跪地,向程維藩叩謝大恩,然後向他問計。

     程維藩從杭州坐船到南浔之時,反複推考,已思得良策,心想這部《明書輯略》流傳已久,隐瞞是瞞不了的,唯有施個釜底抽薪之計,一面派人前赴各地書鋪,将這部書盡數收購回來銷毀,一面趕開夜工,另镌新版,删除所有諱忌之處,重印新書,行銷于外。

    官府追究之時,将新版明史拿來一查,發覺吳之榮所告不實,便可消弭一場橫禍了。

    當下便将此計說了出來。

    莊允城驚喜交集,連連叩頭道謝。

    程維藩又教了他不少關節,某某官府處應送禮若幹,某某衙門處應如何疏通,莊允城一一受教,再送程維藩一筆厚禮。

     程維藩回到杭州,隔了一個多月,才将原書及吳之榮的禀帖移送浙江巡撫朱昌祚,輕描淡寫地批了幾個字,說道投禀者是因贓已革知縣,似有挾怨吹求之嫌,請撫台大人詳查。

     吳之榮在杭州客店中苦候消息之時,莊允城的銀子卻如流水價使将出去。

    其時莊允城的重賂,已經送到将軍衙門、巡撫衙門、學政衙門和湖州知府衙門。

    朱昌祚接到公事,這等刊書之事,屬學政該管,壓了十多天後,才移牒學政胡尚衡。

    學政衙門的師爺先擱上大半個月,又告了一個月病假,這才慢吞吞地拟稿發文,将公事送到湖州府去。

    湖州府學官又耽擱了二十幾天,才移文歸安縣和烏程縣的學官,要他二人申複。

    那兩個學官也早得到莊允城的大筆賄賂,其時新版明史也已印就,二人将兩部新版書繳了上去,回禀:“該書平庸粗疏,無裨世道人心,然細查全書,尚無諱禁犯例之處。

    ”層層申複,就此不了了之。

     吳之榮直到在書鋪中發現了新版明史,方知就裡,心想唯有弄到一部原版明史,才能重揭此案。

    杭州各家書鋪之中,原版書早給莊家買清,當下前赴浙東偏僻州縣搜購,豈知仍然一部也覓不到。

    他窮愁潦倒,隻得廢然還鄉。

    也是事有湊巧,旅途之中,卻在一家客店中見到店主人正在搖頭晃腦地讀書,一看之下,所讀的便是這部《明書輯略》,借來一翻,竟是原版。

    這一下大喜過望,心想若向客店主人求購,一來他未必肯售,二來手頭銀錢無多,買不起,隻好偷。

    深夜之中悄悄起床,偷了書便即溜出店門,心想浙江全省有關官員都已受了莊允城之賄,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告到北京城去。

     吳之榮來到北京,便寫了禀帖,告到禮部、都察院、通政司三處衙門,說明莊家如何賄賂官員,改镌新版。

     不料在京中等不到一個月,三處衙門先後駁複下來,都稱細查莊廷鑨所著《明書輯略》一書,内容并無違禁犯例,該革職知縣吳之榮所告,并非實情,顯系挾嫌誣告,至于賄賂官員雲雲,更系捕風捉影之辭。

    那通政司的批駁更加嚴厲,說道:“該吳之榮以貪墨被革,遂以天下清官,皆如彼之貪。

    ”原來莊允城受了程維藩之教,早将新版明史送到了禮部、都察院、通政司三處衙門,有關官吏師爺,也早已送了厚禮打點。

     吳之榮又碰了一鼻子灰,眼見回家已無盤纏,勢将流落異鄉。

    其時清廷對待漢人文士極為嚴峻,文字中稍有犯禁,便即處死,吳之榮所告的若是尋常文人,早已得手,偏生遇着的對手是富豪之家,這才阻難重重。

    既無退路,心想拚着坐牢,也要将這件案子幹到底,當下又寫了四張禀帖,分呈軍機處的四位顧命大臣;同時又在客店中寫了數百張招紙,揭露其事,在北京城中到處張貼。

    他這一着卻大是行險,倘若官府追究起來,說他危言聳聽,擾亂人心,不免有殺頭的重罪。

     那四個顧命大臣,名叫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鳌拜,均是清朝的開國功臣。

    順治皇帝逝世之時,遺诏命這四大臣輔政。

    其中鳌拜最為兇橫,朝中黨羽極衆,清廷大權,幾乎盡操于他一人之手。

    他生怕敵黨對其不利,是以派出無數探子,在京城内外打探動靜。

    這日得到密報,說道北京城中出現許多招貼,揭發浙江莊姓百姓著書謀叛,大逆不道,浙江官員受賄、置之不理等情。

     鳌拜得悉之下,立即查究,登時雷厲風行地辦了起來。

    便在此時,吳之榮的禀帖也已遞入鳌拜府中。

    他當即召見吳之榮,詳問其事,再命手下漢人幕客細閱吳之榮所呈繳客店中偷來的那部原版明史,所言果是實情。

     鳌拜以軍功而封公爵、做大官,向來歧視漢官和讀書人,掌握大權後便想辦幾件大案,鎮懾人心,不但使漢人不敢興反叛之念,也令朝中敵黨不敢有甚異動,當即派出欽差,赴浙江查究。

    這一來,莊家全家固然逮入京中,連杭州将軍松魁、浙江巡撫朱昌祚以下所有大小官員,也都革職查辦。

    在明史上列名的文學之士,無一不锒铛入獄。

     顧炎武在呂留良家中,将此案的來龍去脈詳細道來,呂留良聽得隻是歎息。

    當晚三人聯榻長談,議論世事,說到明末魏忠賢等太監陷害忠良,把持朝政,種種倒行逆施,終至明室覆亡,入清後漢人慘遭屠戮,禍難方深,無不扼腕切齒。

     次日一早,呂留良全家和顧黃二人登舟東行。

    江南中産以上人家,家中都自備有船,江南水鄉,河道四通八達,密如蛛網,一般人出行都是坐船,所謂“北人乘馬,南人乘舟”,自古已然。

     到得杭州後,自運河折而向北,這晚在杭州城外聽到消息,清廷已因此案而處決了不少官員百姓:莊廷鑨已死,開棺戮屍;莊允城在獄中不堪虐待而死;莊家全家數十口,十五歲以上的盡數處斬,妻女發配沈陽,給滿洲旗兵為奴。

    前禮部侍郎李令晰為該書作序,淩遲處死,四子處斬。

    李令晰的幼子剛滿十六歲,法司見殺得人多,心腸軟了,命他減供一歲,按照清律,十五歲以下者得免死充軍。

    那少年道:“我爹爹哥哥都死了,我也不願獨生。

    ”終于不肯易供,一并處斬。

    松魁、朱昌祚入獄候審,幕客程維藩淩遲棄市。

    歸安、烏程的兩名學官處斬。

    因此案牽連,冤枉而死的人亦不計其數。

    湖州府知府譚希闵到任還隻半月,朝廷說他知情不報,受賄隐匿,和推官李煥、訓導王兆祯同處絞刑。

     吳之榮對南浔富人朱佑明心下懷恨最深,那日去打秋風,給他搶白了一場,逐出門來,當下向辦理此案的法司聲稱,該書注明依據“朱氏原稿增删潤飾而成”。

    這朱氏便是朱佑明了;又說他的名字“朱佑明”,顯是心存前明,咒詛本朝。

    這樣一來,朱佑明和他五個兒子同處斬首,朱家的十餘萬财産,清廷下令都賞給吳之榮。

     最慘的是,所有雕版的刻工、印書的印工、裝釘的釘工,以及書賈、書鋪的主人、賣書的店員、買書的讀者,查明後盡皆處斬。

    據史書記載,其時蘇州浒墅關有一個榷貨主事(關吏)李尚白,喜讀史書,聽說蘇州阊門書坊中有一部新刊的明史,内容很好,派一個工役去買。

    工役到時,書店主人外出,那工役便在書鋪隔壁一家姓朱的老者家中坐着等候,等到店主回來,将書買回。

    李尚白讀了幾卷,也不以為意。

    過了幾個月,案子發作,一直查究到各處販書買書之人。

    其時李尚白在北京公幹,以購逆書之罪,在北京立即斬決。

    書店主人和奉命買書的工役斬首。

    連那隔壁姓朱老者也受牽累,說他既知那人來購逆書,何以不即舉報,還讓他在家中閑坐?本應斬首,姑念年逾七十,免死,和妻子充軍邊遠之處。

     至于江南名士,因莊廷鑨慕其大名、在書中列名參校者,同日淩遲處死,計有茅元錫等十四人。

    所謂淩遲處死,乃是一刀一刀,将其全身肢體肌肉慢慢切割下來,直至犯人受盡痛苦,方才處死。

    因這一部書而家破人亡的,當真難以計數。

     呂留良等三人得到消息,憤恨難當,切齒痛罵。

    黃宗羲道:“伊璜先生列名參校,這一會隻怕也難逃此劫。

    ”他三人和查伊璜向來交好,都十分挂念。

     這一日舟至嘉興,顧炎武在城中買了一份邸報,上面詳列明史一案中獲罪諸人的姓名。

    卻見上谕中有一句道:“查繼佐、範骧、陸圻三人,雖列名參校,然事先未見其書,免罪不究。

    ”顧炎武将邸報拿到舟中,和黃宗羲、呂留良三人同閱,啧啧稱奇。

     黃宗羲道:“此事必是大力将軍所為。

    ”呂留良道:“大力将軍是誰?倒要請教。

    ”黃宗羲道:“兩年之前,兄弟到伊璜先生家中做客,但見他府第煥然一新,庭園寬大,陳設富麗,與先前大不相同。

    府中更養了一班昆曲戲班子,聲色曲藝,江南少見。

    兄弟和伊璜先生向來交好,說得上互托肝膽,便問起情由。

    伊璜先生說出一段話來,确是風塵中的奇遇。

    ”當下便将這段故事轉述了出來。

     查繼佐,字伊璜。

    (《觚剩》一書中有<雪遘>一文,述此奇事,開首說:“浙江海甯查孝廉,字伊璜,才華豐豔,而風情潇灑,常謂滿眼悠悠,不堪愁對,海内奇傑,非從塵埃中物色,未可得也。

    ”)這一天家居歲暮,命酒獨酌,不久下起雪來,越下越大。

    查伊璜獨飲無聊,走到門外觀賞雪景,見有個乞丐站在屋檐下避雪,這丐者身形魁梧,骨格雄奇,隻穿一件破單衫,在寒風中卻絲毫不以為意,隻是臉上頗有郁怒悲憤之色。

    查伊璜心下奇怪,便道:“這雪非一時能止,請進來喝一杯如何?”那乞丐道:“甚好!”查伊璜便邀他進屋,命書僮取出杯筷,斟了杯酒,說道:“請!”那乞丐舉杯便幹,贊道:“好酒!” 查伊璜給他連斟三杯,那丐者飲得極為爽快。

    查伊璜最喜的是爽快人,心下歡喜,說道:“兄台酒量極好,不知能飲多少?”那乞丐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這兩句雖是熟套語,但在一個乞丐口中說出來,卻令查伊璜暗暗稱異,當即命書僮捧出一大壇紹興女兒紅來,笑道:“在下酒量有限,适才又已飲過,不能陪兄暢飲。

    老兄喝一大碗,我陪一小杯如何?”那乞丐道:“這也使得。

    ” 當下書僮将酒燙熱,分斟在碗中杯内。

    查伊璜喝一杯,那乞丐便喝一大碗。

    待那乞丐喝到二十餘碗時,臉上仍無甚酒意,查伊璜卻已頹然醉倒。

    要知那紹興女兒紅酒入口溫和,酒性卻頗厲害。

    紹興人家生下兒子女兒,便釀酒數壇至數十壇不等,埋入地下,待女兒長大嫁人,将酒取出宴客,那酒其時作琥珀色,稱為“女兒紅”。

    想那酒埋藏十七八年以至二十餘年,自然醇厚之極。

    至于生兒子人家所藏之酒,稱為“狀元紅”,盼望兒子日後中狀元時取出宴客。

    狀元非人人可中,多半是在兒子娶媳婦時用以飨客了。

    酒坊中釀酒用以販賣的,也襲用了狀元紅、女兒紅之名。

     書僮将查伊璜扶入内堂安睡,那乞丐自行又到屋檐之下。

    次晨查伊璜醒轉,忙去瞧那乞丐時,隻見他負手而立,正在欣賞雪景。

    一陣北風吹來,查伊璜隻覺寒入骨髓,那乞丐卻泰然自若。

    查伊璜道:“天寒地凍,兄台衣衫未免過于單薄。

    ”當即解下身上的羊皮袍子,披在他肩頭,又取了十兩銀子,雙手捧上,說道:“些些買酒之資,兄台勿卻。

    何時有興,請再來喝酒。

    昨晚兄弟醉倒,未能掃榻留賓,簡慢勿怪。

    ”那乞丐接過銀子,說道:“好說。

    ”也不道謝,揚長而去。

     第二年春天,查伊璜到杭州遊玩。

    一日在一座破廟之中,見到有口極大的古鐘,少說也有四百來斤,他正在鑒賞鐘上所刻的文字花紋,忽有一名乞丐大踏步走進佛殿,左手抓住鐘鈕,向上一提,一口大鐘竟然離地數尺。

    那乞丐在鐘下取出一大碗肉、一大缽酒來,放在一旁,再将古鐘置于原處。

    查伊璜見他如此神力,不禁駭然,仔細看時,竟然便是去冬一起喝酒的那乞丐,笑問:“兄台還認得我嗎?”那乞丐向他望了一眼,笑道:“啊,原來是你。

    今日我來做東,大家再喝個痛快,來來來,喝酒。

    ”說着将土缽遞了過去。

     查伊璜接過土缽,喝了一大口,笑道:“這酒挺不錯啊。

    ”那乞丐從破碗中抓起一大塊肉,道:“這是狗肉,吃不吃?”查伊璜雖覺肮髒,但想:“我既當他是酒友,倘若推辭,未免瞧他不起了。

    ”當下伸手接過,咬了一口,咀嚼之下,倒也甘美可口。

    兩人便在破廟中席地而坐,将土缽遞來遞去,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吃肉時便伸手到碗中去抓,不多時酒肉俱盡。

    那乞丐哈哈大笑,說道:“隻可惜酒少了,醉不倒孝廉公。

    ” 查伊璜道:“去年冬天在敝處邂逅,今日又再無意中相遇,實是有緣。

    兄台神力驚人,原來是一位海内奇男子,得能結交你這位朋友,小弟好生喜歡。

    兄台有興,咱們到酒樓去再飲如何?”那乞丐道:“甚妙,甚妙!”兩人到西湖邊的樓外樓酒樓,呼酒又飲。

    不久查伊璜又即醉倒。

    待得酒醒,那乞丐已不知去向。

     那是明朝崇祯末年之事,過得數年,清兵入關,明朝覆亡。

    查伊璜絕意進取,隻在家中閑居,一日忽有一名軍官,領兵四名,來到查府。

     查伊璜吃了一驚,隻道是禍事上門,豈知那軍官執禮甚恭,說道:“奉廣東省吳軍門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