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旁通(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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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dquo四個字,他便問旁邊的侍從秘書說,城門上寫着某某門便好了,為什麼要加一個&ldquo之&rdquo字呢?那個秘書說&ldquo之&rdquo字是語助詞。

    趙匡胤聽了就說,這些&ldquo之乎也者&rdquo又助得了什麼事啊! 講到這裡,同時要注意中國文化的詩和哲學等等,都有我們民族傳統的特性,必須具有一溫一柔敦厚的内涵,才算是忠厚之德,不然,就都流于輕薄。

    中國人喜歡作詩,無論是古詩或今詩&mdash&mdash白話詩,反正大家先天秉性就有詩人的才情,這也是我們民族的特殊氣質之一。

    但是有才華,還必需要經過力學的鍛煉才好。

    比如詩聖杜甫,或者較有名的曆代詩人們的好詩,都有這種風格。

    剛才所舉杜甫、唐彥謙兩首和曆史哲學有關的詩,的确是涵養深厚,使人讀了雖然有感于懷,卻不緻憤世嫉俗。

     相反地,有同樣的思想,但一下筆、一出口,便具有煽動性,容易引起叛亂意識,猶如《水浒傳》上梁山泊式的詩,我們舉一個例子來看,那便是前面所講元朝人作的那首:&ldquo中原莫遣生強盜&rdquo的詩,你能說這首詩作得不好嗎?看來淺顯明白,而且直截了當便表白了對曆史哲學的看法,哀傷感歎、悲天們人的文學心理,都兼而有之,但它在文學的價值上,就不足為訓,不足為法,到底是缺乏文化熏陶的根基。

    前兩首與此有同樣的意義,但用不同的文字修養來表達,便合于中國文化&ldquo一溫一柔敦厚,詩之教也&rdquo的标準了。

    前面提過近代詩人易實甫先生的&ldquo一江一山隻合生名士,莫遣英雄作帝王&rdquo那就對了,這也是文化與教育最要注意的地方。

     尤其是諸位年輕的同學們,如果去當老師,培養後一代,那就更要注意了。

    像我現在講《孟子》,講《論語》,故意用輕松的辦法,嬉笑怒罵,來引起大家對固有民族文化思想的注意,隻能偶而一用,到底有流于輕率之嫌,不足為訓。

    所以我始終說自己這些講解,雖然用心良苦,但卻不入正途的。

    大家千萬注意這一點,有的人用來可以改邪歸正,但同樣的方法,被别人用偏差了,說不定會改正歸邪了。

     現在我們研究,孔孟當時為什麼會走這種師道與臣道之間的路線呢?我們知道,雖然後世的儒家,有了門戶之見,對于道家的思想起了争論,但是在孔孟當時的知識分子,是沒有儒道之分的。

    老子有三寶之說:曰&ldquo慈&rdquo,曰&ldquo儉&rdquo,曰&ldquo不敢為天下先&rdquo。

    孔孟的這種作法,也就是老子的&ldquo不敢為天下先&rdquo,絕對沒有挺身而出,親自扮演堯、舜的思想。

     這種自己絕對不來的态度,是儒家的好處,因為他們唯恐會使天下更亂。

    儒家自己不來,好了儒家,卻苦了天下的老百姓,更可憐的是影響後世的儒家精神,隻能規規矩矩走臣道的路子,但是要想&ldquo緻君堯舜&rdquo&mdash&mdash走上王道,改變現有的狀态,卻又往往力不從心,受到各種客觀環境的限制而事與願違。

    在達不到理想的時候,有時隻能以身殉道,充分發揮了&ldquo臣節&rdquo的教育精神,做到了盡忠報國,盡忠報工而已。

    如果就行為哲學和曆史的事實互相參究起來,那麼這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也是個很難解決的問題。

    我們看曆代的名臣和大臣以儒家之學,處身廟堂,盡管有許多作為,有許多成就,可是一遇到帝王本身或者宮廷中出了問題,他們便一點辦法也沒有。

    所以從幾千年的曆史來看,儒家隻是一直依傍人家的門戶,無法自立,也無法對天下有更大的影響。

    讓我們抛一句文言,便可說:&ldquo至堪浩歎&rdquo! 梁惠王章句下 莊暴見孟子曰:&ldquo暴見于王,王語暴以好樂,暴未有以對也。

    &rdquo曰:&ldquo好樂,何如?&rdquo 孟子曰:&ldquo王之好樂甚,則齊國其庶幾乎&rdquo! 他日見于王曰:&ldquo王嘗語莊子以好樂,有諸?&rdquo 王變乎色,曰:&ldquo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也,直好世俗之樂耳。

    &rdquo 曰:&ldquo王之好樂甚,則齊其庶幾乎!今之樂,由古之樂也。

    &rdquo 曰:&ldquo可得聞與?&rdquo 曰:&ldquo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rdquo 曰:&ldquo不若與人。

    &rdquo 曰:&ldquo與少樂樂,與衆樂樂,孰樂? 曰:&ldquo不若與衆。

    &rdquo 臣請為王言樂:&ldquo今王鼓樂于此,百姓聞王鐘鼓之一聲,管瑟之音,舉疾首蹙頞而相告曰:&lsquo吾王之好鼓樂,夫何使我至于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今玉田獵于此,百姓聞工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疾首蹙頞而相告曰:&lsquo吾王之好田獵,夫何使我至于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此無他,不與民同樂也。

     &ldquo今王鼓樂于此,百姓聞王鐘鼓之一聲,管瑟之音,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ldquo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鼓樂也?&rsquo今王田獵于此,百姓聞工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lsquo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田獵也?&rsquo此無他,與民同樂也。

     &ldquo今王與百姓同樂,剛王矣。

    &rdquo 講究禮樂的治道 前面已經提過,《孟子》的這一章,絕大部分是記載孟子與齊宣王的談話。

    從齊宣王心理上不忍殺牛的一點善念說起,一直談到後面實行王道政治的許多問題。

    在孟子到齊國的前後,也正是田氏齊國最鼎盛的一個時期。

    此時,蘇秦也到齊國遊說合縱的思想。

    這裡的記載,則是孟子在齊國的這段長時間裡,與齊宣王多次見面的談話摘要。

     這段又提到一件事,是說有一次孟子接見他的學生,也就是齊國的大夫&mdash&mdash莊暴,談到齊宣王好樂,所引起的一次談話。

    莊暴有一天來見孟子,對孟子說:我見到齊宣王的時候,在閑談中,齊宣王好他好樂,我當時不知道君主們偏好音樂這件事,對或不對,不曉得該怎麼說才好,所以沒有作答。

    請問孟老夫子,君王偏好音樂這件事,您認為怎樣? 對于這個問題,以我們現代的觀念來看,會覺得很滑稽,好樂就好樂!這有什麼了不起。

    好比有一個朋友告訴你,他的孩子一天到晚彈吉他,你一定說,好嘛!既然有這方面的天才就好好培養他往這方面去發展。

    所以隻從&ldquo好樂何如&rdquo這四個字的字面上去看,依文釋義,或斷章取義,就往往會發生偏差了。

     如今要注意的是,這句話是針對人主而說的,人主的嗜好,所發生的影響就大了!一個國家的領一導一人有了偏好,或者好音樂,或者好打球,則往往會影響到政治,所謂&ldquo上有好之者,下必甚焉。

    &rdquo問題就來了。

    因為莊暴知道這個問題的嚴重性,所以特别向孟子提出來請教。

    其實莊暴問話的語氣裡,可以看得出來,莊暴這個人的心目中,認為齊宣王偏愛音樂,是不大妥當的。

     孟子對于這個問題持什麼态度呢?他與莊暴不同,他始終是用誘導的方法,希望君主們能行王道,施仁政,這就是孟子所以能為聖人的道理。

    他不同于一般說教家,明辨是非,将善惡作尖銳的對立;也不像後世的理學家們,認為這件事不好,就把它戒除掉。

     例如宋代的大儒家程伊川(頤)做講官時,一日講罷,還未告退。

    宋哲宗站起來松動一下,順手折了欄杆外的一條柳條,程頤馬上就進谏說:&ldquo方春發生,不可無故摧折&rdquo!上擲枝于地,下殿而罷。

     所以明人馮夢龍便說:&ldquo遇到孟夫子,好貨好色都自不妨。

    遇了程夫子,柳條也動一些不得。

    苦哉!苦哉&rdquo!因此把他列入迂腐之列。

     我們且看在這段書裡,孟子怎麼答複。

    他告訴莊暴說,齊宣王好樂有什麼關系?如果他對音樂喜好到推之于民,那麼齊國差不多可以治平了。

     為什麼齊宣王把好樂的嗜好擴而充之,齊國就能平治呢?這個在孟子與齊宣王另一次見面的談話中,就有了交代。

     過了幾天,孟子和齊宣王見面,提起上次和莊暴談的那件事。

    他對齊宣王說,我聽莊暴說,你曾經告訴他愛好音樂,有這回事嗎? 我們看齊宣王用什麼态度來答複呢? &ldquo王變乎色。

    &rdquo 從這句話,可以看到《孟子》這本書,文章手法的高明,這也是古文的妙處。

    短短的四個字,表達了許多的含義,而且把當場的情況寫活了。

    我們透過這四個字一可以想像,當齊宣王聽到孟子談到他對莊暴說過,自己愛好音樂時,臉色有多尴尬! 齊宣王為什麼會變了臉色呢? 第一,我對你莊暴說我愛好音樂,這裡君臣如家人一樣閑聊自己的私生活,你卻把它當作話柄,去和這位外國來的老夫子談論,真是莫名其妙! 另一方面,自己是一國之主,和這位外國嘉賓,所談的是天下國家大事,屬于嚴謹的一面。

    而今人家卻問起自己愛好音樂的問題,好比現代一個國家領袖,被人問起他愛好流行歌曲一樣,當然是有點尴尬。

     雖然如此,齊宣王的修養還是蠻好的,臉色變了一下,仍然靜下心來,和孟子談論這個問題。

    而且下面還很幽默地承認自己有好勇、好色、好貨等的毛病他甚至于坦白地說,自己所愛好的是現代音樂,是流行歌曲,而不是先王流傳下來的正統音樂。

    因為上古時代的那種傳統音樂太高深了。

     重要的問題來了,我們在孔孟和曆代學者的著述中看到,中國文化在上古時代,尤其到了周朝,是很注重禮樂之治的。

    而且後世也都一直推崇上古的音樂是如何如何的好。

    儒家這樣推崇上古禮樂,絕不是盲目的,也不是故意強調的,在中國上古時代,就已向往先民時代的文化了。

    但所謂的先民(先王)時代,究竟斷自何時,我們很難決定一個明确的時間。

    這不隻是從黃帝的時代算起,可能在更上古時,曾經有很好的文化成就,在文化成就達到颠峰的時候,又進入了一個冰河時期。

    所以儒家推崇的先王民時代,很可能是個很古遠很古遠的代表。

    後世儒家向往先民的文化精神,所以都講禮樂之治,行先王之道。

     從這裡又可以看到,不隻是孔孟及後世一般儒家注重先王的禮樂之治,齊宣王也說出&ldquo非能好先王之樂&rdquo,這證明當時一般人,也都是崇尚先王之樂的,所以他對孟子談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會不大好意思,并且又接着坦白地說,他不懂得先王之樂,所以他隻愛好現代音樂。

     孟子卻說,愛好現代音樂并沒有什麼不對,隻要你能夠把這好樂的精神,推廣開來,對于齊國的民俗政風就有幫助。

    這是孟子的精神,此所以孟子之為孟子也。

    同時,從這裡我們又看到孟子思想之開闊,不像後世儒家所标榜的那麼嚴謹而趨于狹隘。

     孟子接着告訴齊宣王說,現代音樂并不是突然憑空産生的,而是由古代音樂慢慢演變而成的。

     孟子的這個理論固然是事實,是可以成立的,從另一個角度看,也可見孟子是善于辭令的。

    本來齊宣王為了好今樂而不好古樂,感到難為情。

    現在經孟子這樣為他開解,心理上原有的那一層一陰一影響,自然就解除了,所以也就輕松了。

    于是便問孟子,為什麼自己好樂,擴充開來,齊國就可以治理得很好?希望孟子把道理解說一下。

     于是,孟子問齊宣王,你一個人單獨聽音樂,和與别人一起欣賞音樂,這兩種享受,哪一種樂趣高? 齊宣王說,當然和别人共同享受,會更加快樂。

     孟子又進一步問,是和少數人共同欣賞音樂快樂呢?還是和多數人共同欣賞音樂快樂呢? 齊宣王說,當然和大夥共同欣賞音樂,來得更快活啊! 這時齊宣王說出了&ldquo獨樂樂&rdquo不如&ldquo衆樂樂&rdquo的看法,于是孟子抓住了這個觀點,提出具體的例子,作進一步的發揮。

     他對齊宣王說,假使你在深宮裡,舉行音樂會的時候,老百姓聽見了從宮廷中散播出來的鐘、鼓、管、瑟等等樂器的聲音,大家都像生了病似的&mdash&mdash以我們現代語說,感到頭痛,皺起了眉頭,相互議論着說,我們的君王有那麼好的興緻開音樂會,而我們卻困苦到這個地步,妻離子散,生不如死。

     或者你去野外打獵,老百姓聽到到你的辚辚蕭蕭的車馬聲,看到那色澤豔麗,迎風而舞的羽飾、旗幟,大家也是緊皺着眉頭,深惡痛絕地議論着,我們的君王竟然在那裡興高采烈的打獵哪!但是我們卻困苦地流離失所,不得安居。

     像這樣的怨聲四起,沒有别的原因,就因為你作國君的,沒有與民同樂。

     但是,相反的情形,你在宮廷中開音樂會的時候,或者在田野間打獵的時候,老百姓聽到了樂聲或車馬聲時,看到你美麗的旗幟,全體都高高興興地談論着,我們的國君一定很健康,心情好,所以他今天才有這樣好的興緻舉行音樂會或出來打獵。

     為什麼老百姓有這樣良好的反應呢?這也沒有其他特别的原因,隻因為你能與民同樂而已。

     這一段的原文,舉了鼓樂和田獵兩個例子,每一例子,又舉了正反兩面的情形,但隻說了與民同樂一個道理。

    而在原文文字的安排上,有許多重複之處,如&ldquo今王鼓樂于此&rdquo,有正反兩面叙述時的重複,又有與&ldquo今玉田獵于此&rdquo的相疊形式。

    或許有人嫌它羅嗦,但這是古文學寫作上的一種方法,以現代語來說,這是寫作技巧的一種,它的功用,一方面加強文字形式上的排列美,一方面加重了語氣,也就是現在所謂的強調,這樣可以加深讀者對其含義的印象。

    後世的骈體文、賦、詩、詞中的雙聲疊韻,如李清照詞中常常連疊好幾個字;對聯以及今天的白話文中,也常見許多重複句子,這些演變都具有同一種作用。

    所以這一段也可以說是,頗具有欣賞價值的文章。

    如果認為重複太多而嫌羅嗦,那就隻好嫌自己不懂得欣賞了。

    不妨試着朗聲讀誦一篇,就讀出味道來了。

     孟子說完了這幾個例子,把正反兩面的現象作結論說,你齊宣王喜歡音樂,好打獵,好開運動會或喜歡其他娛樂活動都沒關系,隻要能做到與百姓同樂,就可以達到王道與臣道的仁政境界了。

     這是孟子就齊宣王自己說的好樂,借機誘導。

    孟子的手法的确不錯,多半是啟發式的,抓住一個機會,就施以教育,拼命鼓勵他,走上王道的思想,實施王道的仁政。

     音樂的今昔觀 在這段記載裡,引發一個問題,值得我們讨論。

    那就是儒家素來标榜的禮樂之治。

    在禮的方面,包括了一切文化的整理。

    樂的方面,是單就音樂對政治教化的重要關系而言。

     據說,孔子删詩書訂禮樂,一共整理了《詩經》、《書經》、《易經》、《禮記》、《樂經》及《春秋》六部書。

    但自秦始皇燒書,再加項羽鹹一陽一的一把火,《樂經》遂告失傳。

    所以流傳下來隻剩了&ldquo五經&rdquo。

    到現在,中國文化流傳下來和政治哲學有關的樂禮部分,隻有《禮記》中的一篇《樂記》。

    但不足以概括當時孔子所整理的《樂經》。

    孔子本身對于音樂的造詣頗高。

    我們從《論語》中的記載,可以看出一個大概。

    &ldquo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

    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

    &rdquo推崇舜作的韶樂,而批評武王作的武樂不及韶樂好。

     盡管孔子在春秋時代,認為當時的禮樂已經不如古代,文化在衰退了,可是我們現在從曆史的資料上來看,則春秋時代的禮與樂,還是很可觀的。

    例如孔子曾經從學過的音樂大師師襄,以及為了音感的靈敏,希望學好音樂,而把眼睛刺瞎的師曠,這兩人都有很高的音樂造詣。

     究竟中國的音樂好到什麼程度?據孔子的話,以及古書上的資料,有許多神奇的故事,如彈琴、吹蕭,演奏到美妙處,能夠使百鳥來朝。

    不但天空中所有的飛鳥會來,而且百獸率舞,各種野獸聽到音樂,也都會跑來,滿山遍谷,遠遠近近的,在那裡随着樂聲起舞。

    真不知道這種音樂有什麼力量,能夠引起這種共鳴,産生這種反應。

    至于現代音樂,除非是緬甸人驅蛇,笛子一吹,洞穴裡的蛇都出來了。

     諸如上述的神話很多,透過這些神話的流傳,其含義,一言以蔽之,不外乎推崇中國古代音樂的造詣成就。

     《樂經》雖然流失,但也不能說中國的古樂就完全消失,例如古代的琴、瑟、筝、鼓等等,都流傳下來,乃至後世傑出的音樂家,也有很好的作品。

    可是現代的我們,不但找不到秦漢以前的音樂,就是唐、宋間的音樂也找不到了。

    聽說這些在南朝鮮、日本還保留了一些。

    當然,很多也走了樣。

     唐太宗統一天下以後,在貞觀元年,春正月,大宴群臣的時候,曾經演奏了一首《秦王破陣樂》。

    是唐太宗當秦王時,破劉武周的戰役中,利用閑暇時所作的一阕大樂章,配合了一百二十八個舞蹈樂工,穿上銀色的甲胄,拿着戟為武器,随樂聲起舞,後來這個音樂又改名為《神功破陣樂》。

    到貞觀七年的時候,又改名為《七德舞》,這顯然是場面很壯觀的集體演奏的音樂,但現在也失傳了。

    最近聽說,南朝鮮還保存了一部分,而日本則保留了全套的音樂和舞蹈。

     談到中國上古的樂器,使我們聯想到一個頗為有趣的問題,如鐘、鼓、琴、瑟、筝、箫,這些上古的樂器,除了鐘以外,多偏重于絲竹之一聲,其次為土、革,或木質等質料,很少用金屬制樂器。

    現代的金屬樂器,則多來自西方,這又是東西文化基本精神在樂器上所表現的不同之處(甚至可能&ldquo鑼&rdquo都是由西域傳過來的)。

    中國古代作戰的時候,是以擊鼓為号,以鼓聲來傳達進退攻守的命令,後來才有鳴金收兵,以敲鑼聲來輔助傳達作戰時的号令。

    而一胡一琴、琵琶等,這些都是外來的樂器。

    所以我們樂器的曆史,越到後來,發出的聲音愈大,也越是可以讓多些人來共同欣賞,而這些樂器多半來自一胡一地。

     現在我們再回頭看看齊宣王好樂的問題。

    照現代觀念,一個國家的領袖愛好音樂,這會有什麼問題?二十多年前,碧瑤會議後不久,我們一個記者一團一去訪問菲律賓,當時菲律賓的總統,還開舞會歡迎。

    第一支音樂起奏,就由總統夫人以女主人身份,邀請記者一團一的一團一長共舞。

    而我國的傳統文化,即使在現代,當友好國家的元首來訪,以國宴款待時,也演奏國樂,作為一種外一交一禮儀。

     遠在戰國時代,也有關于音樂用于外一交一的故事,那是趙惠文王和秦昭襄王,相約在兩國的邊界渑池會盟。

    見面以後,舉行歡宴,在酒席上,正喝得高興的時候,秦王突然對趙王說,聽說你在音樂方面,很有造詣,現在我有一張寶瑟,是不是可以請你演奏一個曲子,給我們大家欣賞欣賞?在國際性的歡宴中,卻要一國君主在酒席上彈琴助興,這是多不禮貌的事!趙王聽了,臉都漲紅了,可是那時秦國比趙國強盛得多,又不敢拒絕,隻好乖乖地演奏了一支曲子。

    更氣人的是,秦王立即叫他的史官記下來,某年某月某日,秦王與趙王會于渑池,令趙王鼓瑟,把這一件事,記到秦國的曆史上去。

    豈不是千秋萬世都丢人。

    這時趙國的宰相蔺相如,端了一個瓦盆子到秦王面前說,趙王也聽說你秦王,對秦國的音樂很有造詣,現在也請你演奏一下你們秦國的樂器,互為娛樂。

    秦王聽了也氣得變了臉色,說不出話來。

    蔺相如端了那隻盛酒的瓦盆,跪到秦王面前說,你秦王是仰仗你國力強大嗎?現在我離你不到五步,可以用我頭上的血,濺到你秦王的身上。

    這時秦王的衛兵們想把蔺相如拉開來,可是他睜大了眼睛大罵這些人,連頭發、一胡一子都豎了起來。

    秦王的衛兵看見他這暴怒得要拼命的樣子,都吓得進退無據。

    秦王這時心裡雖然不高興,但也有點顧忌,隻好勉強在那瓦盆上敲了幾下。

    于是蔺相如才起來,也叫趙國的史官,記錄下趙王令秦王擊缶的這件事。

     現在莊暴聽了齊宣王好樂,會認為很嚴重,是因為一個國家領一導一人,如果有所偏好,則對于社會風氣,會發生很大的影響。

     後世好樂的帝王也很多。

    剛才說的唐太宗,他也愛好音樂,同時愛好武功,愛好書法。

    中國的書法,以他提倡最力。

    後來幾位大書法家,如顔真卿、柳公權等,都出在唐代。

    其實唐太宗自己的字就寫得很好,還有他的&ldquo秘書長&rdquo虞世南,&ldquo秘書&rdquo褚遂良等,都是最好的書法家。

    唐太宗臨死時,什麼都不要,吩咐他兒子把從别人那裡搶來的王羲之寫的《蘭亭集序》,放到棺材裡陪葬,可見他愛好之深。

    他同時也愛好詩,結果不但自己的詩作得好,而且影響唐代的詩達到鼎盛。

    唐太宗有多方面的興趣,也有多方面的欲一望,可是他自己知道站在領一導一人的地位,應該如何去适當處理自己的欲一望,使之變為正常化,所以他能夠成為後世的英明之主。

    不然的話,像另外幾個愛好音樂的帝王,因為不善于處理自己的愛好,結果都是把政治生命連同本身生命一起玩掉了。

     在唐代帝王中,最好提倡音樂的就是唐明皇,後世戲班中供奉的祖師爺,就是這位唐朝的皇帝。

     唐代末年的僖宗,年少不懂事,隻好玩樂,政令都被他左右的權奸、大臣們所把持。

    他好踢球,自己認為球技最佳。

    有一天打球回來,對他最嬖幸的優人,也是球手石野獵說,如果打球也可以參加考試的話,我一定可以考取狀元。

    石野獵說,不錯,你在打球上可以考狀元。

    但是,如果碰到堯舜來主管吏部的話,在考績的時候,一定會把你免職了。

    僖宗聽了,便哈哈大笑了事。

     再下來殘唐五代,幾乎沒有幾個帝王不好音樂、戲劇,如南唐後主等,結果都是這樣玩玩,把政治搞壞了。

    國家也完了,而整個五代也因此弄得亂七八糟。

    這在曆史的環節中,也是很有趣的問題。

    如果我們不作深入的研究,不了解這些史實,就會認為齊宣王愛好音樂,玩玩樂器,聽聽歌有什麼關系呢?這就錯了。

     在音樂本身而言,以我們自己幾十年來的生活體驗,禮樂在整個文化中,的确是占了重要的位置,是一個大問題。

    音樂往往能代表一個時代的精神,過去的音樂就代表了過去的時代;現代的音樂,則代表了現在的時代。

    在文化深厚的時代,所産生的音樂的确也更豐碩、更深厚。

     齊宣王問曰:&ldquo文王之囿,方七十裡。

    有諸?&rdquo 孟子對曰:&ldquo于傳有之。

    &rdquo 曰:&ldquo若是其大乎?&rdquo 曰:&ldquo民猶以為小也。

    &rdquo 曰:&ldquo寡人之囿,方四十裡,民猶以為大。

    何也?&rdquo 曰:&ldquo文王之囿,方七十裡,刍荛者往焉,雉兔者往焉。

    與民同之,民以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問國之大禁,然後敢入。

    臣聞郊送之内,有囿方四十裡,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

    則是方四十裡,為阱于國中;民以為大,不亦宜乎? 林園與治道 這裡當然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有一天,齊宣王問孟子,據說文王有一處可養鳥獸的皇家大園林,方園達七十裡,有這回事嗎? 這在當時已經是考古的問題了。

    當然齊宣王沒有親眼見到,不知道有沒有這件事,我們現在也無法知道它究竟有多大,因為古代的度量衡,和現代的度量衡有所不同。

    而當時孟子答得很高明,他說在古書上是記載了這樣的事。

     齊宣王接着又問,有那麼廣闊麼?大概孟子認為機會來了,又趕緊抓住機會說,那時的老百姓,還認為文王的這處皇家花園太小了呢! 齊宣王說,我的森林花園,方圓不過是四十裡,和文王的比較起來,範圍已經小得多了,可是我的老百姓們,還覺得太大了,這是什麼道理呢? 好了,孟子就事論事,發揮起來了。

    他說,文王的森林花園,雖然方圓七十裡,比你的大得多,可是百姓們可以去裡面割草、砍柴,也可以到裡面打野雞、捉兔子。

    他開放了這座森林花園,和老百姓共同享用。

    老百姓們嫌它太小,不是很合情理的嗎? 可是我到貴國來,在還未進入你的國境之前,就先打聽了你們齊國的大禁。

    當時就聽說,在都城外百裡的郊關之内,你有一處森林花園,方圓是四十裡。

    如果有人在這四十裡方圓内,殺死一頭小鹿,就和犯了殺人罪一樣,是要抵命的。

    那麼你這方圓四十裡的王家林園,對百姓來說,豈不好比是一個具有誘一惑力的大陷阱嗎?老百姓們覺得四十裡方圓太大了,可不也是合情合理的麼? 這一段談話内容,和前面他與梁惠王立于沼上談靈台之樂的意義是一樣的,不必重複解釋了。

     但這一段中,有句名言,我們要注意的,那就是&ldquo問國之大禁&rdquo這句話,也就是後世說的&ldquo入國問禁,入鄉随俗。

    &rdquo這是很重要的一個措施,尤其近代一交一通工具發達,超音速的一交一通,減少了旅途上使用的時間,等于縮短了空間的距離,于是人與人的接觸愈益頻繁。

    因此,在現代所謂&ldquo人際關系&rdquo上,問禁與随俗,更是十分重要的。

    我們在進入一個國家之前,一定要先了解這個國家的法令;去一個地方時,也一定要先弄清楚這個地方的風俗習慣;到任何國家,任何地方,都要尊重當地的法令和一習一俗,不要做出違逆的事來。

    對異國如此,對他鄉客地如此,最好對于一般一團一體也如此。

    假如你帶了一包豬肉松走進一所清真寺去,那就犯了莫大的忌諱。

    對于個人也應注意到,例如某人精神有問題,見不得紅色,而你穿了一件大紅衣服去看他,結果一定很糟糕。

    擴而大之,對于某些行業,也要注意其禁忌。

    比如坐舊式的船,在船上吃過飯後,把筷子擱在碗上,就犯了大禁忌。

    我們這樣注意自己的行為,一則是對人的禮貌和恭敬,次則是減少自己的麻煩和困擾,甚至減少失敗的因素。

    可惜許多年輕人都忽視了孟子這句話,認為是幾千年前的陳舊思想。

     另外讓人感慨的是,從孟子那個時代開始,一直到清朝兩千多年來,中國曆代的帝王,都是尊儒家孔孟之學。

    但他們隻是要求别人遵孔孟之學,盡為臣之道,以立身處世。

    而他們自己,卻忘了為君之道。

    在這一方面,都和梁惠王、齊宣王一樣,甚至比獨享園林還過分的事,也照做不誤。

    真是&ldquo教化自教化,帝王自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