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卷十八 人間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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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風俗而不知天意,就無法與道周遊。

    單豹遠離塵世,隐居山岩之中,以飲谷水為生,不穿絲帛衣服和不食五谷,年過七十還保持着童顔。

    可是,有一次遇到餓虎,被活活咬死吞食。

    張毅好恭敬,每次經過宮室廟堂,必定以碎步疾行;看到裡巷門口聚集人群,必定下車步行;他對雜役馬伕,也以禮相待。

    但就是這樣的好人,卻沒有享盡天年,得内熱病死了。

    單豹修養心性,心性修養的不錯,不料被老虎吃了他的身子;張毅注重修飾行為禮儀,外表修飾得講究禮儀,但疾病侵入他的體内。

    所以内心世界調節得十分和諧,随順本性,但外界的堅強物就傷害了他;而自身受外物所累的人,就更容易被失調的陰陽二氣所吞食。

    這些都在于有負累而不能将外形與心性協調。

    得&ldquo道&rdquo的人是外形變化而内心不變的。

    變化外形是為了适應世俗,内心不變是為了保全自身。

    所以一個人如果内心有固定操守,外表又能屈能伸、能盈能縮、能卷能舒,與物推移周旋,那麼幹什麼都不會陷入困境。

    世人之所以推崇聖人,是因為聖人能像龍那樣變幻無窮。

    反過來看,有些人隻勉力于細微末節,死守于一種行為,雖然已經因此碰得頭破血流,被證明行不通,但還是不知道改弦易轍。

    這些人就隻盯着眼前的一些小的好處,而對大道是一竅不通。

     趙宣孟在桑樹的樹蔭下救下了一個饑餓萬分的人,天下人就此知道他的仁慈;楚佽非一江一中遇難,以劍保持自己的操守,天下人就此稱贊他的勇敢。

    因此,看人的一個細小的表現行為就可以斷定他為人的大概。

    田子方在路上遇到一匹老馬,由此産生感觸,便問趕馬人說:&ldquo這是誰家的馬?&rdquo趕馬人說:&ldquo這原是公家王室的牲口,因為老病不中用了,便被牽出來賣了。

    &rdquo聽了此話後,田子方感慨地說:&ldquo這馬壯年的時候,人們拼命地使用它的力氣,老了病了就抛棄了它。

    仁慈的人是不應該這樣做的。

    &rdquo于是便用一束帛贖回這匹老馬。

    魏國的老弱武士聽說此事後,由此産生聯想,從此也就從内心擁戴了田子方。

    齊莊王外出打獵,路上有一隻小蟲,伸出前肢要擋齊莊王的車輪滾動,齊莊王見了後問趕車人:&ldquo這是什麼蟲呀?&rdquo趕車人說:&ldquo這就是人們常說的螳螂。

    這種昆蟲隻知前進不知退卻,從不計量自己的力量,且輕視對方敵手。

    &rdquo莊公聽了後說:&ldquo如果它是人的話,肯定是一位天下勇士。

    &rdquo說完便讓車子繞道避開了螳螂。

    齊國的勇士聽說此事後,由此聯系自身,都感到應歸附齊莊公。

    田子方憐惜一匹老馬使得魏國人都擁戴他,齊莊公避開一螳螂使勇士們都歸附他。

    商湯叫人網開三面,祈祝獵物&ldquo無入吾網&rdquo,使天下四十個諸侯來朝拜他;周文王禮葬死者的骨骸而使九夷歸服了他;周武王将一位中暑者安置在樹蔭之下,左手擁抱着他,右手用扇給他扇涼,使天下人都歸順了他。

    越王勾踐偶然一次錯判了案子,冤枉了無辜,就拿出寶劍刺割自己的大腿,血流滿地,以示自責,聽到這些消息,戰士們在戰鬥中不惜生命拼死作戰。

    所以說聖人從小處入手做事,就能産生大的影響;謹慎處理身邊小事,就能感化安撫遠方的人們。

    孫叔敖用期思之水澆灌雩婁良田,楚莊王以此看出孫叔敖治理國家的才能,便任命孫叔敖為楚國令尹;子發訓練軍隊賞罰分明,使勞逸齊同,楚國人便知道他是個帥才。

    這些都是從細微之處顯露出大道理的例證。

     聖人辦事,不自尋煩憂,隻弄清事情的所以然就是了。

    如果上萬個人來調整樂鐘,就不可能合音律,假若有懂行的專家,隻需一個人調整就夠了。

    遊說也是這樣的道理,如果說在理上,用不着話多。

    車子之所以能運行千裡,關鍵在于那三寸長的車轄。

    勸說人家,人家不按你說的去做,禁止人家又禁止不住,原因在于你講的理由不在理上。

    過去衛國國君到吳國去朝拜,吳王夫差将衛君拘囚起來,還打算将他流放到海島上去。

    勸阻吳王的人車子絡繹不斷,車蓋都能互相看得見,但就是改變不了吳王的主意。

    魯哀公知道這件事以後,撤去了懸挂着的鐘鼓,穿着素服上朝。

    孔子上朝拜見哀公,問道:&ldquo君王為什麼面有憂慮的神色?&rdquo魯哀公說:&ldquo諸侯們互相不親愛,衛君主動去親近諸侯;大夫們互相不一團一結,衛君主動去一團一結他們。

    現在衛君去吳國朝見國王,被吳王囚禁了起來,還打算将他流放到海島上去。

    衛君如此仁義,竟然遭到這樣厄運。

    我想解救他,可又做不到,真不知怎麼辦好?&rdquo孔子聽了後說:&ldquo要想解救衛君,那就請子貢去一趟吧。

    &rdquo于是哀公叫來子貢,授給他将軍印。

    子貢推辭不受,解釋說:&ldquo尊貴的地位無益于消除衛君的災難,要靠正确的方法才行。

    &rdquo子貢于是悄悄地上路,前往吳國去了。

    到了吳國,他先去見太宰伯嚭。

    太宰伯嚭對子貢的到來感到十分高興,将準備推薦給吳王。

    子貢說:&ldquo你在吳王面前講話不起作用,我又怎麼能靠你引見呢?&rdquo太宰伯嚭說:&ldquo你怎麼知道我講話不起作用呢?&rdquo子貢說:&ldquo衛君來朝拜吳王的時候,衛國有一半的人說:不如去朝拜晉國。

    衛國的另一半人則說:不如去朝拜吳國。

    但是衛君認定要來吳國,并認為來了後可以得到善終,所以就綁着自己來吳國聽吳王發落。

    現在你們不但将衛君囚禁了起來,還打算将他流放到海島上去,這等于有意獎勵衛國中主張朝拜晉國的人,而有意打擊衛國中主張朝拜吳國的那部分人。

    再說,衛君來吳國的時候,諸侯都為衛君占蔔過兇吉,現在衛君朝拜吳國非但沒有得到好處,反而受難,這樣就使諸侯們的心要向着晉國了。

    你想幫助吳王完成霸主的事業不就很難了嗎?&rdquo太宰伯嚭進宮就将這番話原原本本地報告給吳王聽,吳王聽後馬上下令:&ldquo十天之内如果對衛國君的禮儀還沒完備的話,就處死。

    &rdquo子貢可真叫懂得如何遊說勸谏的。

     魯哀公修建宮殿,規模很大,公宣子勸谏說:&ldquo宮殿造了太大,很多人聚在一起就會很喧鬧,而人少時又會顯得很凄清。

    所以我希望君王你造宮殿最好是恰如其分。

    &rdquo哀公說:&ldquo我聽你的指教。

    &rdquo但說管說、做管做,修造大宮殿的工程并沒停下來。

    這樣,公宣子又去拜見哀公,說:&ldquo咱們國家是個小國家,如果宮殿造了大了,老百姓知道了會埋怨君王的,諸侯知道了會看不起我們的。

    &rdquo魯哀公說:&ldquo已經聽到過這樣的指教了。

    &rdquo但是工程仍然在繼續。

    公宣子隻得第三次去見哀公,說:&ldquo新宮殿的左邊是昭廟,右邊是穆廟,修造這樣大的宮殿正好靠近兩位先君的廟堂,這樣不有損你作為孝子的形象嗎?&rdquo聽到這席話,魯哀公才下令停止施工,拆除闆築。

    魯哀公要修建宮殿的想法是十分堅決的,公宣子要阻止這件事的決心也是十分堅定的。

    但是公宣子勸了三次,第三次才使魯哀公接受意見,停止施工。

    這三次中,前二次講得不得要領,沒有擊中要害,所以魯哀公根本聽不進去。

    有人面對河水垂釣,一整天還釣不到一條小白魚,這不能怪河中的魚不上鈎,而是在于鈎上的魚餌魚不喜歡吃。

    而那些釣魚的高手就不是這樣了,他們所拿的魚竿線繩鈎兒一下子就能鈎着魚兒的嘴,是因為這鈎上的魚餌是魚喜歡吃的東西。

    事情沒辦法對付,是在于人對這事情不了解,所以無法對付。

    鉛和丹種類不同、顔色各異,但鉛可以煉成丹,因為人們掌握了其中的關鍵技術。

    所以繁瑣的話語、漂亮的辭藻,無助于勸說别人,隻要抓住其中問題的原由就可以。

     紛繁複雜的事物緊密聯系着,可是又不同門類,這種現象随處可見,又難以識别。

    所以有些事物的現象看來相似,但卻又不一樣;有時有些事物的現象看似不一樣,但卻又是一樣。

    有時候好像是這回事卻又不是這回事;有時候好像不是這回事卻實際上正是這回事。

    諺語說:&ldquo老鷹嘴裡掉下了死腐鼠,富戶虞家要遭滅亡了。

    &rdquo這話怎麼講呢?它說的是這樣一個故事:那虞氏家族原是梁地的大富人家,家裡富足殷實,錢财多得無法計算。

    虞家在大道路口邊修建了一座高樓,經常在樓上設置酒席,擺排樂舞,宴請賓客,玩弈棋遊戲。

    有一次一群遊俠結伴而行,經過樓下,樓上玩博棋遊戲的人,下一注賭一博,有人獲勝而大笑。

    正在這時,一隻飛翔着的老鷹将嘴裡叼着的一隻死腐鼠掉落下來,正好落在一個遊俠頭上。

    遊俠們聽到樓上的喧嘩聲,以為是虞家人故意扔下死鼠來戲弄他們。

    那位被死腐鼠擊中頭頂的遊俠就對同伴說:&ldquo虞家富貴享樂的時間已很長了,平時對人常輕慢無禮,還有一種侮辱人的心志。

    我們平時不敢冒犯他們。

    今天虞家竟然用死鼠來侮辱我們。

    此仇不報,我們就無法在天下樹立我們的英勇之名。

    讓我們齊心協力,率領衆兄弟,一定要消滅虞家。

    &rdquo當晚,衆遊俠合力攻打虞家宅院,把虞家給消滅了。

    這就是看似相似,但實際上卻并不一樣。

    那麼,什麼是看似不一樣,但實際卻又是一樣?屈建對石乞說:&ldquo白公勝将要鬧事作亂。

    &rdquo石乞說:&ldquo不會。

    白公勝平時謙恭下士,從不敢在賢人面前驕慢,他家沒有牢固門闩的防備,也沒有可靠的鎖鑰。

    他平時大鬥斛賣出,以小秤買入。

    你怎麼反而用這種言論非議他?&rdquo屈建說:&ldquo這正是他要謀反的迹象。

    &rdquo過了三年,白公勝果然發動叛亂,殺死了令尹子椒、司馬子期。

    這就是看似不像,實際上就是這樣子。

    那麼,什麼是好像是這回事卻又不是這回事呢?子發擔任上蔡縣令,有人犯了罪應依法判刑。

    案子審判定當,在子發面前執行,其時子發感歎着、流露出凄怆的神色。

    犯人受了刑後忘不了子發憐憫他的恩情。

    在這以後,子發得罪了楚惠王而被迫出逃。

    恰巧在出逃途中碰到那位受刑者,這人掩護了子發,讓子發躲進城牆下的一間小屋内。

    追捕子發的公差趕到,那位受刑者故意跺腳發怒叫罵:&ldquo子發親自判決審定我的罪又讓我受了刑,我對他是恨之入骨,現在就是吃了他的肉,還難解我心頭之恨。

    &rdquo追捕者看到這番情景也就信以為真,也就不再進小屋搜查了。

    這就是好像是這回事卻又不是這回事。

    那麼,什麼是好像不是這回事卻實際上正是這回事?以前越王勾踐對吳王夫差表現得卑躬屈膝、低三下四:既請求要做吳王的臣子,又願意讓妻子做吳王的小妾;還向吳王進奉四季的祭祀用品,承擔春秋兩季的貢品;将自身乃至國家都一交一給了吳王,還讓全國百姓為吳王效勞;平時隐蔽不抛頭露面,打起仗來則充當先鋒;對吳王的禮節很恭敬,言辭用語很馴服,根本看不出有反叛之心。

    然而最後還是率領三千士兵在姑蘇山上擒獲了夫差,并消滅了吳國。

    以上四種情況,是不能不審察的。

    事物難以認識清楚,就是在于事物的頭緒和蹤迹總是被藏匿起來,而且人們有時又混私于公、倚邪于正,還以紛亂的現象迷惑人。

    假若人的内心世界和外表完全一緻,就像符節這樣吻合,那麼天下的事就簡單得多,也就不會常發生家破亡國的悲劇了。

    那狐狸在攻擊野雞時,總是先卑伏着身子、按斂着體毛,等待着野雞的到來。

    野雞見狐狸這副縮頭縮腦的樣子,也就信以為真,不加防範,所以讓狐狸得以捕捉到野雞。

    假使狐狸圓瞪怒眼,聳毛豎尾,擺出一副捕捉野雞的架勢,野雞見此架勢也必驚怕而遠走高飛避開兇神惡煞的狐狸了。

    況且人又不像禽一獸那麼簡單,人還好互相欺騙虛僞狡詐;這就提醒我們,事物看似相同,但決不可從表面上來判斷,這種情況是又多又難識别,因此就不能不謹慎審察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