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卷十八 人間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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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子國用餐,令尹子國嘗了一口羹湯後感到湯太燙,就拿杯子裡的湯水往子朱澆去。

    第二天,太宰子朱便辭去了太宰的職務,回家去了。

    他的仆人就問:&ldquo楚國太宰的職務不易謀得,你為何辭官離去?&rdquo子朱解釋說:&ldquo令尹子國的行為輕浮,傲慢無禮,他要想侮辱人是非常容易的。

    &rdquo第二年,子國果然找岔制一服了郎尹,還打了郎尹三百大闆。

    所以說,明察事理的人總是預先避免着,并善于從事情的細微不好的苗子中預料到事物發展的結果。

    那鴻鹄還沒從卵中孵化出來的時候,隻須用一根手指頭一戳,它就潰破而變得無影無蹤了。

    但等到它筋骨生成,羽毛翅膀豐滿,它就會振動翅翼,揮動羽毛,飛上浮雲,背負青天,胸貼着紅霞,翺翔在無邊無際的天空,徜徉在彩虹之間,這時雖有強一弩一利箭,細繳長絲,再加上有蒲且子這樣的神射手,也對付不了它。

    長一江一發源于岷山時,人可以提着衣裳涉水淌過。

    但等到它奔流到洞庭湖、流向石頭城、經過丹徒鎮時,就形成了波濤洶湧之勢,這時你乘船航行一天也不能渡過。

    所以聖人總是在事物尚未形成之時便關注留意它,而不是等到事物已形成危害之勢時才去留心注意它,所以這禍患往往難以傷及他。

     有人問孔子:&ldquo顔回是個怎樣的人?&rdquo孔子回答說:&ldquo是個仁慈的人。

    我不如他。

    &rdquo有人又問:&ldquo子貢是個怎樣的人?&rdquo孔子回答說:&ldquo是個善于辭令的人。

    我不如他。

    &rdquo又問:&ldquo子路是個怎樣的人?&rdquo孔子回答說:&ldquo是個勇敢的人。

    我不如他。

    &rdquo那位客人就說了:&ldquo他們三個人都比你行,可是都成為你的學生,聽你教誨,這又是為什麼呢?&rdquo孔子說:&ldquo但我孔丘是既能仁慈又能下決斷的,既善于辯說又有時顯得嘴笨,既勇敢又膽怯的。

    拿他們三個人的長處換我這種處世之道,我還不情願呢。

    &rdquo孔子懂得該怎樣來運用他自己的長處和短處的。

    秦牛缺路過一座山,遇到了一群強盜,強盜搶走了他的車馬,解開他的口袋和竹箱,還奪走了他的衣被。

    強盜們離去的時候回過頭來看秦牛缺,隻看見秦牛缺非但沒有恐懼、憂傷的神情,反而還顯得很高興的樣子,有點悠然自得。

    強盜們于是問秦牛缺:&ldquo我們搶了你的财物,用刀脅迫你,但你卻面不改色心不跳,這是為什麼呢?&rdquo秦牛缺回答說:&ldquo車馬是用來供人裝載和乘騎的,衣裳是用來掩遮體形的,聖人是不會因為顧惜這些養身護身的财物而去傷害自己的身心的。

    &rdquo強盜們聽了這番高見後相視而笑,說:&ldquo這人知道不以物欲傷害身心,不為利益拖累身體,是當今的聖人。

    如果這樣的人以這樣的高論去見君王而被重用後,他必定會對我們作認真處理解決的。

    &rdquo于是這群強盜又折回來殺死了秦牛缺。

    這位秦牛缺能夠憑他的智慧來顯示自己什麼都懂,但卻不能以聰明而掩其聰明、裝糊塗以避殺身之禍;這位秦牛缺敢于表現自己勇敢,卻不敢于表現自己&ldquo柔弱&rdquo。

    凡是有道之人,都能應付倉猝事變而不會顯得束手無策,遇到禍患總能化解,所以天下人都看重他。

    如果現在隻知道自己做某事的原由,而不知道别人做某事的原由,知己不知彼,那麼這樣的人對紛繁複雜的事還遠遠沒有研究透。

    人如果能由原本的明白精明進入到混沌高明的境界,那麼他就離道不遠了。

    《詩經》上說:&ldquo人們說過這樣的話,哲人無不愚。

    &rdquo說的就是這道理。

     事情有時候人為地去做了,卻恰恰是敗壞了它;有時候有意去防範它,卻恰恰是招緻它。

    怎麼知道是這樣呢?秦始皇得到一冊錄圖,發現上面的解說文字寫着:&ldquo亡秦者,一胡一也。

    &rdquo于是秦始皇便征調五十萬軍隊,命令蒙恬、楊翁子率領去修築長城,以防&ldquo一胡一人&rdquo。

    這修築的長城西起流沙、北接遼水、東連朝鮮。

    從中原内地派人拉車輸送軍饷糧食以供修築長城。

    除此之外,秦始皇還貪圖越地的犀牛角、象牙、翡翠和珍珠。

    于是又派尉屠睢率兵五十萬,分成五路大軍:一路大軍扼守镡城山嶺,一路大軍守衛九嶷要塞,一路駐守番禺城邑,一路大軍防守南野邊界,一路大軍集結在餘幹河畔。

    各路大軍三年之内不解铠甲,不松弓一弩一。

    監祿無法輸運軍糧,于是令士兵鑿挖河道以運軍糧,靠這來和越人作戰,殺了越族西嘔人的君主譯籲宋。

    越人全部逃進莽莽叢林中,和禽一獸共處,不肯做秦軍的俘虜。

    西嘔人推選出勇猛強悍的人做将領,深夜攻打秦軍,把秦軍打敗,并殺了尉屠睢,其時一屍一橫遍野,血流成河。

    秦始皇此時隻得派囚徒來防守南疆邊界。

    在這段時間内,戰争使得全國各地男子不能安心在田裡耕種,婦女無法靜心在家削麻紡織;老弱病殘者都出外拉車運送軍糧給養,官吏們則拿着箕畚公開在路口收刮錢财;病者得不到治療,死者得不到掩埋。

    于是陳勝在大澤鄉舉事起義,他振臂一呼,各地反秦人馬紛紛響應,頓時席卷天下,義軍一下子打到戲城。

    這時劉邦和項羽也興義兵跟随在陳勝之後,他們奪取城池,消滅秦軍,其勢如折斷枯枝,振落枯葉,銳不可擋。

    秦始皇就這樣丢失了天下,而禍根在于秦始皇為防&ldquo一胡一&rdquo人和貪圖越人的地财。

    秦始皇原本修築長城是為了防止滅亡,誰知恰恰是修築長城導緻了秦王朝的滅亡;秦始皇調動囚徒防守邊疆,誰知恰恰是從這中間爆發了災難。

    那烏鴉、喜鵲知道一年中哪個季節多風暴,于是将原本在高大樹端上的巢遷到低矮路旁的樹枝上安巢,但誰知這樣一來,路人就可随手掏到雛鳥,小孩順路就可挑破鳥蛋。

    烏鴉和喜鵲隻知道預防遙遠的禍患,卻不知這樣一來,又造成了眼前的災難。

    以此來看秦始皇的所謂防備,隻是像烏鴉、喜鵲之類的小智慧。

     事情有時候是這樣的,拿利害關系去勸阻人家,被勸的人反而硬要堅持下去;有時表面上聽從,但反倒可以制止他。

    怎麼知道是這樣呢?魯哀公想往西邊擴建住宅,史官極力勸谏他,認為向西擴建宅院不吉利,魯哀公沉下臉來發脾氣,不聽身邊的人多次規勸。

    後來魯哀公将這件事拿去詢問太傅宰折睢:&ldquo我想往西擴展住宅,史官說不吉利,你認為怎樣?&rdquo宰折睢說:&ldquo天下有三件不吉利的事,但向西擴展修建宅院不在其中。

    &rdquo魯哀公聽了很高興,喜形于色。

    過了片刻,魯哀公又追問:&ldquo那麼,什麼叫三件不吉利的事呢?&rdquo宰折睢說:&ldquo不行禮義是一不吉利的事,嗜欲無止境是二不吉利的事,不聽忠谏是三不吉利的事。

    &rdquo哀公聽了後默默沉思,感慨地反省自我,終于停止向西擴建宅院的事。

    史官以為隻要力争強谏就可以阻止哀公向西擴建宅院事,卻不懂得不力争強谏反而會被采納接受。

    聰明人離開了大路卻得到了便道,愚蠢者死守大道卻失去了捷徑。

    那?說靈巧,人們都說他沒什麼結不能解開的,其實他并不是任何死結都能解開,他隻是不去解那些解不開的死結罷了,以至于人們誤認為他什麼死結都能解開。

    隻有那些能夠以&ldquo不解&rdquo來&ldquo解&rdquo結的人,才可以和他談論&ldquo道&rdquo。

     有時候對人闡明禮義、講述大道理反而不行,但用些荒誕一胡一亂的話來解決糾紛反而效果好。

    何以見得呢?孔子一次出遊,馬跑失了,走進一塊田裡吃了人家的莊稼,那戶田的主人看了大發脾氣,捉住馬就将它拴了起來。

    子貢就前去請求田主放馬,說了很多謙恭的話都沒使田主放馬。

    回去後孔子對子貢說:&ldquo你用人家不喜歡聽的話去請求人家放馬,這就好像用太牢祭享野獸,以《九韶》古樂去取悅飛鳥。

    馬沒被放回來,是你的過失,不是田主的責任。

    &rdquo于是孔子就派馬夫去讨馬,馬夫到了那田主那裡說:&ldquo你田主耕種的田是從東頭一直耕到老遠的西頭,我的馬跑失後沒人照料,怎麼能不吃沒人看管的禾苗呢?&rdquo田主一聽,十分高興,就解開系着的馬還給了馬夫。

    這位馬夫勸說田主的話看起來不成體統,但反而一說就行,事情也真有它的極緻處,靈巧的語言還不如拙笨的話語管用。

    所以聖人是量度好榫眼的大小、形狀來校正榫頭的。

    你唱《采菱》《陽阿》這樣的歌曲,粗俗的人聽了感到還不如《延路》這樣通俗的歌曲來得順耳好聽,這并不是唱歌的人唱的不好,而是聽歌的人的欣賞能力不同。

    所以一交一錯畫的線條不流暢,連着的玉環不易解;對于那些隐微不通的事物,聖人是不去争辯的。

     仁是百姓所仰慕的,義是民衆所推崇的;做百姓所仰慕的事,行民衆所推崇的事,這正是嚴父用來教育子女、忠臣用來事奉君王的内容。

    然而,世上卻有施行仁義而身死國亡的,這是因為仁義實行不合時宜。

    從前徐偃王喜歡施行仁義,這樣使天下三十二個國家朝拜他。

    這時王孫厲就對楚文王說:&ldquo君王如果不讨伐徐國,那過不了多久,我們反過來就要去朝拜他了。

    &rdquo文王就說:&ldquo徐偃王是位有道之君,他喜歡施行仁義,我們不好讨伐他。

    &rdquo王孫厲就接着說:&ldquo強國對付弱國,大國對付小國,這就如同用石擊卵、虎吃豬一樣,大王有什麼好猶豫的。

    再說實施文治卻不能實現德政,奉行武道又不能顯示出實力,那麼禍亂沒有比這更大的了。

    &rdquo聽了這席話,文王說:&ldquo好!&rdquo于是就發兵攻打徐國,并很快将徐國消滅了。

    這樣,徐偃王就成為一個隻知實施仁義卻不知世道已變的人了。

    申菽、杜矨,是美人所喜歡佩戴的香草,但這香草一旦被臭水所沾污,就再也無法保持它的芳香了。

    古時候五帝崇尚仁德,三王施行道義,五霸依靠武力。

    現在如果拿五帝、三王的道德仁義用到五霸這時代,這就好像騎着千裡馬在莽莽叢林中追逐,隻會像鬥笠打轉盤旋。

    如果在霜降以後再種谷子,到來年冰化時就想收獲,這樣來求糧食就難了。

    所以《易經》上說:&ldquo潛龍勿用。

    &rdquo這句話說的就是時勢不可妄動。

    因此,&ldquo君子白天兢兢業業,夜裡仍然謹慎警惕,這樣即使身臨險境,災禍也不會降臨。

    &rdquo&ldquo白天兢兢業業&rdquo是順陽氣而動;&ldquo夜裡謹慎警惕&rdquo是随陰氣安息。

    晝動而夜息這種規律,隻有得道之人才能做得到。

    徐偃王因為施仁義而亡,燕王哙因為行仁義而滅,魯哀公因為好儒子而弱殘,代國君因為奉行墨學而遭害。

    這滅、亡、削、殘一般說來都是由于暴虐才會招緻,而這四位君主卻因施行仁義儒墨而招緻滅亡,原因就在于他們遭逢的時勢不同。

    這當然并不是講仁義儒墨不好,隻是說世道已經變化,再去實施推行,就會因此受害。

    戟是用來攻城的,鏡是用來照人的。

    但宮中太監拿到戟,就隻會用它來割葵菜;瞎子拿到鏡,就隻會用它當杯蓋。

    這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怎樣來用戟和鏡。

    所以好壞相同的人和事,是受到贊譽還是被诽謗,不取決于這人和事的本身,而取決于人們的一習一俗。

    人取舍志向相同,是走運還是倒黴,不取決于人取舍志向本身,而取決于遇上怎樣的時勢。

    狂谲不接受俸祿,以清高隐居而被殺害;段幹木辭去相位,不圖利祿名聲而出了名。

    這兩人的品性、德行相同,一個得益一個得害,這是時勢造成的。

    所以聖人即使有好的志向情操,但如果沒有碰上好世道,那麼他充其量隻能保全性命,哪還談得上實現什麼功名! 既了解天意如何,又了解人間時尚怎樣,就能夠在這世界上實行你的志向。

    如果隻了解天意而不了解人間風俗時尚,就無法與世俗交往;如果隻知道人間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