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張第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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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上沒有真理。

    切問包括了經驗,所以有了經驗還要近思,要真正有思想學問,去體會人生經驗就好了。

    近思有兩個意義,一個是思想要有中心,一個是不要想得太虛玄太高遠,要切近的平實的思想,人生到底沒有什麼太高遠,不必向外找,我們知道朱熹先生寫一本書叫《近思錄》,就是取這句話的意義。

    子夏教育學生,如果能做到這兩句話,那麼孔子所标榜的&ldquo仁&rdquo這個學問的中心就有了。

     體相圓融 用之不窮 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緻其道。

     子夏說,社會上各種做工藝的,自己必須有一工藝場地,才能專心做成他的事情。

    知識分子的求學,首先要認識,學術知識是一回事情,透過知識還要建立一個東西,這個東西無以名之,稱它為道。

    一切學問為了道而學,知識學問都是為了培植這個道,知識并不就是道。

    &ldquo道&rdquo是什麼呢?這個問題就像&ldquo仁&rdquo一樣,讨論起來就大了,就麻煩了。

    我們可以簡單的分三方面來講:有它的體,有它的相,有它的用。

    體就是中心,形而上的。

    相就是它的現象,譬如全部四書所講的關于人生的行為思想,都是道的相,這個相為達到人生目的就是用。

    這是簡單的解釋&ldquo道&rdquo的體、相、用。

    如果嚴格講起來太多了,這裡不發揮。

     子夏曰:小人之過也必文。

     講到人生的修養,後來中國文學中常用&ldquo文過飾非&rdquo四個字,其出典在此。

    自己有過錯了,粉飾一下,掩護一下。

    子夏說,一個小人對于自己的過錯,總想辦法說出一套理由,把過錯掩蓋起來,一個君子自己錯了就承認錯了,所謂君子之過如日月之蝕,和太陽、月亮一樣,偶然有一點黑影,大家都看得見,可是等一下就會過,仍不失原有的光明。

     子夏曰:君子有三變,望之俨然,即之也一溫一,聽其言也厲。

     這是下論曾經提到過贊揚孔子的話。

    他說一個人有高度的修養,就是君子之人,有三種變相:看起來不可侵犯,實際上跟他一親近,又非常一溫一和,充滿了感情,但聽他講話,盡管他說笑話,但他言語的内容,又非常莊嚴,不可侵犯的。

    這是講有高度修養的人。

    上論中有這三句話的同義語用來形容孔子,他這裡再重提一下,強調君子學養的典型。

     一交一淺不言深 子夏曰:君子信而後勞其民,未信,則以為厲己也。

    信而後谏,未信,則以為謗己也。

     這個地方子夏教學生們将來作人處世的道理,上面兩句話是講如何做領一導一人,下面兩句話,是講做别人幹部,&ldquo臣道&rdquo應有的态度。

    他說一個君子,要指揮下面的人,需要他們做事的時候,必須先要建立起來他們對自己的信念,當他們對自己有了信念,然後要他們做事,雖然沒有告訴他們所以然,他們仍會做到。

    當部下對自己還沒有信仰的時候,要求他們過多,他會以為是找他麻煩。

    一個領一導一人,在與幹部之間沒有建立信心以前,雖然是為了幹部的利益而想的辦法,但幹部們反而誤會你在利用他們,損害他們的權益。

    一般人的心理如此,人是最難對付的,所以待人處世必須以信,信之重要在此。

     第二點,說明作為一個高級幹部的人,要對主管長官提出建議之前,先要自己估計,有沒有在領一導一人心中建立信任,真正對自己有了信任,再依信任的程度,作适當的建議才對。

    如果長官對自己的信任還不夠,則自己提出來好的意見,往往會得到相反的結果,上級反而誤會,懷疑你在毀謗他、反對他,這問題就大了。

    我們讀曆史,甚至看《貞觀政要》,唐太宗的意見,常常被魏征、房玄齡這班大臣碰回去。

    有人說魏征、房玄齡了不起,但更了不起的是唐太宗,魏征如果沒有碰到這種好老闆,老早被懷疑了。

    唐太宗到底是唐太宗,能信任大臣,包容大臣的反對意見。

    張良何以不找别的老闆而找劉邦?也還是劉邦了不起,對他言聽計從,這都是說明長官與部下之間,要相互有信,下對上敬信,上對下信任,才有偉大的成就。

    如互信不夠,沒有真誠的溝通情感和思想,問題就大了。

     大行與小節 子夏曰: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

     我們要注意,這兩句話是子夏說的,平常很多人都誤引述是孔子說的,&ldquo閑&rdquo就是範圍,上古的時候沒有房門,晚上睡覺,門用木架子擋着就是了。

    當年在大一陸的西南、西北地區就可看到,一些山洞的門口用木架一擋就算了,并不怕小偷,隻防牛羊跑出去,所以叫&ldquo閑&rdquo。

    子夏主張大德、大原則不要超出範圍,不可以輕易變更,小的毛病大家都有,不要過分責備。

    人能做到這樣也就很好了。

    那麼子遊說話了: 子遊曰:子夏之門人小子,當灑掃應對進退則可矣,抑末也;本之則無,如之何?子夏聞之曰:噫!言遊過矣!君子之道,孰先傳焉?孰後倦焉?譬諸草木,區以别矣!君子之道,焉可誣也?有始有卒者,其惟聖人乎! 講到這裡,是記載了子夏教學的事。

    孔子死後,子夏在河西講學這個階段的事。

    他的同學子遊說,子夏所教的這些年輕學生們,&ldquo當灑掃應對進退則可矣。

    &rdquo這裡&ldquo灑掃、應對、進退&rdquo六個字,是古人的教育,包括生活的教育、人格的教育,是中國文化三千年來一貫的傳統。

    如果有外國人問起我們中國文化教育方面,過去的教育宗旨是什麼?我們不是教育專家,專家說的理論是他們的,我們講句老實話,中國過去的教育,主要的是先教人格的教育,也就是生活的教育。

    美國也講生活的教育,但美國的生活教育是與職業,與賺錢相配合,而我們過去的生活教育是與人格的建立相配合,不管将來做什麼事,人格先要建立。

    這就是中國文化的教育。

    現在我們的教育跟着西方走,所謂的生活教育,則是美國式的生活教育,教出來的孩子,先以能夠謀職業,有飯吃,謀生為第一。

    這其中差别很大很大,這是教育上一個大問題。

    當然将來會變,依我的看法非變不可,不變就不得了。

    社會自然會使它變,中國幾千年來的文化,不是偶然的,到了某一情勢、某一階段,自然會變。

     過去孩子們進了學校,首先接受的教育就是&ldquo灑掃、應對、進退&rdquo這幾件事。

    &ldquo灑掃&rdquo就是掃地,搞清潔衛生等,我們現在小學、中學都有,好像和古代教育一樣,其實是兩樣的。

    我們從西方文化學來的教育,制度變了,教務、訓導、總務三個獨立。

    等于一個政治,三權分立,三樣都不連系,結果三樣都失敗。

    教務隻教知識沒有教學問;訓導是空的;總務呢?下意識中就認為是搞錢的。

    變成了這樣,可見我們整個教育制度沒有檢讨,因此學生對學校大體上都是壞印象。

    中間細微末節的事還很多,譬如老師下命令搞清潔,就沒有一個搞好清潔。

    我經常說搞總務之難,一個好的總務,是宰相的人才,漢代的蕭何,就是搞總務的。

    總務這門學問,在學校裡有家政系,(這個翻譯得不好,實際上就是内務系。

    )訓練内務人才。

    但總務始終很難搞好。

    任何一個機關一團一體,一上廁所就發現毛病,管總務的也不可能每天去看每一個抽水馬桶,這就可見總務上管理之難。

    至于灑掃方面,現在的青年連地都不會掃,雖然中學小學要掃地,可是拿到掃把揮舞,反而把灰塵揚得滿天飛,抹了桌上灰塵,轉身反而抹到牆上,連灑掃都沒學會,生活教育真不容易。

    再其次的&ldquo應對&rdquo,更成問題。

    現在的學生幾乎不會應對,如問他:&ldquo貴姓?&rdquo他就答:&ldquo我貴姓某。

    &rdquo&ldquo府上哪裡?&rdquo他會說:&ldquo我府上某地。

    &rdquo就是如此,應對的禮儀沒有了,這是大問題。

    最後&ldquo進退&rdquo更難了,一件東西該拿不該拿?一件事情該不該做?是大學問,小的時候就要開始教。

    如吩咐去向長輩拜年,到了親友家,該站該坐?站在哪裡?坐在哪裡?進退之間,作人的道理,都要注意教育,現在這些都沒有了。

    古代的教育,就從灑掃、應對、進退這些地方開始。

     中國的古禮,周公之禮,六歲讀小學,小學就從這種生活規範學起;進一步八歲十歲認字;十八歲入大學,那是學大人。

    所以中國文化,小學這個階段,就是求作人的知識,先培養一個人,然後再講高深的修養,才是大學之道,這是我們中國過去文化教育的路線。

     現在我們看到這個時代真可憐,很差勁,&ldquo灑掃、應對、進退&rdquo統統沒有了,非常嚴重,這不能全怪學校,幾乎每個人都要怪自己,因為現在我們搞得不中不西,不今不古。

    如果完全西化還好,西方人還是蠻有禮貌的,盡管有的披頭散發,像嬉皮一樣,他對人還是有一套,很有禮貌,也許他隻穿一雙膠拖鞋來,但對美國人不必要求這些,因為他們很節省,以頭發來說,美國孩子一年中難得有一次上理發館,普通家庭婦女,都是自己動手的,節省得很,隻有英國講究衣飾派頭,所以不要以為外國人平時穿着不好就沒有文化,當他們參加社一交一宴會時就很講究了。

    人家有人家一套禮貌,可憐的是我們這一代青年們,什麼都沒有,所以我們這一代必須特别為下一代着想。

    這是對&ldquo灑掃、應對、進退&rdquo大概說了一下,如果詳細說中國傳統&ldquo灑掃、應對、進退&rdquo的沿革,可以出一本專書了。

     子遊批評子夏,說子夏辦教育,教的學生,&ldquo灑掃、應對、進退&rdquo這幾件事勉強還可以,不過這是枝末的問題,他還沒教人家根本。

    外形都教得很好,沒有内容,怎麼辦?他這個話傳到子夏耳裡,子夏就說,我這個老同學的要求太苛刻了,太過分了。

    應該從哪裡先開始?哪一樣放在最後?乃至哪些應該放棄了?換句話說,辦教育的人,造就後一代,要觀機設教,沒有固定什麼叫先本後末的事。

    基本上就要完成一個人格,人在外形上做好,&ldquo灑掃、應對、進退&rdquo懂了以後,慢慢就會達到内心。

    譬如種植草木,要有個區分,不能混合。

    同樣,教育學生,對人才的資質要有自然分類。

    如果施教如下雨一樣普遍澆下來,可是青菜所吸收的雨量和大樹所吸收的雨量各不相同,這中間因受教者的本質不同,是必須有所區别的。

    不管如何,從事教育的人,固然希望後一代好,但基本的教育最要緊,雖然它是注重形态,可是形态也要教好,怎麼可以随便說它沒有用呢?至于再進一步,由生活教育一直到精神教育的最高處,不是我們做得到的,要聖人才可以教人馬上悟到&ldquo道&rdquo的真谛。

     學與仕 子夏曰: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

     這兩句話要注意,後來一直成了中國文化的中心思想之一,講到這裡,我的感慨特别多。

    過去我們中國文化,都是走這兩句話的路線,我們翻開曆史來看,覺得很可愛,過去的人所謂&ldquo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

    &rdquo學問有成就,考取功名,做了官,揚名天下。

    可是做了官以後,始終不離開讀書,還在求學,每個人都有個書房,公餘之暇,獨居書房不斷進步,這是古人的可愛處,就是&ldquo仕而優則學&rdquo,盡管地位高了,還要不斷求學。

    &ldquo學而優則仕&rdquo,學問高了,當然出來為天下人做事。

    然而到了現代幾十年看來,隻有&ldquo學而優則仕&rdquo,至于說&ldquo仕而優則學&rdquo就少有了,而是&ldquo仕而優則牌&rdquo,閑來無事大多數都在打牌。

    有的買了線裝的二十五史等書,我擔心放在那裡将來會被書蟲蛀了,因為他都在打牌,這正如《老殘遊記》所謂:&ldquo深鎖瑯嬛飽蠹魚。

    &rdquo所以我深深地感慨,一個時代的風氣之可貴,我們要為後一代做好榜樣,我們已經害了自己,害了社會,絕不要害後一代,對後一代培養好,使國家未來的前途,看到光明的遠景,我們這一代再不能馬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