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貨第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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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也不行,人的牢騷往哪裡發?會作詩就可以發牢騷了。

    有文學藝術修養,在文學藝術境界上可以把牢騷發洩掉。

     &ldquo迩之事父&rdquo,近一點可以孝順父母。

    怎樣孝順?有藝術修養,侍奉父母,則有樂觀态度。

     &ldquo遠之事君&rdquo,遠大一點可以對國家社會有貢獻。

     最後一句話,因為喜歡在文學方面多研究,喜歡詩詞,就&ldquo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

    &rdquo知識淵博了,等于學了現在的&ldquo博物&rdquo這一科,什麼都知道了。

    我們要知道,孔子的時代,工具書是絕對沒有的,就靠一些詩才知道。

    工具書從唐宋以後才有編輯;《辭源》、《辭海》是民國時代,根據《淵鑒類涵》、《佩文韻府》這些類書編的,而這類書都是後世才有。

    例如晉代左思作《三都賦》,花了十年的時間,并非是文章難作,而是當時沒有類書。

    所謂蟲魚鳥獸、人物等等,資料難以收集,何況遠在春秋時代。

    孔子當時所以特别提倡學詩,也是為了獲得各種各樣知識。

    這是孔子教學生們一定要學詩的道理。

     面壁而立的悲歎 子謂伯魚曰:女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牆面而立也與! 《周南》、《召南》是詩經中《國風》的兩篇詩。

    孔子告訴他的兒子伯魚說,你有沒有研究過這兩篇詩?為什麼要研究?就是上面說的一些大道理,詩有這樣多好處。

    他說一個人知識不淵博,文學修養不到最高的境界,等于正面對着牆壁而立,牆外面什麼也看不見,背後有什麼更看不見,就是文盲、白癡了。

     說到這裡,可以介紹很多東西的,就講文學境界中詩的牢騷,随便舉個例子:宋代愛國詩人陸放翁的詩,就有很多牢騷,對國家世事很多憂慮,愛國熱情無法發揮,在他的詩集文集裡,可以看到很多;嶽飛的有限遺著中也有很多牢騷;再說文天祥的詩詞中,也看到很多牢騷。

    不論古今中外,每個時代,人生的痛苦,尤其想有所貢獻于國家社會的人,所遭遇的痛苦,比普通人更大更多,多半見之于詩詞之中。

    前面提到的辛稼軒,他有一阕有名的詞,僅舉半阕,就看出他有多少的痛苦與牢騷:&ldquo追往事,歎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須,卻将萬字平戎策,換得東鄰種樹書。

    &rdquo這是下半阕。

    上半阕是描寫他的生平,年輕時壯志淩雲的氣魄;這裡則回想過去,感歎自己,現在老了,頭發白了,一胡一須白了,再沒有青春的氣息,能把自己的白發恢複年輕,回不去了。

    現在幹什麼呢?當時南宋不敢起用他,自己住在鄉下,他寫給南宋的報告,論政治、談戰略,好幾篇大文章,如今沒有用了,隻好拿到隔壁鄰居的老農家裡,去換種瓜種菜的書。

    這裡面豈不有牢騷?而且牢騷很大,可是他絕不掩蓋自己心裡的牢騷。

    他非常平淡,要我貢獻就盡量貢獻,不需要貢獻則不貢獻,是牢騷也非常平淡。

    因為他藝術文學的修養太高,把人生看得很平淡。

    像這些情感,他的詩詞裡太多了。

    看了以後就懂了人生,也懂了曆史。

    古今中外一樣,看通了人生,了解了人生,就會更加平淡、更願貢獻給社會。

    像辛棄疾的一生,所遭遇的打擊太大了,照我們現在人的修養,可以造反了。

    這樣一腔愛國的熱忱,他帶到南宋來的部隊,卻被解散了,他都受得了,而能淡然處之,雖然怨氣填膺,但不像普通人一樣動辄亂來,就因為他的目的隻在貢獻。

    現在我們舉他這個例子,就是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的道理。

     禮樂的基本精神 下面就是結束上面的: 子曰:禮雲禮雲,玉帛雲乎哉?樂雲樂雲,鐘鼓雲乎哉? 孔子動辄教人學禮樂,這個禮并不是普通的禮貌,所以我們強調說它就是文化的精神、文化的哲學。

    孔子這裡說,禮,并不隻是送火腿,這是情禮的一點表達而已,主要在文化的精神,樂也并不隻是唱歌跳舞,是把人的精神,升華到永遠樂觀的境界。

     這幾段連起來,就歸到人生出處。

    第一步站出來要慎重考慮,并不是說有機會就抓。

    既不随便站出來,則自己立身,作人總要作的,事業可以不做,官可以不做,人總要作的。

    所以剛才說要知道六言六蔽,要學詩,以及如何才是禮樂,都是教人曉得立身,如何站得住,知道自己如何作人,這些基本修養要做到的。

     擺虛架子 子曰:色厲而内荏,譬諸小人,其猶穿窬之盜也與! 這句話在文字上很容易懂。

    是說有許多人,在外表的态度上非常威風,非常狠,而内心則非常空虛。

    孔子對這類人下了一個結論,說他們相當于低級的小人,譬如一個小偷一樣,在被人抓到時,嘴上非常強硬,而實際上内心非常害怕。

    孔子這句話所指的是當時&mdash&mdash春秋戰國時代,許多大人先生們,往往犯了這種變一态心理。

    我們知道,一個人内心沒有真正的涵養,就會變成&ldquo色厲内荏&rdquo,外表蠻不在乎,而内心非常空虛。

    有時我們反省自己,何嘗不會如此?坦白的說,有時生活困難,過着&ldquo窮不到一月,富不到三天&rdquo的日子,表面上充闊氣,内心裡很痛苦,也是&ldquo色厲内荏&rdquo的一種。

    其實大可不必這樣做,一個人好就是好,窮就是窮,痛苦就是痛苦,從曆史的法則上看,當領一導一人,更不可這樣。

     像唐明皇這個人,少年了不起,中年了不起,晚年差一點,也是感覺到手下沒有人才。

    舉兩件唐代的曆史,就可以了解。

    唐明皇早年用了名宰相張九齡和韓休,都是他所相當敬畏的人,所以他的初期功業很了不起。

    對于唐明皇與楊貴妃這一段,後人寫曆史把責任都推到女人身上,好像唐明皇一寵一愛了楊貴妃,才一切都完了,這個話并不公平。

    有些精明的皇帝,一寵一愛女人的也很多,并不緻于像唐明皇一樣,所以問題還是在皇帝本人。

    唐明皇在他宗族的排行,是老三,所以渾名也叫李三郎。

    他有時候作了一點錯事,馬上問旁邊的人,韓休會不會知道。

    往往他的擔心還沒有完,韓休的谏議意見書就到了。

    旁邊的人說,你用了韓休以後瘦多了。

    唐明皇說,沒關系,瘦了我,肥了天下就好。

    後來他一寵一愛了楊貴妃姊妹,又喜歡打球、唱戲,也可以說是心理空虛,找刺激。

     但這事是在唐明皇中年以後,所以晁無咎有詩&ldquo阊阖千門萬戶開,三郎沉醉打毯回,九齡已老韓休死,無複明朝谏疏來。

    &rdquo這是替唐明皇講出了無限的痛苦。

    在安祿山叛亂以前的這一段時期,他的政府中人才少了,肯說話的人沒有了,張九齡、韓休都過去了,沒有敢對他提反對意見的人。

    唐明皇遭安祿山之亂,逃難到了四川的邊境,相當于後世清代慈禧逃難一樣,很狼狽、很可憐,他騎在馬上感歎人才的缺乏,便說:現在要想找像李林甫這樣的人才都找不到了。

    而曆史上公認李林甫是唐明皇所用宰相中很壞的一個,說他是奸臣。

    這是唐明皇感歎連李林甫這種能耐、這種才具的人才都找不到。

    旁邊另一谏議大夫附和說:的确人才難得。

    唐明皇說:可惜的是李林甫器量太小,容不了好人,度量不寬,也不能提拔人才。

    這位谏議大夫很驚訝的說:陛下,您都知道了啊!這時唐明皇說:當然我知道,而且早就知道了。

    谏議大夫說:既然知道,可為什麼還用他呢?唐明皇說:我不用他又用誰?比他更能幹的又是誰呢?這就是當了主管以後,為了人才難得,有時會感到很痛苦,明知道&ldquo色厲内荏&rdquo,但是當沒有人的時候,比較起來,還是好的。

     古老文化社會的通病 下面跟着這一原則,講許多人事道理。

     子曰:鄉原,德之賊也! 我們中國人經常罵人鄉原,什麼是鄉原?鄉就是鄉一黨一,在古代是普通社會的通稱。

    這個原字,也與願字通用。

    原人就是老好人,看起來樣樣好,像中藥裡的甘草,每個方子都用得着他,可是對于一件事情,問他有什麼意見時,他都說,蠻有道理;又碰到另一方的反對意見,也說不錯。

    反正不着邊際,模棱兩可,兩面讨好。

    現在的說法是所謂&ldquo湯圓作風&rdquo或&ldquo太極拳作風&rdquo,而他本身沒有毛病,沒有缺點,也很規矩,可是真正要他在是非善惡之間下一個定論時,他卻沒有定論,表面上又很有道德的樣子。

    這一類人儒家最反對,名之為鄉原,就是鄉一黨一中的原人。

    孔子說這一類人是&ldquo德之賊也&rdquo,表面上看起來很有道德,但他這種道德是害人的,不明是非,好歹之間不作定論,看起來他很有修養,不得罪人,可是卻害了别人。

    總要有一個中心思想,明是非,如此才是真正的道德。

     子曰:道聽而塗說,德之棄也! 這是知識問題,凡事都要深入,不可道聽塗(途)說。

    有時處理業務,對于一個人、一件事,千萬不可道聽塗說,拿新聞采訪工作來說,在路上聽到的消息要留心,但千萬不可随便下定論,更不可據以發表傳播,一定要先把資料找齊,弄清楚事實的真相,否則道聽塗說,在德業上是要不得的。

    有一次我和一位哈佛大學學生談起,說他們這個國家真危險。

    我對他說,你們那些國會議員,那些政策,即使有一百個我們中國的諸葛亮一樣的政治家,也沒有辦法。

    你們那個樣子的民一主,随便哪一個國會議員都可以任意提意見,你們那些秀才們既不出門,又不懂天下事,台灣在地球上哪個位置都不知道,要想靠這樣的人來決定東方的政策,怎麼搞得好?這些人的知識就是道聽塗說,絕對不曾深入。

    道聽塗說這句話,就是告誡我們,不管讀書做學問,或者道德修養、作人處世,都要深入求證,不能一胡一亂相信傳聞。

     患得患失 子曰:鄙夫!可與事君也與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無所不至矣! 用這個&ldquo鄙夫&rdquo的名詞好像孔子在開口罵人,等于後世罵人&ldquo匹夫&rdquo一樣。

    這&ldquo匹&rdquo的意思,就是一個。

    其實這并不一定是罵人,意思隻是說&ldquo一個人&rdquo或&ldquo這個人&rdquo,再白話一點就是&ldquo這個家夥&rdquo的意思。

    而這裡所記載的&ldquo鄙夫&rdquo之&ldquo鄙&rdquo,就是&ldquo鄙俗&rdquo的意思,&ldquo鄙夫&rdquo就是沒有學識的、很糟糕的這種人。

    如我們給人寫信,稍稍帶一點古文筆調寫,謙虛一點,自稱鄙人,但後來又有人改寫作&ldquo敝人&rdquo,實際上該寫作&ldquo鄙人&rdquo,而且這兩個字,還要寫小一點,放在旁邊,以表示謙虛,自己是鄙夫。

    這裡孔子稱人為鄙夫,等于是在罵人。

    因為當時各諸侯之國的政壇人物,他所看不慣的太多了,他認為這些人都是鄙夫,他說這班人怎麼可以主持國家大事呢?他說這些人連最基本的修養都沒有,當他在功名權力拿不到的時候,就&ldquo患得之&rdquo,怕得不到而打主意、想辦法,爬上這一個位置。

    等到爬上了這個位置,權力抓在手裡了,又&ldquo患失之&rdquo,怕失去了已經得到的權力。

    一個大臣,沒有謀國的思想,沒有忠貞的情操,隻為個人的利益而計較,深怕自己的權力地位失去,于是不考慮一切,什麼手段都用得出來,打擊同事、打擊好人、嫉妒賢才等等都來了。

    孔子在這裡就是說明私欲太大,沒有真正偉大的思想、偉大的人格和偉大的目标,隻為個人利害而計較的人,就是鄙夫。

    後世&ldquo患得患失&rdquo的成語,就是根據這裡來的。

     這幾條都是連起來的,說明了一個人修養與人品,以及出來做事、為人處世的原則。

    下面就轉了,讨論到人物了。

     今古人物論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

    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蕩。

    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

    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詐而已矣。

     他說上古時候的人,有三點毛病,是社會的病态,也是人類的病态。

    但到了現在,&ldquo或是之亡也&rdquo&mdash&mdash&ldquo或&rdquo為&ldquo或者&rdquo的意思,&ldquo是&rdquo為&ldquo這個&rdquo的意思。

    這就是說如今看來也許這三項毛病,都變得更壞、更糟糕了。

    用一幅畫來作比喻,古人的畫畫得這麼好,但其中還有三個缺點;不過現在的藝術家,比起古人那些缺點來更差了,還夠不上古人認為是缺點的那個水準,也就是說古人認為是缺點的,比現在認為優點的還要好得多了。

    下面孔子就講了這三個缺點:古代的人狂,這個狂在古代并不一定是壞事,不是現代觀念的狂,現代對神經病、精神病叫做狂,那就糟了。

    古代的狂就是不在乎的味道,但是有一個限度的。

    孔子說,古代的狂不過放肆一點,不大受規範;現在的人糟糕了,狂的人則蕩,像亂滾的水一樣,興波作浪。

    古代的矜,比較自滿自傲,但有一個好處,因為自己要驕傲,自己把自己看得很重,于是比較廉潔自守,人格站得很穩;現在驕傲自矜的人,對任何人任何事都看不慣,而有一種忿怒暴戾之氣。

    古代比較笨的老實人,還是很直爽的;現在更糟了,已經沒有直爽的老實人,而社會上那些笨人都是假裝的笨人,隻是一種狡詐的伎倆而已。

     這是孔子當時的感歎,事實上我們知道,這三點等于是觀察人的六個大原則。

    我們讀到這種地方,要特别注意,這是對于一個人的看法。

    很多人都講究看相,這就是&ldquo相法&rdquo,不過這個&ldquo相法&rdquo不是看五官和掌紋,而是看神态,看他的作人做事,就看出來了。

    當領導别人,或與人交往的時候,部下同事狂一點沒關系,有時還蠻欣賞其狂,就怕不夠狂,有本事不妨狂一點。

    如果是狂而蕩,就問題嚴重了,狂到不守信諾,乃至把公家的鈔票用光了,對什麼事情都亂來,就要不得。

    有才的人多半狂,愛才就要懂得欣賞其狂,不要希望别人和自己一樣,自己不喜歡的,不必要求别人也這樣做,但是要提防他,不可失諸蕩,這個狂就是人才。

     自我傲慢,有個性就是矜。

    自矜值得欣賞,一個人沒有個性、不傲慢,就是沒有味道。

    每個人都有他獨立的個性,但有适當限度。

    假使傲慢而變成憤戾之氣,到處怨恨,沒有一個人、一件事使他滿意,即使他單獨自處,也會跟自己過不去的,那就過于憤戾,這很不好。

    愚、老實沒有關系,可不要故玩老實,僞裝老實,所謂&ldquo貌似忠厚,心存奸詐。

    &rdquo那就大成問題了。

    這狂、矜、愚三條,有相對的六點,外在是觀察别人,内在是反觀自己修養的準則,都要注意的。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這句話在上論中已經提到過的,現在又重複地放在這裡。

    看起來好像是重複,實際上是一個小結論。

    說凡是玩嘴巴的,比上面那幾種情形,更有問題,簡直不可談了。

    為什麼如此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