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氏第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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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dquo民胞物與&rdquo的精神,民吾同胞,物吾與也,誰的兒子都是一樣;可是站在宗族血統的立場,就絕不敢以開放的思想來做。

    還有的人聲明不是外甥,是&ldquo路邊妻&rdquo生的孩子。

    所謂&ldquo路邊妻&rdquo是有的地方有租妻的風俗,租一個婦人來,生下孩子以後,将孩子一交一給男方,各走各的路,沒有夫妻關系。

    可是怎樣去證明呢?&ldquo路邊妻&rdquo等于西藏的多夫制。

    在西藏有一夫一妻制,有一夫多妻制,也有一妻多夫制,一妻多夫有的是兄弟同妻,也有的是一個婦人同時是張、王、劉、李幾家的太太,女權很高。

    所以&ldquo路邊妻&rdquo的孩子,碰到幾家修譜時就發生問題了,因為無法證明這個孩子到底是哪一個丈夫的。

    但無論是紅線或藍線,有一個最主要的精神,就是&ldquo興滅國,繼絕世&rdquo的精神,對于沒有後代的,一定想辦法把他的宗祧繼承下去,香煙延續起來,這是中國民族思想的精神,大家必須注意。

     我曾和許多老朋友談起,問他們有沒有修家譜、看家譜的經驗。

    他們有的七八十歲了,都說沒有,而我很幸運,一生中有過兩次。

    不過有一件很遺憾的事,每一宗族的家譜,依照老規矩,僅有兩部。

    正本放在祠堂裡,副本放在族長的家裡。

    如果為了法律問題或者宗族上其它什麼問題,要查家譜的時候可不容易,要全祠堂的董事、負責人到齊了,才可以打開這個藏家譜的箱子。

    我當年在家裡修家譜,一位朋友告訴我,他當時回去修家譜,有所變革,不像以前那樣有半張書桌寬大的正副兩本,而變成了現在的二十四開本,同時印了一百多套,凡是出了錢的,或一家送一套,或三五家送一套,以資流傳。

    他這個辦法很新,可是我做不到,因為我們南家的老輩們非常保守,對于祖上留傳下來的規矩,不敢改,沒有辦法開這個新風氣,所以我非常佩服他這點,真高明。

    否則,被後世無知者毀了,就沒有了。

    事後我真有點後悔,我當時如果也這樣做了,老輩們頂多不高興,也不會對我怎麼樣,不過說我思想變了,家譜和印書一樣,印這許多給人家看。

    其實現在想起來,我這位朋友的做法是對的,恐怕現在有許多人的家譜已經沒有了。

     不過到台灣後,也曾聽人說過,在抗戰前後有些宗族修譜,都是和我那個朋友一樣,除了祠堂的公款以外,辦理預約,訂出一個價格,凡是本宗族的家庭,願意捐若幹錢以上的,就領一部,謂之領家譜。

    有錢的人家領一部,也有幾家合領一部的。

    所捐的錢,絕對超過預訂的價格,甚至有的超過十倍以上,以表示對祖先的孝道,為宗族盡力。

    領家譜時,非常隆重恭敬,視為一種光榮,除了用古典鼓樂,到祠堂中恭領,如迎神一樣,而且當天還要設宴,邀請諸親友,因為這也是一件喜事,宗族、親戚、朋友、鄰居都會來道賀。

    領回的家譜放在&ldquo譜箱&rdquo裡面,供奉在祖先牌位的旁邊,是不能輕易打開的。

    如果是幾家合領的家譜,就由合領的幾家輪流供奉保管,一家以一年為期,對這件事是非常嚴肅莊重的。

     傳統曆史的資料 家譜不但是為個人,而是為一家一族的宗法社會觀念而存在;它更高的價值,在于其中有很多寶貴的資料。

    尤其在曆史這方面,尋查個人的史料,像嶽飛、文天祥這些人的傳記,就是從他家鄉中的家譜裡,找出很多真實的資料與記載,這些資料在曆史上很重要。

    換言之,家譜家乘,就是它這個宗法社會的一個小的曆史。

    我們常說,大家都是黃帝子孫,就是各家循家譜研究,追溯到最後,黃帝是每一家族的根源。

    發展下來,就表現了&ldquo興滅國,繼絕世&rdquo的民族觀念。

     另一點,&ldquo興滅國,繼絕世&rdquo的觀念,也可以說是中國人文的俠義道精神。

    俠義的義,是義氣的意思,也是從這個精神來的。

    我曾經提過,仁義的&ldquo仁&rdquo字,在世界各國的文字中,有同意義的&ldquo同義字&rdquo。

    但是俠義道的&ldquo義&rdquo字,在世界各國文字中,都沒有同義的字,隻有我們中國文化講俠義、義氣。

    這是對朋友的一種精神,為了朋友可以犧牲自己的生命。

    朋友死了,應該對他的孩子負責教養,培養教育到長大成一人,成家立業。

    甚而有的公私機構,對于員工的遺孤,都還照顧培植。

    當然,現在社會這種情形比較少了。

    過去我就看到好幾個朋友,這樣照顧亡友的孤兒寡一婦,一直到孩子長大成家為止。

    這種俠義的精神,路見不平的,幫助人的,看到孤苦給予援助,就是根據&ldquo興滅國,繼絕世&rdquo的精神發展出來的。

     我們了解了這個道理以後,由&ldquo興滅國,繼絕世&rdquo的觀念再發揮起來,就構成了我們這個國家民族文化許多與衆不同的優點。

    盡管我們看見現在的這個社會,都感歎世風不古,好像特别勢利、講現實。

    但是據我所了解,凡是中國人,先天的在血統裡面,下意識中,還是保存了這種&ldquo興滅國,繼絕世&rdquo的精神。

    隻是因時代不同,教育方法不同,知識範圍不同,而有衰微之征。

    一旦我們的國家民族,恢複到祥和安定,注意禮義教育的時候,我們的這種民族精神,是不會變的。

    常常我們在接觸外國朋友時,就會反映出我們中華民族的偉大。

    比如有一次一位美國朋友,在我家過中國的新年。

    談笑中他說,有人說美國人有優越感,其實很冤枉,他曾經到過世界各國,據他研究結果,優越感最強的是中國人。

    我說我承認,而且我說你也不必再說了,你認為我是中國人中民族優越感最強的一個。

    他聽了哈哈大笑,他又說,萬一有一天,我的國家和你的國家成了敵國,而我們兩個在戰場上相遇,你将怎麼辦?我說,我會開槍打你,萬一你死了,我也會抱了你的一屍一首大哭一場。

    打死你是因為你是我國家的敵人,大哭一場因為你是我的朋友。

    這雖然是說笑話,但我們自己研究我們的民族特色,有許多與世界各國文化所不同的特點,這些都是要特别注意的。

    也是講《季氏第十六》這篇書之前,要特别先提出來的。

     侵略者的遁詞 現在講到正文: 季氏将伐颛臾。

    冉有、季路見于孔子曰:季氏将有事于颛臾。

    孔子曰:求,無乃爾是過與?夫颛臾,昔者先王以為東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為? 另一段魯國的季家,已經說過多次,不再介紹了。

    當孔子時候,季家三兄弟将政權、軍權、經濟權都掌握在手裡。

    雖然還不敢推翻魯國的王朝,而魯國的國君等于是傀儡。

    這次季家準備去侵略颛臾這個小國家。

    孔子的學生冉有,在季家等于是文人而兼武職帶兵的,是季家的家臣。

    因此這一天和子路兩個人來看孔子,向孔子報告,季家将有事于颛臾。

    這句話在古人的文章很簡單,其實事情并不簡單。

    冉有與季路為什麼來的?他們不是不知道季家有侵略這個小國的野心,想并吞颛臾。

    但是他們兩個人受了孔老夫子的影響,又是孔子的高材生,内心的看法,覺得季家這件事不對,而且做出來了,一定要挨老師一頓罵。

    可是這兩個人到底不是孔子,季家這樣做,似乎也未嘗不可,并沒有堅決反對;但又怕孔子知道以後吃不消。

    于是兩個人來試探孔子的意向,兩個人很妙,很滑頭的聯合起來看孔子。

    當然一開頭不敢報告這件事情,先說一些别的事,最後才順便提起,說季家将對颛臾有事情,有問題。

    到底什麼事情?什麼問題?沒有講,完全外一交一辭令。

     孔子是明白人,一聽就懂了,馬上告訴冉有,叫他的名字,冉求!這件事情,恐怕你太過分了,要不得的,這是一種很大的罪惡。

    颛臾這個國家,是五百年前周武王分封諸侯建立的國家。

    當時在中國東方的邊疆,還沒有開發的民族,由他管理,而且有四五百年的曆史,包括在中國的版圖以内,是社稷之臣。

    (那時所講&ldquo社稷&rdquo這個名詞,等于現在的國家;那時所講的&ldquo國&rdquo,等于現在的地方單位。

    )這裡孔子是說颛臾這個國家,也是周天子所領導的天下的一分子。

    &ldquo何以伐為?&rdquo怎麼可以出兵去打他,侵略他,企圖吞并他的土地呢?這裡稱&ldquo伐&rdquo,是因為古代戰争的名稱,因性質而不同。

    征與伐是有分别的,所謂伐是對方不對,或者下面叛變,出兵去打他,稱為讨伐。

    所謂伐罪,他有罪才可讨伐。

    颛臾根本是先王所封,有他的曆史背景和地位,是東蒙之主,而且沒有錯,不過現在衰落了,怎麼可以出兵去讨伐他?沒有這個道理。

     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

     這是冉有在推卸責任。

    他本來是怕挨孔子的罵,先來備案的。

    他說,這沒有辦法,我們的老闆要這樣做,我跟子路兩人,實在沒有這個意思。

    我們吃人家的飯,不聽人家的怎麼辦?其實這是冉有推卸責任的話,這裡我們有兩點可以看出來: 第一,看到孔子的教育精神。

    當時并沒有一黨一派的組織,但是孔子的弟子們,事無大小,對于孔子有宗教性的崇敬;也有現在對于政一黨一組織政治性的尊重。

    每一件事不敢不向他報告。

    而孔子是一個平民,既無組織,又無權位,隻是一種道德的感召,學生們不敢騙他。

    但是這件事情,非騙他不可,怕他不同意。

    第二,孔子與季家之間的關系對季家無所謂;而冉有、季路不同,他們是孔子的學生,同時在季家是家臣。

    這個舉動,等于現在一個具有國際性的舉動,他們怕将來的後果會挨罵,将來曆史上會怎樣批評更不知道,事情很嚴重,所以來向孔子報告。

     而孔子即刻根據曆史文化的道理、宗法社會的精神,告訴他們不可以這樣,他們兩人于是推托了,說是&ldquo夫子欲之&rdquo,自己并不想這樣做。

     老虎出籠 珠寶完蛋 孔子曰:求,周任有言曰:&ldquo陳力就列,不能者止。

    &rdquo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則将焉用彼相矣?且爾言過矣!虎兕出于柙,龜玉毀于椟中,是誰之過與? 這裡是要點,就是中國文化精神的重點了。

    孔子聽了冉求的話,就告訴冉求,根據以前管文化政治的周任的話:&ldquo陳力就列,不能者止。

    &rdquo這八個字,有幾個意義: 第一,一個人做人家的幹部,高級的幹部也好,基層的幹部也好,要把自己的力量盡量貢獻出來;否則自己不願意幹的,就早不要幹。

    這就是現在講的責任問題。

    既然擔任了這個職務,就要在這個班次之中,職位上面,貢獻出力量。

    如果所提出來的意見,而結果人家的作為,違反了自己所提意見的真理原則,就甯可算了,可以不幹,既然做不到就算了。

    中國古代許多大臣,認為政策錯誤了,拼命诤谏。

    唐、宋時代往往有這種事情,遇到皇帝不聽自己的意見時,就把代表官階的帽子自己摘下來,送還給皇帝,甯可不做這個官了,因為還要對曆史、對老百姓有一個交代,既然進谏不聽,隻好走路。

     第二,也可以解釋成戰争的哲理。

    就是說準備一個戰争,把我們的力量排列開來,戰争的行列準備好。

    在中國古代的軍事哲學,與現在不同,對于失去了抵抗能力的國家,失去了抵抗能力的人,是不打的。

    從舊的武俠小說就可以看到這種精神。

    一習一武的人,不肯用飛刀、镖等等暗器,不得已一定要用時,也要在出手的同時叫一聲&ldquo看镖!&rdquo就是要偷襲的時候,也通知一聲:&ldquo你小心我要偷襲你了。

    &rdquo講明的,所謂明人不做暗事,即使是對仇人,私下整人的事決不幹。

    就是這樣一種講禮義的風格。

    過去一習一武功的人,有五種不打的人,甯可受氣,決不打&mdash&mdash包括有老年人、乞丐、出家人、婦女、有病或殘廢的都不打。

    流露出我們中國文化,在戰鬥的行為中,還有許多合于禮義的精神。

    個人的格鬥、國家之間的戰争都是如此。

     外國文化中也有這些,不過形态稍稍不同而已。

    現代二十世紀末葉,東西文化都在大變遷中,可是據我所知道的,雖然在變,我們似乎趕不上人家。

    如美國嬉皮,美國認為不能讓它形成問題。

    他們的教育,因為發生了嬉皮,就馬上變了。

    我的孩子回來告訴我,加州有一所大學有兩萬五千名學生,就有一萬五千名老師。

    一個老師管兩個學生還不到,功課是緊得沒有辦法再緊了。

    在十年前隻要讀十本書就夠的一門課,現在要讀五十本書了。

    時代不同了,知識在膨脹,人要跟着走,所以現在沒有嬉皮了。

    這是人家值得我們效法的地方。

    所以我們中國文化中《易經》上講要變,要适變,要應變。

    但是我們現在一成不變,自己個人的修養、學問都是一樣的。

    時代在變,我們不能墨守成規。

    人家的小學教育也在變,成為人盯人的方法,誰錯了立刻嚴格糾正。

    舉例來說,如果有一個小學生上樓梯,步伐不依規定而亂跑,老師一定把這個學生叫下來,訓斥一頓,命令他規規矩矩,再走上去。

    又如教室門口的草地上清潔整齊,假使有一個同學丢了一張廢紙,全班都不準放學,處罰整理環境衛生,這就是我們所謂的德育,我們的訓導工作。

    現在人家做得非常嚴格。

    昨天我問美國一個辦教育的朋友,他們這種辦法是從哪裡學來的。

    他說是因為發現嬉皮以後,考察全世界教育,發現蘇聯的教育,基礎紮實得很,受了這個刺激,所以他們統統變,要趕上蘇聯,勝過他。

    美國這種地方實在了不起。

    我們從&ldquo陳力就列,不能者止。

    &rdquo這八個字,一扯扯到那麼遠,而道理就在這個原則之下,所以中國文化有許多道理,不要以為西方沒有,人家還是有。

    孔子引用了周任的話以後,對冉有和季路說,一個當宰相輔助諸侯的人,對外面的國家,應該扶危,像舊小說所講的俠義道精神,應該&ldquo濟困扶危&rdquo。

    人在真正困難的時候,是要人協助的。

    孔子說颛臾這樣的小國,他的曆史生命正在很危險的時候,像一個東西要倒了,該伸出同情的手,支持他一下,結果你們做不到,沒有辦法幫助人家。

    本來要你們去季家當家臣,不但要幫助自己的國家,同時也要幫助别人,而你既然做不到,違反了原則,又用你做宰相幹什麼呢?這是他在罵冉有。

     孔子又說,而且你剛才說,這是季家要這樣做,你們并不要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