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靈公第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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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恕。

    恕道對子貢來說,尤其重要。

    因為他才華很高,孔門弟子中,子貢在事功上的表現,不但生意做得好,是工商業的巨子,他在外一交一、政治方面也都是傑出之才。

    才高的人,很容易犯不能饒恕别人的毛病,看到别人的錯誤會難以容忍。

    所以孔子對子貢講這個話,更有深切的意義。

    他答複子貢說,有一句話可以終身行之而有益,但很難做到的,就是&ldquo恕&rdquo。

    &ldquo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rdquo這就是恕道的注解。

     問題又來了,在上論《公冶長》篇中,我們看到子貢說過:&ldquo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

    &rdquo子曰:&ldquo賜也,非爾所及也。

    &rdquo子貢也已經提出他的推己及人之恕道。

    他說過&ldquo我不希望别人給我的;同樣的,我也不想轉加給别人。

    &rdquo可見他早已在實行恕道。

    可是在這裡孔子卻說,子貢啊!這不是你能做得到的。

    現在孔子反而教子貢,&ldquo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rdquo這與子貢的前言,又有什麼差别?難道孔子老是擺權威,隻有他的對,學生的話對了也是錯嗎?其實不然,子貢所提出的話,和孔子現在答的,從表面上看,似乎隻有文字上的不同,其意義是一樣的。

    事實上,大有立足點的不同。

     子貢是說,我所不想别人加給我那些不合理的,我也同樣的不想加到别人身上。

    這是以我為中心,我受到了妨害之後,才想到不要同樣地找别人的麻煩。

    現在孔子說的,隻要我自己發現不要的,便不要再施給别人。

    根本上在嚴格要求自身的淨化,不要靠比較以後才想到别人。

    這一點要特别注意。

     其次,如果把這兩節連起來講,正好互作闡發,那便是&ldquo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

    子曰:賜也,非爾所及也。

    &rdquo&ldquo子貢問曰:有一言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rdquo這便是孔子教授法的機鋒銳利,等于後世禅門中一個故事:唐末詩僧貫休作了兩句很得意的詩:&ldquo得句先呈佛,無人知此心。

    &rdquo他拿給一位禅門的老和尚看,老和尚反問他:&ldquo如何是此心呢?&rdquo貫休反而答不出來了。

    老和尚便笑說:&ldquo無人知此心。

    &rdquo這段孔子與子貢的對話,便同此一樣隽永有味,值得深思反省。

     站在書呆子的立場,專門研究自己的人生,我認為&ldquo己所不欲,勿施于人&rdquo這八個字做不到,随時随地我們會犯違背這八個字的錯誤。

    尤其在年輕一輩的一團一體生活中,就可以看到很多事例。

    前天就有一個正在服兵役的學生回來說,他三支牙刷,六條短褲,都被&ldquo摸&rdquo跑了。

    事實上自己根本有這些東西,可是就喜歡把别人的&ldquo摸&rdquo來,&ldquo摸&rdquo到了心裡覺得很痛快。

    這種行為說他是&ldquo偷&rdquo嗎?不見得這麼嚴重。

    前天我們的樓梯口的一副門簾不見了。

    辦事的人說被偷了,我說算了,一定是被年輕人&ldquo摸&rdquo去了。

    說他有意偷嗎?他沒這個意思。

    說他沒有偷嗎?年輕人有這個心理,摸來很好玩,很有味道,還在那裡稱英雄。

    東西被人&ldquo摸&rdquo跑了,心裡一定會不高興,可是自己有機會,也會&ldquo摸&rdquo人家的。

    過一團一體生活的時候,有的人洗了手,本來要在自己的毛巾上擦幹淨,看見旁邊挂了一條,順手擦在别人的毛巾上。

    為什麼會有這樣一個思想行為出來呢?這是小事,不能做到&ldquo己不所欲,勿施于人。

    &rdquo對于大的事,做到我所不要、所不願承受的事,也不讓别人承受,就太偉大了,這個人不是人,是聖人了。

    太難了!可是作人的存心,必須要向這個方向修養。

    能不能做到,另當别論。

     這八個字的修養,要做到很難很難,&ldquo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rdquo同時也就是&ldquo己所欲,施于人。

    &rdquo後來佛家思想傳到中國,翻譯為&ldquo布施&rdquo。

    施字上加一個&ldquo布&rdquo字,就是普遍的意思。

    佛家的布施和儒家這個恕道思想一樣,所謂慈悲為本,方便為門,就是布施的精神。

    人生兩樣最難舍,一是财,一是命。

    隻要有利于人世,把自己的生命财産都施出來,就是施。

    這太難了,雖然做不到,也應心向往之。

     毀與譽 子曰:吾之于人也,誰毀誰譽?如有所譽者,其有所試矣。

    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

     孔子說,我對于人,毀譽都不計較,即如說那個人說某人好,那個人說某人壞,很難據以定論。

    我的體驗,不要輕易攻讦人,也不要輕易恭維人。

    人很容易上恭維的當。

    但是我總覺得恭維人比較對,隻要不過分的恭維。

    對于自己要看清楚,沒有人不遭遇毀的,而且毀遭遇到很多,即使任何一個宗教家,都不能避免毀。

    像耶稣被釘十字架而死,就是因為被人毀。

    而且越偉大的人物,被毀得越多,所以說&ldquo謗随名高&rdquo。

    一個人名氣越大,後面毀謗就跟着來了。

     曹操還沒有壯大起來的時候,初與袁紹作戰,情勢岌岌可危,他的部下沒有信心,認為會打敗仗,很多人都和袁紹有聯絡,腳踏兩邊船,以便萬一情勢不對時,可以倒過袁紹那邊去。

    他們往來的書信資料,曹操都派人查到,掌握在手裡,後來仗打下來勝利了,曹操立刻把這些資料全部毀了,看都不看,問更不問。

    有人對曹操說,這些人都是靠不住的,應該追究。

    曹操說,跟我的人,誰不是為了家庭兒女,想找一點前途出路的?在當時是勝是敗,連我自己都沒把握,現在又何必追究他們?我自己信念都動搖,怎能要求他們?如果追究下去,牽連太廣了,到最後找不到一個忠貞的人,不必去追問了。

    這也是曹操反用恕道,故意作到能夠寬容人。

     其次古人的句子:&ldquo誰人背後無人說?哪個人前不說人?&rdquo人與人相見,三兩句話就說起别人來了,這是通常的事,沒有什麼了不起。

    不過,如果作為一個單位主管,領一導一人的人,要靠自己的智慧與修養,不随便說人,也不随便相信别人批評人的話,所謂&ldquo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rdquo一個攻讦人的人,他們之間一定有意見相左,兩人間至少有不痛快的地方,這種情形,作主管的,就要把舵掌穩了,否則就沒有辦法帶領部下的。

    另外一些會說人家好話的人,中間也常有問題。

    李宗吾在他諷世之作的《厚黑學》裡,綜合社會上的一般心理,有&ldquo求官六字真言&rdquo、&ldquo做官六字真言&rdquo、&ldquo辦事二妙法&rdquo,所謂&ldquo補鍋法&rdquo、&ldquo鋸箭法&rdquo,都是指出人類最壞的做法。

    有些人最會恭維人,但是他的恭維也有作用的。

     近代以來,大家都很崇拜曾國藩。

    其實,他當時所遭遇的環境,毀與譽都是同時并進的。

    因此他有贈沅浦九弟四十一生辰的一首詩:&ldquo左列鐘銘右謗書,人間随處有乘除。

    低頭一拜屠羊說,萬事浮雲過太虛。

    &rdquo這是說他們當時的處境,左邊放了一大堆褒揚令、獎狀。

    右邊便有許多難聽而攻擊性的傳單。

    世間的是非誰又完全弄得清楚呢!多了這一頭,一定會少了那一邊,加減乘除,算不清那些帳。

    你隻要翻開《莊子》書中那段屠羊說(人名)的故事一看,人生處世的态度,就應該有屠羊說的胸襟才對,所謂&ldquo萬事浮雲過太虛&rdquo。

     孔子這裡說,聽了誰毀人,誰譽人,自己不要立下斷語;另一方面也可以說,有人攻讦自己或恭維自己,都不去管。

    假使有人捧人捧得太厲害,這中間一定有個原因。

    過分的言詞,無論是毀是譽,其中一定有原因,有問題。

    所以毀譽不是衡量人的絕對标準,聽的人必須要清楚。

    孔子說到這裡,不禁感歎:&ldquo現在這些人啊!&rdquo他感歎了這一句,下面沒有講下去,而包含了許多意思。

    然後他講另外一句話:&ldquo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rdquo,夏、商、周這三代的古人,不聽這些毀譽,人取直道,心直口快。

    走直道是很難的,假使不走直道,随毀譽而變動,則不能作人;做主管的也不能帶人。

    所以這一點,作人、做事、對自己的修養和與人的相處都很重要。

     《莊子》也曾經說過:&ldquo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毀之而不加沮。

    &rdquo真的大聖人,毀譽不能動搖。

    全世界的人恭維他,不會動心;稱譽對他并沒有增加勸勉鼓勵的作用;本來要作好人,再恭維他也還是作好人。

    全世界要毀謗他,也絕不因毀而沮喪,還是要照樣做。

    這就是毀譽不驚,甚而到全世界的毀譽都不管的程度,這是聖人境界、大丈夫氣概。

     據曆史上記載,有一個人就有這股傻勁,王安石就有這種書呆子的氣魄。

    王安石這個人,過去曆史上有人說他不好,也有人說他是大政治家,這都很難定論。

    但是王安石有幾點是了不起的,意志的堅定,是一般人所不能。

    他有過&ldquo天變不足畏,人言不足懼,祖宗不足法,聖賢不足師&rdquo的倔勁。

    沒有把古聖賢放在眼裡,自己就是當代的聖賢,可見這種人的氣象,倔強得多厲害。

    相反的,說他是魔道呢?但也難下斷語。

    他一輩子穿的都是破舊衣服,乃至他當宰相時候,皇帝都看到他領口上有虱子。

    眼睛又近視,吃菜隻看到面前的一盤,生活那麼樸素,可是意志之戆,戆得不得了。

    他對毀譽動都不動,表面上的确不動,實際上内心還是動的。

    所以這一段可以作為我們的座右銘,能夠做到毀譽都不動心,這種修養是很難的。

     出入無車少馬騎 子曰:吾猶及史之阙文也,有馬者,借人乘之。

    今亡矣夫! 這是孔子對于時代文化在演變中的一個感歎。

    他當時研究中國上古文化,就說恐怕以後研究更困難了,史料都喪失了。

    他還很幸運看到古代曆史殘缺的資料。

    舉一例說,古代有馬的人,借給别人騎,現代對于這一點資料都很難找到了。

    所以今後對于上古史,無法研究。

    因此孔子當時把中國的曆史,暫時斬斷了,整理《書經》時便從唐堯開始,事實上堯以前還有史實的。

    如果照舊的方式研究,堯以前就有兩百萬年的曆史了,至少至少有一百多萬年。

    自伏羲、神農下來,從黃帝開始到現在是五千多年,從堯、舜開始到現在是三千多年,中華民族究竟上面已經有多少年曆史,這很難講。

     不過最近從外國翻譯過來的關于外太空科學的新書,已懷疑的确有外太空人,證明人類不是由猿猴進化而來;而且證明人類文化曆史至少有一百多萬年。

    這些資料反而證明中國古代的傳說都對了,可惜西方人的研究,都不懂中國這方面的資料。

    而我們自己的學者,恨不得把自己國家民族的曆史越縮短越好。

    我們拿舊史來讀,就曉得有一百多萬年。

    從伏羲畫八卦到黃帝這一段,到底有多少年,還不知道,至少有好幾萬年。

    孔子删曆史,從唐堯作斷代的開始,是因有資料可查的,所以才從堯開始,可是後人對于這一部分資料還懷疑不信。

    現在這幾十年來,我們學說上犯一個&ldquo疑古&rdquo的毛病,把自己文化都破壞了。

    最近全世界的學說,和我們以前一樣&ldquo崇古&rdquo了,這又看到孔子&ldquo述而不作,信而好古&rdquo的了不起。

    現在外太空科學、星際科學的新發現,很多地方值得注意的。

     講到這一段,孔子說從殘缺的史料中&ldquo有馬者,借人乘之。

    &rdquo可見古代社會,彼此之間的互助精神非常好。

    換句話說,自己有車子,鄰居要用,盡管去用,這是說以前社會的厚道。

    這是孔子随便舉例,不是說以後的人就沒有這種厚道了,這意思主要是說,這一點殘缺的文字,他還看到了,但當時一般人對上古時代的研究,資料就不夠了。

    如此而已。

    并不是孔子沒有馬騎,向朋友借不到,便生氣了。

     小忍與大謀 子曰:巧言亂德,小不忍,則亂大謀。

     這兩句話很明白清楚,就是說個人的修養。

    巧言的内涵,也可以說包括了吹牛,喜歡說大話,亂恭維,說空話。

    巧言是很好聽的,使人聽得進去,聽的人中了毒、上了圈套還不知道,這種巧言是最會攪亂正規的道德。

    &ldquo小不忍,則亂大謀。

    &rdquo有兩個意義,一個是人要忍耐,凡事要忍耐、包容一點,如果一點小事不能容忍,脾氣一來,壞了大事。

    許多大事失敗,常常都由于小地方搞壞的。

    一個意思是,作事要有忍勁,狠得下來,有決斷,有時候碰到一件事情,一下子就要決斷,堅忍下來,才能成事,否則不當機立斷,以後就會很麻煩,姑息養奸,也是小不忍。

    這個&ldquo忍&rdquo可以作這兩面的解釋。

     這兩句話連在一起的意思就是:一個思想言論,如果認為是小小的事情,無所謂,濫慈悲,濫仁愛,往往誤了大事。

    我們看孔子自己的作為就知道,他在魯國當司寇的時候,雖隻幹了三個月,但上台第一件事就是殺少正卯,就是因為他言僞而辯,可以亂正。

    現在有一派反孔子的人說,孔子殺少正卯是為了自私,因為少正卯思想、學問比他好,學生比他多,他吃醋了,把少正卯殺掉。

    這些論調,初聽似乎很有趣,事實上少正卯是一個很會說話的人,孔子的學生也常常跑去聽他講,當時被他誘一惑去了的也很多,所以指孔子為了報複而殺少正卯。

    當年五四運動打倒孔家店,和現在批孔的這些歪文章、歪理論都寫得很好。

    這一點我們要注意的,天下寫歪文章的人,筆鋒都很厲害,很吸引人,有煽動性;而正派的文章,不易吸引人,好東西寫成文章不吸引人;但那些歪才對于正派的東西卻寫不出來,這也是怪事情。

    寫煽動性文章的,都是少正卯這一類的人,這類人不一定站得起來,可是他的文章會鼓動社會風氣,乃至影響整個社會。

    外國人如馬克思的文章都很怪,煽動性卻非常大。

    所以人的講話、文章,如本身沒有道德基本修養,便成為巧言亂德。

    對于這種事,孔子認為一定要處理,否則成為姑息養奸,也就是&ldquo小不忍,則亂大謀。

    &rdquo 我們對&ldquo小不忍,則亂大謀&rdquo作了這兩種解釋,姑且可以這樣分開來運用:處事的時候,&ldquo忍&rdquo字可作&ldquo決斷&rdquo用;對人的時候,&ldquo忍&rdquo應該作&ldquo忍耐&rdquo、&ldquo包容&rdquo的意思來用。

     子曰:衆惡之,必察焉;衆好之,必察焉。

     這是從毀譽的問題講下來,一直講到這裡,孔子又說,大家都讨厭這個人,不要随便相信,必須自己加以考察判斷;大家都公認為好,都愛好他,也不要受蒙蔽,一定要自己再觀察他。

    如果我們以這兩句話,來印證個人的經曆,對于小的事情,每人都很多,隻說大的經驗:過去很多年以前,當時我們所接觸的有些知識分子,多數有問題,最低限度也是思想有偏差的。

    為什麼會如此?那些學者、文人,學問都很高,但也最容易受情感的蒙蔽,容易情感沖動,于是在觀察方面、判斷方面,往往會錯誤。

    當年看到的那些思想有問題的知識分子們,就犯了這個毛病,不肯深入觀察。

    有些人加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