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靈公第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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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靈公問陳于孔子。

    孔子對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

    明人遂行。

    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

    子路愠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孔子周遊列國到了衛國,衛靈公就向孔子請教軍事作戰的事。

    孔子并不是不懂,但提問題的是衛靈公這個人,孔子就不答複他。

    孔子希望他不要發動戰争。

    對侵略的戰争,孔子是反對的。

    所以孔子說對于俎豆之事&mdash&mdash俎豆就是行大禮的祭器,以現在的觀念講,代表禮樂文化的真精神&mdash&mdash我還懂;軍事學我還沒學過,對不起,我不懂。

    第二天就離開衛國,到了陳國,結果餓飯,糧食斷了,還帶了一大批學生。

    絕糧的種因就在這裡。

     跟着他的學生,因此病得躺下,起不來的很多。

    這時子路很不高興,頗有怨言,臉色很難看,跑去對孔子說,老師你天天講道德、學問,講了半天,結果怎樣?現在同學們都快餓死了。

    君子!君子竟然窮得這麼倒楣?孔子說,君子才能夠守窮,換句話說,要看什麼人才有資格窮,隻有君子才有受窮的資格,雖然處在貧困中,還是能夠信仰堅定,不動搖。

    如果是小人,則相反,一窮了什麼事情都可以幹了。

    受不了窮就不算君子。

     講到窮與不窮,也是很妙的,有些境界是須要修養才能達到的,這也是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不同點之一。

    古代曆史上這類的人很多。

    像明朝一位名士(一時記不起名字來了,很抱歉。

    )是大畫家,詩文也非常好,窮得不得了,第二天沒有米下鍋了,頭天晚上還坐在樹下賞月吟詩。

    太太唠叨他:&ldquo明天沒有米,還作詩!&rdquo他看看天上的月亮說:&ldquo時間距明天早晨還有好幾個時辰哩!明天的事明天管,現在還是看月亮吧,風景太好了。

    &rdquo這是文人的修養,但是這種文人修養的胸襟、器度,又談何容易。

    總而言之,一個人要在心理上構成一個中心思想,自己要有個境界。

    假使内在沒有一個東西,人生是相當空虛的。

    有事情做,忙的時候不覺得,如果一個人把事放下來,處在清靈當中,就要受不了啦!這個窮還不隻是指經濟環境窮,人到了窮途末路,上了年紀,萬事俱空,兒女離開了身邊,老伴也去了,冷清清一個人,的确不好受。

    這個時候,必須自己有自己天地中&ldquo性天風月&rdquo,自己有自己的修養才行。

    有了這個境界,才能做到&ldquo君子固窮&rdquo。

     又說一貫 下面等于注解了上面一段。

     子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

     在講上論時,孔子對曾參所說的那一段&ldquo一以貫之&rdquo,我們曾經花了很長的時間,讨論了三、四個小時。

    現在這四個字,不加以申論了。

    這一段是孔子對子貢講的。

    在文字上先解決&ldquo識&rdquo這個字的意義,是&ldquo志&rdquo,也是&ldquo記&rdquo的意思;&ldquo記下來&rdquo,&ldquo記得&rdquo的意思。

    我們提出來研究的,一再說孔門所講的學問不是知識,再三強調學問是作人做事;文學、科學、哲學等等才是知識。

    從孔子這裡的話,也可證明我們這個觀念是對的。

     他告訴子貢說,你以為我的學問,是從多方面的學習而記聞來的嗎?(後世所謂&ldquo博聞強記&rdquo這隻是知識。

    )子貢說,對呀!我們認為你是這樣來的,難道我們的觀念錯了?孔子則說,我的學問是得到一個東西,懂了以後,一通百通。

    孔子這個話是事實,這個東西,這個&ldquo一&rdquo是很難解釋的,不容易講出來的。

    過去我們已經讨論了很多,宋儒解釋為&ldquo靜&rdquo,要在靜中養其端倪。

    所以後來打坐,儒家、道家、佛家都是這樣,靜坐中間慢慢涵養,而以明心見性為宗旨标的。

    什麼是明心見性?像上午剛有人問起,什麼是佛?我告訴他,佛隻是一個代号,實際上就是人性的本源。

    儒家講善與惡,是人性作用的兩個現象。

    作用不是善就是惡,不是好的就是壞的。

    那個能使你善,能使你惡的,不屬于善、惡範圍中的東西,如果我們找到了,就是它,佛家叫作佛,道家叫作道,儒家叫作仁。

    用什麼方法去找?儒、釋、道三家都是從所謂打坐着手,在靜中慢慢體認,回轉來找自己本性的那個東西,就叫作&ldquo一&rdquo。

    老子也叫它作&ldquo一&rdquo。

    再讨論下去就很多了,就屬于純粹的哲學範圍了。

     這裡孔子就說自己的學問不是靠知識來的。

    這是一個大問題。

    要研究什麼是孔子的學問,這個地方就是中心了。

    我們講來講去,講死了也沒有辦法說出來的。

    舉一個例子來說,老子說:&ldquo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

    &rdquo什麼是學?普通的知識,一天天累積起來,每天知識累積增加起來就是學。

    為道呢?是損,要丢掉,到最後連&ldquo丢掉&rdquo都要丢掉;到了空靈自在的境界,這還不夠。

    連空靈自在都要丢掉。

    最後到了無,真正人性的本源就自然發現了。

     孔子這裡就是說,不要以為我的學問是&ldquo益&rdquo,一點點累積起來的知識,而是找到了這個&ldquo一&rdquo,豁然貫通,什麼都懂了。

    的的确确有&ldquo一&rdquo這麼個東西。

    從我們的經驗,知道&ldquo讀萬卷書,行萬裡路&rdquo,就是要增加人生的經驗,其實這還是不夠的,必須加一句&ldquo一交一萬個友&rdquo,還要一交一一萬個朋友,各色人等都接觸了,這樣學問就差不多了。

    由學問中再超脫、升華,可以達到&ldquo本源自性&rdquo的地步了。

     子曰:由,知德者鮮矣! 孔子告訴子路,他說子由啊!時代變了。

    德是用,道是體。

    現在的人,知道由道的基本,起德業作用的很少了。

     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一般人說儒家的人反對道家,說道家所提倡的&ldquo無為而治&rdquo,就是讓當領袖的,萬事都不要管,一交一給幾個部下去管就是。

    這樣解釋道家的&ldquo無為&rdquo,是錯誤的。

    實際上道家的&ldquo無為&rdquo,也就是&ldquo無不為&rdquo,以道家的精神做事作人,做到外表看來不着痕迹,不費周章。

    譬如蓋一棟屋子,就在最初,把這棟房子将來可能發生的毛病,都逐次彌補好了。

    所以在蓋完了以後,看起來輕而易舉,不費什麼,而事實上把可能發生的漏洞,事先都彌補了,沒有了,這就叫&ldquo無為&rdquo。

    換句話說,就是現在已經看到,某一件事在将來某一個時候可能發生問題,而現在先把問題解決了,不再出毛病,這就是道家的&ldquo無為而治&rdquo,這是很難做到的。

    并不是不做事、不管事叫做&ldquo無為&rdquo。

     孔子在這裡也提到,無為而治,使天下大治是不容易的,隻有上古時代的堯舜才做到。

    怎樣無為?對自己恭敬嚴肅,正南面而已矣。

    中國古禮,當皇帝,坐國家領一導一人的位置,一定是坐北向南。

    這裡的意思是自己道德修正好,以這個風氣,影響部下一層一層的負責。

     使節的信條 子張問行。

    子曰:言忠信,行笃敬,雖蠻貊之邦行矣。

    言不忠信,行不笃敬,雖州裡行乎哉?立,則見其參于前也。

    在輿,則見其倚于衡也。

    夫然後行。

    子張書諸紳。

     這個&ldquo行&rdquo,包括兩種意義,一個是指行為;一個是指古代&ldquo行人之官&rdquo的行,也就是外一交一工作。

    大家都知道蘇武的故事,他當時的出使,便是行。

    後來,他回到漢朝,封的官是典屬國,等于是現在的僑務委員會的委員長,或外一交一部司長,管理附屬的國家。

    所以很多人替蘇武不平,認為漢朝待人并不厚,蘇武那麼辛苦,那麼忠毅,回來隻封這個官,太小了。

    古代的&ldquo行人&rdquo就是派出去辦外一交一的專使、大使。

     這位在上論中學幹祿的子張老兄,這時正在作行人,辦外一交一的事,請教孔子要怎樣辦外一交一。

    孔子告訴了他千古名言。

    中國文化中的這位聖人實在是了不起,他對官式外一交一和國民外一交一的原則早已說了。

    我們現在的國民外一交一更普遍,但待人接物的原則,古今如一。

    第一,對人絕對誠懇,不要玩手段,正直坦率,這是最高的禮貌。

    第二,和不同文化、不同風俗習慣的人相處,不要表現得太關心,過分的關心,也許被認為幹涉他們的自一由,他們沒有互相關心的習慣,反而感到麻煩。

    這不是說外國人不對,我們才對,這是文化基礎不同。

    了解這一點,和任何一國人的交往都差不多。

    這裡孔子告訴子張,言語要&ldquo忠信&rdquo。

    忠,就是直心;信,講出的話一定兌現。

    行為态度上要&ldquo笃敬&rdquo,忠厚而誠敬。

    做到了這樣,就是野蠻的人也可和他往來。

    &ldquo蠻貊&rdquo在中國古代,是指邊疆的落後地區。

     講到邊疆,問題又來了,中國的安定,先看邊疆。

    試看幾百年來所發生的問題,都是邊疆問題,邊疆影響了國防問題。

    我曾在邊疆做過事,發現還是我們漢人壞,有知識,聰明而欺負人。

    所以邊疆人恨漢人,并不完全因為邊疆人野蠻,而漢人沒有做到&ldquo言忠信,行笃敬&rdquo。

    例如在西南各特别地區,漢人用幾根縫衣服的針,換人家十幾張牛皮;有的還騙他們财物、女人。

    這種人實在不是人,太狠心了。

    所以我們要教育我們的子孫,對邊疆問題多多留意,&ldquo言不忠信,行不笃敬,雖州裡行乎哉?&rdquo這句話的&ldquo雖&rdquo字很重要,如果&ldquo言不忠信,行不笃敬&rdquo,就是自己的鄰居,本州本裡都走不通。

    在态度上,站就規規矩矩站在那裡,随時好像面對長輩那樣恭敬;坐在車上,就規規矩矩坐,身心修養,做到言行一緻,就可以擔當行人的任務了。

    子張聽了孔子這些話,就寫在衣服的衣帶上,準備随時警惕自己,加以注意。

     從這裡開始,編排方式略有變化,看起來一條一條,都是為人處世的道理,但同上論的第五篇互相呼應,便很切實。

     下面就提到兩個人: 子曰:直哉!史魚。

    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

    君子哉!蘧伯玉。

    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

     矢就是拉弓射箭的箭。

    史魚是衛國的大夫。

    孔子說他非常直,不管在哪種環境之下,不論國家社會混亂或者安定,他的行為、言談,像射出去的箭一樣,都是直的,不轉彎的。

    在現在的社會上,仍然有很多這一類的人,但他們處世是落落寡合的,常會受到打擊,遭遇種種痛苦。

    可是這種人天生個性就是走直道,直到不管什麼環境,平時也好,亂世也好,邦有道也好,邦無道也好,他的言行永遠像一支箭一樣。

    同時&ldquo矢&rdquo字也代表了尖銳的意思。

    有些人心腸非常好,做朋友好極了,因為他能說直話,可是有時候嘴巴太厲害,說的話如割人的肉一樣,使人受不了。

    但我們要了解他心地是善良的,出發點是善意的。

    當然這就牽涉到修養問題,尤其領一導一人有這樣的部下,往往很難受的,因此做領一導一人的要有涵容的胸襟。

    有時碰到這種講直話的人,一次、二次、三次能夠接受,到了四、五、六次實在受不了。

    但是這一類人如果是自己的朋友或幹部,就必須放過他的尖銳直言,先要有準備哈哈大笑的容量,否則就不行。

     孔子接着就說蘧伯玉(前面再三提到蘧伯玉,稱贊他的行誼。

    )這個人了不起,國家社會有道時,出來做事,擔當大任務,但在邦無道,國家社會紊亂的時候,他就卷而懷之,不發牢騷,也沒有什麼怨言。

    他認為時代轉變如無法挽回時,可以把自己像一幅畫一樣,卷起來懷之,收藏起來,就不說話了,沒有表現了。

     這兩個人,也是典型的對照。

    一種人是無論什麼時間,什麼地區,都甯可直道而行,不轉彎,這是幹部中很好的。

    一種是像蘧伯玉這樣的人,比較才具大,而且有一個基本修養,本身的名利心很淡泊,如孟子說的&ldquo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rdquo這個話我們都曉得講,但等到真窮,真困難的時候,退下來&ldquo卷而懷之&rdquo,&ldquo獨善其身&rdquo,往往心有不甘,這是很難的基本修養。

     下面引申這個道理。

     子曰: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

    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

    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這是講為人處世的道理很難。

    孔子說:一個人可以和他講直話,但自己怕得罪人,不像史魚一樣肯對他講直話,這就對不起人,是不對的。

    是自己的朋友,如看到他發生錯誤,甯可下一個警告,乃至他現在因此對自己不諒解都可以,自己還認他是朋友,他可以怨恨我,等到他失敗了,會想到自己的話是對的,那就對得起人。

    所以在可以講話的情形下,而不和他講話,是對不起人,不應該的。

    有時候有些人,無法和他講直話,如果對他講直話,不但浪費,而且得罪人。

    所以一個真正有智慧的人,應說的時候直說。

    既不失人,也不失言。

    這個道理使我們想到曆史上範雎見秦昭王的故事。

     秦昭王向他請教一次,兩次,他都不說話,使推薦他的人很難堪。

    範雎說我提出來的計劃,貢獻出來,可以使秦國馬上富強,國際間稱霸,可是秦昭王心不在焉,沒有專心一意來聽我的計劃,所以不能講。

    推薦的人後來再向秦王報告。

    因此第三次見面,秦昭王推掉了一切公事,摒退了左右的人,單獨和範雎見面,很客氣的求教。

    範雎一篇話就把秦昭王說動了,立即發表他當首相。

    在戰國的時候,這一類的事情很多,這就說明了&ldquo說難&rdquo。

     從人生經驗中知道,朋友之間這樣,乃至在家庭中父母、夫妻之間也是這樣,正在對方不如意的時候,去提出問題來談,當然倒楣,這是時機不對。

    我們看到許多年輕朋友,做人家的幹部,在長官那裡碰了大釘子回來,一肚子牢騷。

    其實那個長官今天也許有件别的事情,心裡正在煩,做幹部的跑進去,報告不相幹的事,乃至與他心裡的事有關連,就正好觸上了黴頭。

    所謂:&ldquo薄言往訴,逢彼之怒。

    &rdquo所以人與人之間,人與事之間,說話真難。

    這是要有許多人生經驗累積起來,才會了解的。

    學校裡同學之間相處,社會上同事之間相處,經常會碰到這種事情,說的不是時候,結果意見相左了。

     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我們慣用&ldquo殺身成仁&rdquo這句話,就是出在《論語》這一篇,是孔子說的。

    這個仁在這裡我們不作解釋了,從上論一直講下來,都是說&ldquo仁&rdquo是孔門學問的中心。

    現在的話來說,就是中心思想,所謂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譬如有許多宗教家,有時碰到與他的信仰抵觸的事,他甯可舍掉性命,所謂以身殉道。

    為衛道而死的,宗教徒中特别多,曆史上的忠臣孝子,也就是這個觀念,甯可犧牲,絕不為了生命而妨礙了自己的中心思想或信仰,甯可殺身以成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