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路第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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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的錢,放到我的口袋裡來。

    讀了幾年經濟學,不如這句話實在、實用、有道理。

    好逸惡勞是人的常情,要使有錢的人,把錢花到南京來,當然最好就是發展娛樂。

    曾國藩不但第一步恢複了秦淮河的遊樂事業,而且像他生活那樣嚴肅的人,為了繁榮地方,聽部下的建議,自己還到秦淮河去逛逛,以示提倡。

    曾國藩還遇上幾個名妓,其中一個死了,曾國藩送了一副挽幛,題道&ldquo未免有情&rdquo。

    更相傳其中有一個妓一女,藝名少如,也頗有文才,要求曾國藩送他一副對子。

    曾老先生打算用她的藝名&ldquo少如&rdquo這兩字嵌到聯中,先寫上聯:&ldquo得少住時且少住&rdquo,意思是能偷閑在這裡休息片刻就休息片刻。

    因為要考這女孩子的文才到底怎樣,便要她自對下聯,不料這女孩很調皮,開了曾國藩一個大玩笑,提起筆來寫道:&ldquo要如何處便如何&rdquo。

    這隻是相傳的故事,并不完全可靠。

    但曾國藩為了使南京地方的經濟複蘇,先恢複秦淮河的繁榮,這是一個史實。

     然後就是管子的政治道理:&ldquo倉廪實然後知榮辱,衣食足然後禮義興。

    &rdquo最後是文化教育,真正的文化教育。

    古代中國政治,為王道的道德政治;後來講事功,是來自霸道的思想,不是王道。

    王道政治的代表,在三代以下是周朝。

    經過好幾百年,祖孫幾代的努力,他的文化風氣才養成。

    所以周朝的政權,在中國曆史上,就有那麼久遠,乃至變成中國文化的淵源。

    這就是所謂&ldquo善人為邦百年&rdquo,急進是不行的。

    一個理想的政治風氣,最後孕育成一股文化的力量,不是簡單的。

    但這種不以事功取勝,以道德為先,才可勝殘止殺,化解人們彼此鬥争、仇恨、殘殺的心理。

    但是一個社會、國家,要達到這個程度,必須有百年的教育,百年的文化,不可能在短時間内完成,要經過三四世才行(一世三十年)。

    孔子年紀大了以後,有了豐富的經驗,所以這兩句,說得非常切實。

    換句話說,文化曆史的成果,不是一下子做得到的,起碼要百把年,好幾代才能做到。

    所以急求事功,往往沒有好的結果。

    因此接下來說: 仁德須加累積成 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

     對于王道仁政的推行,孔子在這裡,再作一個原則性的定論。

    他說要實行王道的仁政,親眼看見成功,是很難做得到的。

    必須要加以時間的培養,隔世或隔代的努力;有了安定的社會基礎,有了根深蒂固的文化教育,然後才能&ldquo世而後仁&rdquo。

    我們看曆史,先不管王道不王道,每一個朝代真正的安定,都要開國以來百把年的根基才行。

    從近代史來說,就看清朝一代,他們由孤兒寡一婦帶了三百萬人入關,統治了四萬萬人,經過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百把年來的努力,才開始有真正的安定。

    像&ldquo春滿乾坤福滿門&rdquo,描寫當時國家、社會的安定現象,實在也是得來不易的。

    可是在乾隆的末期就又開始變了,馬上又走下坡。

    再回溯上去看明代、宋代、唐代,甚至漢代,都是如此。

    每個朝代開始,社會在大變亂之後,真正過安定生活走上軌道,大體上都要百年的時間。

    當然恢複很容易,長治久安比較難。

    我們如果能避免戰争,二、三十年中不打仗,馬上就可恢複了。

     所以那年去日本開中日文化會議,我曾面對他們的國會議員、大學校長、教授們說:&ldquo我到了日本,看見東京的繁榮,日本朋友問我有什麼感想。

    我說:&lsquo這并沒有什麼稀奇,一個國家,一個社會,安定下來,二十年時間,誰都做得到。

    但你們日本人要知道,日本今日的繁榮,是中國人三千萬軍民的血汗所施予的。

    我說世界上兩件東西最可怕:一是刀,一是錢。

    過去你們軍國主義,把刀磨快了想統治全世界,後果怎樣你們已經知道了。

    現在你們有了錢了,又想買通世界,這種思想将來所得的後果,一樣可怕&hellip&hellip&rsquo&rdquo 閑話少說,再回到正題,我們要注意&ldquo必世而後仁&rdquo這句話,經過一世,才能行其仁政的道理。

    例如一個家庭,為了培養一個孩子,希望後代優秀,也要&ldquo必世而後仁&rdquo。

    培養自己的孩子,希望自己的兒女有所成,還不大可靠;兒女如果照你的教育,再教育下去,到孫子這一代,才有希望。

    相反的&ldquo世而後敗&rdquo,試看社會上富豪之家,也幾乎沒有超過三代的殊榮。

    做父母的很辛苦,白手成家;第二代做兒子的雖然不太過分,總比老子會花錢;到孫子一代出手可大了,完全是纨绔子弟的作風,甚至有些馬上敗掉了;因此又輪到第四代曾孫在鬧窮。

    窮了又再儉省成家,如此循環往複,永遠像一個輪子在轉。

     這裡又順便講一個故事。

    陶朱公的次子在楚國犯了死罪。

    因為楚王有信任的大臣莊生與陶朱公很有一交一情,于是陶朱公的太太要丈夫寫信給他,把兒子救出來。

    陶朱公打算叫第三個兒子帶黃金千斤,連同信件去見莊生,相信不會有問題。

    可是長子不肯,因為宗法社會的長子,有特别的地位,有責任與權力,所以争着要去。

    但陶朱公不答應,他說如果長子去送這封信,一定是把老二的一屍一體運回來,不是把人救回來。

    可是長子硬吵着要去,太太不懂事,幫長子說話。

    陶朱公被吵得沒辦法,于是就讓長子去了。

    不過同時吩咐太太準備好次子的喪葬事宜。

    長子到了楚國見到了莊生,一交一上了書信和黃金。

    莊生因為是陶朱公的事情,不能不辦。

    适逢這年楚國有災,古代相信天象,每逢天災,國家要做好事以求化解。

    于是莊生去見楚王,建議大赦,楚王接受了他這項建議。

    但這個消息洩漏出來了,被陶朱公的長子聽到,他就後悔老二的事用不着托莊生,大赦一定會放出來的,千斤黃金白送了,心裡舍不得。

    殊不知這次大赦,正是莊生為了救他的弟弟想出來的辦法。

    所以又去看莊生,提起大赦的事。

    莊生當然很聰明,立即知道了他的心理,就寫了一封回信,将千斤黃金退回。

    對他說你弟弟的事剛好遇到大赦,用不着我幫忙,我可以不管了。

    然後莊生連夜進宮再見楚王,請求慢一點發布大赦令。

    他報告楚王,在大赦令的範圍中,有一個死犯是陶朱公的兒子,如果不把他先正法,别人還誤會我莊生貪一污,誤會你楚王不公平。

    于是楚王下令把陶朱公的次子殺了,翌日再頒大赦令。

    陶朱公的長子隻好把弟弟的一屍一首運回,家裡卻已布置好了靈堂。

     陶朱公的家人問他,為什麼事先會知道這樣的結果?陶朱公說,我們白手成家,大兒子跟着吃苦出身,對錢看得太重,豈肯輕易花用。

    而這位老友最清貧,絕對不會受賄賂,我送給他錢是私人感情,他才肯受用。

    而我們的三子,出生時家裡就很有錢,他花錢花慣,送了千斤黃金,絕不會心痛,也絕不會再去問的。

    我所以斷定,老大去了一定是把兄弟的一屍一首運回來。

    這則故事的内涵,可以從多方面去體會,涉及到個人心理學、社會心理學、政治心理學、家庭教育心理學等等。

     所以說我們這一代的兒女,再好也有問題存在;主要的,他們在此時此地長大,安安定定,由小學讀到大學,父兄盡管窮,他們的學費和零用錢總有得用的,他們哪裡真能曉得世事艱難?所以說要在痛苦的環境中施予教育,像訓練國家的軍人一樣,必要置之死地而後生,他才能真正知道人生、社會、國家、民族的重要,将來也許他會有遠大的成就。

    由此理擴而充之,講到國家天下,使它合于王道仁政的原則,&ldquo必世而後仁&rdquo,這是不易的定論。

     正己而後正人 子曰:苟正其身矣,于從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這是中國政治思想重點所在,也是孔子所說名言&mdash&mdash&ldquo政者正也&rdquo的引申。

    主要是要求于領一導一人的。

    我們都知道中國文化中有一句&ldquo《春秋》責備賢者&rdquo的慣用語。

    這是說明孔子作《春秋》的主要宗旨,是為了時代的衰頹,社會風氣的敗壞,盡他對于曆史的責任。

    他并不苛責一般人,因一般人一大都是盲從的,聽命的;他責備的是領導者,當權者,或者有道德學問而負這種責任的賢者。

    倘使這些人搞錯了方向,會導緻曆史的重大罪過,因此《春秋》以中正責備賢者。

    《論語》中這裡的觀念也是如此,解釋為政的道理在于先求自正,後來曾子《大學》的正心誠意等一系列思想,也是孔子這一觀念的引申、演繹。

    到了宋代,真德秀著《大學衍義》、《心經》(儒家的心經)、《政經》等書,就是強調這個重心給帝王和領導者看的,所以唐代以後,用《大學》、《中庸》的正心誠意思想,作為領一導一人必然的修養,也是根據孔子這裡的思想。

     這裡在文字上的解釋很簡單,政就是正,&ldquo苟正其身矣,于從政乎何有?&rdquo這句話譯成現在的白話文就是:假如本身公正,去從政,不必講,當然是好的。

    &ldquo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rdquo政者正也,要正己才能正人。

    假使自己不能端正作榜樣,那怎麼可以輔正别人呢? 下面跟着這一政治原理,描說一則冉有的故事。

     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對曰:有政。

    子曰:其事也,如有政,雖不吾以,吾其與聞之! 這一段記載很妙,也是孔子的幽默處。

    孔子學生冉有,當時在魯國的權臣季家做事,職位很重要。

    在魯國的曆史上,季家當時很糟糕,想争奪政權,不臣的迹象都顯露出來了。

    在上論《八佾篇》中就曾記載,季氏旅于泰山,孔子曾找冉有,問他能不能想辦法救季家,糾正他的思想。

    冉有說不能,可是冉有還在季家做事,有一天冉有退朝後,見到了孔子。

    (中國古代都在朝上處理公文,也等于是現代每天的朝會,讨論政治,處理公事。

    ) 說到這裡,我們有許多感慨。

    現在大家都覺得每天的會議太多,頭大得很,這是中西文化合璧的過渡時期的現象。

    時代不同,社會結構、人事變化古今大不相同。

    古代官制人事比現在少得多。

    就清代而言,康熙年間,全國上下二十餘省,從中央到地方的正式朝廷官員,隻有二萬五千多人。

    就此人數,辦理約四萬萬人的政治事務。

    當然,我們看到清末的政治非常腐敗,但是在腐敗中間,也有一點值得注意,就說那時腐敗衙門的師爺們,每天上班,大多已在下午兩三點鐘,吃過午飯,睡好午覺,鴉片煙抽足以後才上班。

    可是他們今日事今日了,難得有拖到好多天才辦的。

    難道說這是制度問題?實在難以下一評斷! 再看古代,皇帝都是早朝,非常辛苦。

    就以清朝的皇帝而論,承繼中國五千年文化的正面,專權到了極點,事無巨細都要過問,以緻皇帝從來不能睡得舒服。

    淩晨四五點鐘就要起床,如果貪睡起不來,就有一個老太監跪下來叫;如果叫不起來,就由另一太監,打一銅盆熱水,絞一條熱熱的面巾,覆到仍在睡夢中的皇帝臉上,替他擦一把臉,硬把他拖起來,替他穿上龍袍,拉着去主持早朝。

    吃飯也沒有人陪,孤家寡人一個人吃。

    清代先祖的法制:不能由皇後陪,最多下命令找一個喜歡的妃子陪他吃。

    人到了這個地步,權力固然可愛,可是有許多事情,就沒有味道了。

    我們順便講到這些,是要注意早朝制度。

     閑話一句 幾千年來,一切國家大事,都決定在早上,乃至個人的處理政事,也是如此。

    如曾國藩當年理政,就不大開會,而是找部屬們一起吃早飯。

    有一個人不到齊,他就不動筷子,利用吃早飯的時間,讨論了事情。

    所以對于過去的早朝和現在的會議,我們可以好好對比研究一下,對于自己國家将來制度的問題,也是值得考慮的一點。

     這裡是說,一天冉有退朝回來,孔子問他為什麼今天回來這麼遲?冉有告訴孔子,因為有政務須要商量。

    孔子說,我清楚得很,看起來好像是國家的大事,雖然我沒有參加,不過就好像親自聽見一樣。

    孔子這個話非常幽默,想來,他說此話時,一定作了一個幽默的微笑,等于打冉有一棒。

     定公問:一言而可以興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ldquo為君難,為臣不易。

    &rdquo如知為君之難也,不幾乎一言而興邦乎?曰:一言而喪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ldquo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

    &rdquo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 魯定公一天問孔子,他說一般人都說,不要随便說話,尤其是從政的人,在上面領導的人,隻要一句話,就可以&ldquo興邦&rdquo,有這個道理嗎?孔子說,話并不是那樣說法。

    &ldquo一言而可以興邦&rdquo,這句話是一個原則,譬如說有一句一般人都知道的話&ldquo為君難,為臣不易。

    &rdquo這不就是一句話嗎?做領一導一人困難,做幹部也不容易。

     這也就是孔子的機會教育,他對自己的國君,不好意思直接教訓。

    可是趁這個機會,舉出這句話來作例子,無形中教育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