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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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止。

     人生惟有說話是第一難事。

     或問修己之道。

    曰:“無鮮克有終。

    ”問治人之道。

    曰:“無忿疾于頑。

    ” 人生天地間,要做有益于世底人。

    縱沒這心腸、這本事,也休作有損于世底人。

     說話如作文字,字在心頭打點過,是心為草稿而口謄真也,猶不能無過,而況由易之言,真是病狂喪心者。

     心不堅确,志不奮揚,力不勇猛,而欲徒義改過,雖千悔萬悔,競無補于分毫。

     人到自家沒奈自家何時,便可恸哭。

     福莫美于安常,禍莫危于盛滿。

    天地間萬物萬事未有盛滿而不衰者也。

    而盛滿各有分量,惟智者能知之。

    是故卮以一勺為盛滿,甕以數石為盛滿;有甕之容而懷勺之懼,則慶有馀矣。

     禍福是氣運,善惡是人事。

    理常相應,類亦相求。

    若執福善禍淫之說,而使之不爽,則為善之心衰矣。

    大叚氣運隻是偶然,故善獲福、淫獲禍者半,善獲禍、淫獲福者亦半,不善不淫而獲禍獲福者亦半,人事隻是個當然。

    善者獲福,吾非為福而修善;淫者獲禍,吾非為禍而改淫。

    善獲禍而淫獲福,吾 甯善而處禍,不肯淫而要福。

    是故君子論天道不言禍福,論人事不言利害。

    自吾性分當為之外,皆不庸心,其言禍福利害,為世教發也。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來有無所畏而不亡者也。

    天子者,上畏天,下畏民,畏言官于一時,畏史官于後世。

    百官畏君,群吏畏長吏,百姓畏上,君子畏公議,小人畏刑,子弟畏父兄,卑幼畏家長。

    畏則不敢肆而德以成,無畏則從其所欲而及于禍。

     非生知,安行之?聖人未有無所畏而能成其德者也。

     物忌全盛,事忌全美,人忌全名。

    是故天地有欠缺之體,聖賢無快足之心。

    而況瑣屑群氓,不安淺薄之分,而欲滿其難厭之欲,豈不安哉?是以君子見益而思損,持滿而思溢,不敢恣無涯之望。

     靜定後看自家是甚麼一個人。

     少年大病,第一怕是氣高。

     餘參政東藩日,與年友張督糧臨碧在座。

    餘以朱判封筆濃字大,臨碧曰:“可惜!可惜!”餘擎筆舉手曰:“年兄此一念,天下受其福矣。

    判筆一字所費絲毫朱耳,積日積歲,省費不知幾萬倍。

    克用朱之心,萬事皆然。

    天下各衙門積日積歲省費又不知幾萬倍。

    且心不侈然自放,足以養德;财不侈然浪費,足以養福。

    不但天物不宜暴殄,民膏不宜慢棄而已。

    夫事有重于費者,過費不為奢;省有不廢事者,過省不為吝。

    ”餘在撫院日,不儉于紙,而戒示吏書片紙皆使有用。

    比見富貴家子弟,用财貨如泥沙,長馀之惠既不及人,有用之物皆棄于地,胸中無不忍一念,口中無可惜兩字。

    人或勸之,則曰:“所值幾何?”餘嘗号為溝壑之鬼,而彼方侈然自以為大手段,不小家勢。

    痛哉! 兒曹志之。

     言語不到千該萬該,再休開口。

     今人苦不肯謙,隻要拿得架子定,以為存體。

    夫子告子張從政,以無小大、無衆寡、無敢慢為不驕,而周公為相,吐握下白屋甚者。

    父師有道之君,子不知損了甚體?若名分所在,自是貶損不得。

     過寬殺人,過美殺身。

    是以君子不縱民情以全之也,不盈己欲以生之也。

     閨門之事可傳,而後知君子之家法矣;近習之人起敬,而後知君子之身法矣。

    其作用處隻是無不敬。

     宋儒紛紛聚訟語且莫理會,隻理會自家何等簡徑。

     各自責,則天清地甯;各相責,則天翻地覆。

     不逐物是大雄力量,學者第一工夫全在這裡做。

     手容恭,足容重,頭容直,口容止,坐如屍,立如齋,俨若思,目無狂視,耳無傾聽,此外景也。

    外景是整齊嚴肅,内景是齋莊中正,未有不整齊嚴肅而能齋莊中正者。

    故撿束五宮百體,隻為收攝此心。

    此心若從容和順于禮法之中,則曲肱指掌、浴沂行歌、吟風弄月、随柳傍花,何适不可?所謂登彼岸無所事筏也。

     天地位,萬物育,幾千年有一會,幾百年有一會,幾十年有一會。

    故天地之中和甚難。

     敬對肆而言。

    敬是一步一步收斂向内,收斂至無内處,發出來自然暢四肢,發事業,彌漫六合;肆是一步一步放縱外面去,肆之流禍不言可知。

    所以千古聖人隻一敬字為允執的關捩子。

    堯欽明允恭,舜溫恭允塞,禹之安汝止,湯之聖敬日跻,文之朗恭,武之敬勝,孔于之恭而安。

    講學家不講這個,不知怎麼做工夫。

     竊歎近來世道,在上者積寬成柔,積柔成怯,積怯成畏,積畏成廢;在下者積慢成驕,積驕成怨,積怨成橫,積橫成敢。

     吾不知此時治體當如何反也。

    體面二字,法度之賊也。

    體面重,法度輕;法度弛,紀綱壞。

    昔也病在法度,今也病在紀綱。

    名分者,紀綱之大物也。

    今也在朝小臣藐大臣,在邊軍士輕主帥,在家子婦蔑父母,在學校弟子慢師,後進淩先進,在鄉裡卑幼軋尊長。

    惟貪肆是恣,不知禮法為何物,漸不可長。

    今已長矣,極之必亂必亡,勢已重矣,反已難矣。

    無識者猶然,甚之,奈何? 禍福者,天司之;榮辱者,君司之;毀譽者,人司之;善惡者,我司之。

    我隻理會我司,别個都莫照管。

     吾人終日最不可悠悠蕩蕩作空軀殼。

     業有不得不廢時,至于德,則自有知以至無知時,不可一息斷進修之功也。

     清無事澄,濁降則自清;禮無事複,己克則自複。

    去了病,便是好人;去了雲,便是晴天。

     七尺之軀,戴天覆地,抵死不屈于人,乃自落草,以至蓋棺降志辱身、奉承物欲,不啻奴隸,到那魂升于天之上,見那維皇上帝有何顔面?愧死!愧死! 受不得誣謗,隻是無識度。

    除是當罪臨刑,不得含冤而死,須是辯明。

    若污蔑名行,閑言長語,愈辨則愈加,徒自憤懑耳。

     不若付之忘言,久則明也。

    得不明也,得自有天在耳。

     作一節之士也要成章,不成章便是苗而不秀。

     不患無人所共知之顯名,而患有人所不知之隐惡。

    顯明雖着遠迩,而隐惡獲罪神明。

    省躬者懼之。

     蹈邪僻,則肆志抗額略無所顧忌;由義禮,則羞頭愧面若無以自容。

    此愚不肖之恒态,而士君子之大恥也。

     物欲生于氣質。

     要得富貴福澤,天主張,由不得我;要做賢人君子,我主張,由不得天。

     為惡再沒個勉強底,為善再沒個自然底。

    學者勘破此念頭,甯不愧奮? 不為三氏奴婢,便是兩間翁主。

    三氏者何?一曰氣質氏,生來氣禀在身,舉動皆其作使,如勇者多暴戾,懦者多退怯是已。

    二曰習俗氏,世态即成,賢者不能自免,隻得與世浮沉,與世依違,明知之而不能獨立。

    三曰物欲氏,滿世皆可殢之物,每日皆殉欲之事,沉痼流連,至死不能跳脫。

    魁然七尺之軀,奔走三家之門,不在此則在彼。

    降志辱身,心安意肯,迷戀不能自知,即知亦不愧憤,大丈夫立身天地之間,與兩儀參,為萬物靈,不能挺身自豎而倚門傍戶于三家,轟轟烈烈,以富貴利達自雄,亦可憐矣。

    予即非忠藏義獲,亦豪奴悍婢也,咆哮踯躅,不能解粘去縛,安得挺然脫然獨自當家為兩間一主人翁乎!可歎可恨。

     自家作人,自家十分曉底,乃虛美熏心,而喜動顔色,是為自欺。

    别人作人,自家十分曉底,乃明知其惡,而譽侈口頰,是謂欺人。

    二者皆可恥也。

     知覺二字,奚翹天淵。

    緻了知才覺,覺了才算知,不覺算不得知。

    而今說瘡痛,人人都知,惟病瘡者謂之覺。

    今人為善去惡不成,隻是不覺,覺後便由不得不為善不去惡。

     順其自然,隻有一毫矯強,便不是;得其本有,隻有一毫增益,便不是。

     度之于長短也,權之于輕重也,不爽毫發,也要個掌尺提秤底。

     四端自有分量,擴充到盡處,隻滿得原來分量,再增不得些子。

     見義不為,立志無恒,隻是腎氣不足。

     過也,人皆見之,乃見君子。

    今人無過可見,豈能賢于君子哉?緣隻在文飾彌縫上做工夫,費盡了無限巧回護,成就了一個真小人。

     自家身子,原是自己心去害他,取禍招尤,陷于危敗,更不幹别個事。

     六經四書,君子之律令。

    小人犯法,原不曾讀法律。

    士君子讀聖賢書而一一犯之,是又在小人下矣。

     慎言動于妻子仆隸之間,檢身心于食息起居之際,這工夫便密了。

     休诿罪于氣化,一切責之人事;休過望于世間,一切求之我身。

     常看得自家未必是,他人未必非,便有長進。

    再看得他人皆有可取,吾身隻是過多,更有長進。

     理會得義命兩字,自然不肯做低人。

     稠衆中一言一動,大家環向而視之,口雖不言,而是非之公自在。

    果善也,大家同萌愛敬之念;果不善也,大家同萌厭惡之念,雖小言動,不可不謹。

     或問:“傲為兇德,則謙為基德矣?”曰:“謙真是吉,然謙不中禮,所損亦多。

    ”在上者為非禮之謙,則亂名份、紊紀網,久之法令不行。

    在下者為非禮之謙,則取賤辱、喪氣節,久之廉恥掃地。

    君子接人未嘗不謹饬,持身未嘗不正大,有子曰:“恭近于禮,遠恥辱也。

    ”孔子曰:“恭而無禮則勞。

    ”又曰:“巧言令色足恭,某亦恥之。

    ”曾子曰:“脅肩谄笑,病于夏畦。

    ”君子無衆寡,無小大,無敢慢,何嘗貴傲哉?而其羞卑佞也又如此,可為立身行己者之法戒。

     凡處人不系确然之名分,便小有謙下不妨。

    得為而為之,雖無暫辱,必有後憂。

    即不論利害論道理,亦雲居上不驕民,可近不可下。

     隻人情世故熟了,甚麼大官做不到?隻天理人心合了,甚麼好事做不成? 士君子常自點檢,晝思夜想,不得一時閑,郄思想個甚事?果為天下國家乎?抑為身家妻子乎?飛禽走獸,東鹜西奔,争食奪巢;販夫豎子,朝出暮歸,風餐水宿,他自食其力,原為溫飽,又不曾受人付托,享人供奉,有何不可?士君子高官重祿,上藉之以名份,下奉之以尊榮,為汝乎?不為汝乎?乃資權勢而營鳥哭巿井之圖,細思真是愧死。

     古者鄉有缙紳,家邦受其庇蔭,士民視為準繩。

    今也鄉有缙紳,增家邦陵奪勞費之憂,開土民奢靡浮薄之俗。

    然則鄉有缙紳,鄉之殃也,風教之蠹也。

    吾黨可自愧自恨矣。

     俗氣入膏肓,扁鵲不能治。

    為人胸中無分毫道理,而庸調卑職、虛文濫套認之極真,而執之甚定,是人也,将欲救藥,知不可入。

    吾黨戒之。

     士大夫居鄉,無論大有裨益,隻不違禁出息,倚勢侵陵,受賄囑托,讨占夫役,無此四惡,也還算一分人。

    或曰:“家計蕭條,安得不治生?”曰:“治生有道,如此而後治生,無勢可藉者死乎?”或曰:“親族有事,安得不伸理?”曰:“官自有法,有訟必藉請谒,無力可通者死乎?”士大夫無窮餓而死之理,安用寡廉喪恥若是。

     學者視人欲如寇仇,不患無攻治之力,隻緣一向姑息他如驕子,所以養成猖獗之勢,無可奈何,故曰識不早,力不易也。

    制人欲在初發時,極易剿捕,到那橫流時,須要奮萬夫莫當之勇,才得濟事。

     宇宙内事,皆備此身,即一種未完,一毫未盡,便是一分破綻;天地間生,莫非吾體,即一夫不獲,一物失所,便是一處瘡痍。

     克一分、百分、千萬分,克得盡時,才見有生真我;退一步、百步、千萬步,退到極處,不愁無處安身。

     事到放得心下,還慎一慎何妨?言于來向口邊,再思一步更好。

     萬般好事說為,終日不為;百種貪心要足,何時是足? 回着頭看,年年有過差;放開腳行,日日見長進。

     難消客氣衰猶壯,不盡塵心老尚童。

     但持鐵石同堅志,即有金鋼不壞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