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身

關燈
六合是我底六合,那個是人?我是六合底我,那個是我? 世上沒個分外好底,便到天地位,萬物育底功用,也是性分中應盡底事業。

    今人才有一善,便向人有矜色,便見得世上人都有不是,餘甚恥之。

    若說分外好,這又是賢智之過,便不是好。

     率真者無心過,殊多躁言輕舉之失;慎密者無口過,不免厚貌深情之累。

    心事如青天白,言動如履薄臨深,其惟君子乎? 沉靜最是美質,蓋心存而不放者。

    令人獨居無事,已自岑寂難堪,才應事接人,便任口恣情,即是清狂,亦非蓄德之器。

     攻己惡者,顧不得攻人之惡。

    若哓哓爾雌黃人,定是自治疏底。

     大事、難事看擔當,逆境、順境看襟度,臨喜、臨怒看涵養,群行、群止看識見。

     身是心當,家是主人翁當,郡邑是守令當,九邊是将帥當,千官是冢宰當,天下是天子當,道是聖人當。

    故宇宙内幾樁大事,學者要挺身獨任,讓不得人,亦與人計行止不得。

     作人怕似渴睡漢,才喚醒時睜眼若有知,旋複沉困,竟是寐中人。

    須如朝興栉盥之後,神爽氣清,冷冷勁勁,方是真醒。

     人生得有馀氣,便有受用處。

    言盡口說,事盡意做,此是薄命子。

     清人不借外景為襟懷,高士不以塵識染情性。

     官吏不要錢,男兒不做賊,女于不失身,才有了一分人。

     連這個也犯了,再休說别個。

     才有一段公直之氣,而出言做事便露圭角,是大病痛。

     講學論道于師友之時,知其心術之所藏何如也;饬躬勵行于見聞之地,知其暗室之所為何知也。

    然則盜跖非元憝也,彼盜利而不盜名也。

    世之大盜,名利兩得者居其最。

     圓融者,無詭随之态,精細者,無苛察之心;方正者,無乖之拂失;沉默者,無陰險之術;誠笃者,無椎魯之累;光明者,無淺露之病;勁直者,無徑情之偏;執持者,無拘泥之迹;敏練者,無輕浮之狀。

    此是全才。

    有所長而矯其長之失,此是善學。

     不足與有為者,自附于行所無事之名;和光同塵者,自附于無可無不可之名。

    聖人惡莠也以此。

     古之士民,各安其業,策勵精神,點檢心事,晝之所為,夜而思之,又思明日之所為。

    君子汲汲其德,小人汲汲其業,日累月進,旦興晏息,不敢有一息惰慢之氣。

    夫是以士無惂德,民無怠行;夫是以家給人足,道明德積,身用康強,不即于禍。

     不然,百畝之家不親力作,一命之士不治常業,浪談邪議,聚笑覓歡,耽心耳目之玩,騁情遊戲之樂;身衣紋縠,口厭刍豢,志溺驕佚,懵然不知日用之所為,而其室家土田百物往來之費,又足以荒志而養其淫,消耗年華,妄費日用。

    噫!是亦名為人也,無惑乎後艱之踵至也。

     世之人,形容人過隻象個盜跖,回護自家隻象個堯、舜。

     不知這卻是以堯、舜望人,而以盜跖躍自待也。

     孟子看鄉黨自好,看得甚卑。

    近年看鄉黨人自好底不多。

     愛名惜節,自好之謂也。

     少年之情,欲收斂不欲豪暢,可以謹德;老人之情,欲豪暢不欲郁阏,可以養生。

     廣所依木如擇所依,擇所依不如無所依。

    無所依者,依天也。

    依天者,有獨知之契,雖獨立宇宙之内而不謂孤;衆傾之、衆毀之而不為動,此之謂男子。

     坐間皆談笑而我色莊,坐間皆悲感而我色怡,此之謂乖戾,處己處人兩失之。

     精明也要十分,隻須藏在渾厚裡作用。

    古今将禍,精明人十居其九,未有渾厚而得禍者。

    今之人倍惑精明不至,乃所以為愚也。

     分明認得自家是,隻管擔當直前做去。

    卻因毀言辄便消沮;這是極無定力底,不可以任天下之重。

     小屈以求大伸,聖賢不為。

    吾道必大行之自然後見,便是抱關擊柝,自有不可枉之道。

    松柏生來便直,士君子窮居便正。

     若曰在卞位遇難事,姑韬光忍恥以圖他日貴達之時,然後直躬行道,此不但出處為兩截人,即既仕之後,又為兩截人矣。

    又安知大任到手不放過耶? 才能技藝讓他占個高名,莫與角勝,至于綱常大節,則定要自家努力,不可退居人後。

     處衆人中孤另另的别作一色人,亦吾道之所不取也。

    子曰:“群而不黨”群占了八九分,不黨,隻到那不可處方用。

    其用之也,不害其群,才見把持,才見涵養。

     今之人隻是将好名二字坐君子罪,不知名是自好不将去。

     分人以财者,實費财;教人以善者,實勞心;臣死忠,子死孝,婦死節者,實殺身;一介不取者,實無所得。

    試着渠将這好名兒好一好肯不肯?即使真正好名,所為卻是道理。

    彼不好名者,舜乎?跖乎?果舜耶,真加于好名一等矣;果跖耶,是不好美名而好惡名也。

    愚悲世之人以好名沮君子,而君子亦畏好名之譏而自沮,吾道之大害也,故不得不辨。

    凡我君子,其尚獨複自持,毋為哓哓者所撼哉。

     大其心,容天下之物;虛其心,受天下之善;平其心,論天下之事;潛其心,觀天下之理;定其心,應天下之變。

     古之居民,上者治一邑則任一邑之重,治一郡則任一郡之全,治天卞則任天下之重。

    朝夕思慮其事,日夜經紀其務,一物失所不遑安席,-事失理不遑安食。

    限于才者求盡吾心,限于勢者求滿吾分。

    不愧于君之付托、民之仰望,然後食君之祿,享民之奉,泰然無所歉,反焉無所傀,否則是食浮于功也,君子恥之。

     盜嫂之誣隽不疑,撾婦翁之誣第五倫,皆二子之幸也。

    何者?誣其所無,無近似之迹也,雖不辨而久則自明矣。

    或曰:“使二于有嫂有婦翁,辦當辨否?”曰:“嫌疑之迹,君子安得不辨?予所否者,天厭之。

    天厭之,若付之無言,是與馬償金之類也,君子之所惡也。

    故君子不潔已以病人,亦不自污以徇世。

    ” 聽言不爽,非聖人不能。

    根以有成之心,蜚以近似之語,加之以不避嫌之事,當倉卒無及之際,懷隔閡難辨之恨,父子可以相賊,死亡可以不顧,怒室阋牆,稽唇反目,何足道哉! 古今國家之敗亡,此居強半。

    聖人忘于無言,智者照以先覺,資者熄于未着,剛者絕其口語,忍者斷于不行。

    非此五者,無良術矣。

     榮辱系乎所立。

    所立者固,則榮随之,雖有可辱,人不忍加也;所立者廢,則辱随之,雖有可榮,人不屑及也。

    是故君子愛其所自立,懼其所自廢。

     掩護勿攻,屈服勿怒,此用威者之所當知也;無功勿賞,盛寵勿加,此用愛者之所當知也。

    反是皆敗道也。

     稱人之善,我有一善,又何妒焉?稱人之惡,我有一惡,又何毀焉? 善居功者,讓大美而不居;善居名者,避大名而不受。

     善者不必福,惡者不必禍,君子稔知之也,甯禍而不肯為惡;忠直者窮,谀佞者通,君子稔知之也,甯窮而不肯為佞。

    非坦知理有當然,亦其心有所不容已耳。

     居尊大之位,而使賢者忘其貴重,卑者樂于親炙,則其人可知矣。

     人不難于違衆,而難于違已。

    能違已矣,違衆何難? 攻我之過者,未必皆無過之人也。

    苟求無過之人攻我,則終身不得聞過矣。

    我當感其攻我之益而已,彼有過無過何暇計哉? 恬淡老成人,又不能俯仰一世,便覺幹燥;圓和甘潤人,又不能把持一身,便覺脂韋。

     做人要做個萬全。

    至于名利地步,休要十分占盡,常要分與大家,就帶些缺綻不妨。

    何者?天下無人己懼遂之事,我得人必失,我利人必害,我榮人必辱,我有美名人必有愧色。

    是以君子貪德而讓名,辭完而處缺,使人我一船,不哓哓露頭角、立标臬,而胸中自有無限之樂。

    孔子謙已嘗自附于尋常人,此中極有意趨。

     明理省事甚難,此四字終身理會不盡,得了時,無往而不裕如。

     胸中有一個見識,則不惑于紛雜之說,有一段道理,則不撓于鄙俗之見。

    《詩》雲:“匪先民是程,匪大猷是經……惟迹言是争。

    ”平生讀聖賢書,某事與之合,某事與之背,即知所适從,知所去取。

    否則口詩書而心衆人也,身儒衣冠而行鄙夫也。

    此士之稂莠也。

     世人喜言無好人,此孟浪語也。

    今且不須擇人,隻于市井稠人中聚百人而各取其所長,人必有一善,集百人之善少,可以為賢人;人必有一見,集百人之見可以決大計。

    恐我于百人中未必人人高出之也,而安可忽匹夫匹婦哉? 學欲博,技欲工,難說不是一長,總較作人隻是夠了梗止。

     學如班、馬,字如鐘、王,文如曹、劉,詩如李;杜,铮铮千古知名,隻是個小藝習,所貴在作人好。

     到當說處,一句便有千鈞之力,卻又不激不疏,此是言之上乘。

    除外雖十緘也不妨。

     循弊規若時王之制,守時套若先聖之經,侈己自得,惡聞正論,是人也亦大可憐矣。

    世教奚賴焉? 心要常操,身要常勞。

    心愈操愈精明,身愈勞愈強健,但自不可過耳。

     未适可,必止可;既适可,不過可,務求适可而止。

    此吾人日用持循,須臾粗心不得。

     士君子之偶聚也,不言身心性命,則言天下國家;不言物理人情,則言風俗世道;不規目前過失,則問平生德業。

    傍花随柳之間,吟風弄月之際,都無鄙俗媟慢之談,謂此心不可一時流于邪僻,此身不可一日令之偷惰也。

    若一相逢,不是亵狎,便是亂講,此與仆隸下人何異?隻多了這衣冠耳。

     作人要如神龍屈伸變化,自得自如,不可為勢利術數所拘縛。

    若羁絆随人,不能自決,隻是個牛羊。

    然亦不可哓哓悻悻。

     故大智上哲看得幾事分明,外面要無迹無言,胸中要獨往獨來,怎被機械人駕馭得。

     财色名位此四字,考人品之大節目也。

    這裡打不過小善,不足錄矣。

    自古砥砺名節者,兢兢在這裡做工夫,最不可容易放過。

     古之人非曰位居貴要、分為尊長而遂無可言之人,無可指之過也;非曰卑幼貧賤之人一無所知識,即有知識而亦不當言也。

    蓋體統名分确然不可易者在道義之外;以道相成,以心相與在體統名分之外。

    哀哉!後世之貴要尊長而遂無過也。

     隻盡日點檢自家,發出念頭來果是人心?果是道心?出言行事果是公正?果是私曲?自家人品自家定了幾分,何暇非笑人?又何敢喜人之譽己耶? 往見“泰山喬嶽以立身”四語,甚愛之,疑有未盡,。

    因推廣為男兒八景雲:泰山喬嶽之身,海闊天空之腹,和風甘雨之色,日照月臨之目,旋乾轉坤之手,盤石砥柱之足,臨深履薄之心,玉潔冰清之骨。

    此八景予甚愧之,當與同志者竭力從事焉。

     求人已不可,又求人之轉求;徇人之求已不可,又轉求人之徇人;患難求人已不可,又以富貴利達求人,此丈夫之恥也。

     文名、才名、藝名、勇名,人盡讓得過,惟是道德之名則妒者衆矣。

    無文、無才、無藝、無勇,人盡謙得起,惟是無道德之名則愧者衆矣。

    君子以道德之實潛修,以道德之名自掩。

     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固是藏身之恕;有諸己而不求諸人,無諸己而不非諸人,自是無言之感。

    《大學》為居上者言,若士君子守身之常法,則餘言亦蓄德之道也。

     乾坤盡大,何處容我不得?而到處不為人所容,則我之難容也。

    眇然一身,而為世上難容之人,乃号于人曰:“人之本能容我也。

    ”籲!亦愚矣哉! 名分者,天下之所共守者也。

    名分不立,則朝廷之紀綱不尊,而法令不行。

    聖人以名分行道,曲士恃道以壓名分,不知孔子之道視魯侯奚啻天壤,而《鄉黨》一篇何等盡君臣之禮!乃知尊名分與谄時勢不同。

    名分所在一毫不敢傲惰,時勢所在一毫不敢阿谀。

    固哉!世之腐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