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讀史〔凡四十九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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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與言而言,是多言之窮也。

    總之為非義矣。

    總之為非義,然總之為出于義之有所激也,總之為能使亂臣賊子懼也,即孔子當日一大部《春秋》也,何待他日筆削《魯史》而後謂之《春秋》哉!先正蔡虛齋有《嶽飛班師》一論,至今讀之,猶令人發指冠,目裂眦,欲代嶽侯殺秦桧、滅金虜而後快也,何可無此議論也?明知是做不得,說不得,然安可無此議論乎?安得無此議論乎? ●王半山 半山謂荊轲豢于燕,故為燕太子丹報秦。

    信斯言也,亦謂呂尚豢于周,故為周伐纣乎?相知在心,豈在豢也,半山之見醜矣。

    且荊卿亦何曾識燕丹哉!隻無奈相知如田光者薦之于先,又繼以刎頸送之于後耳。

    荊卿至是,雖欲不死,不可得矣。

    故餘有《詠荊卿》一首雲:“荊卿原不識燕丹,祗為田光一死難。

    慷慨悲歌為擊築,蕭蕭易水至今寒。

    ”又有《詠侯生》二首雲:“夷門畫策卻秦兵,公子奪符出魏城。

    上客功成心遂死,千秋萬歲有侯嬴。

    ”又“晉鄙合符果自疑,揮錘運臂有屠兒。

    情知不是信陵客,刎頸迎風一送之。

    ”蓋朱亥于公子相知不深,又值侯生功成名立之際,遂以死送之耳。

    雖以死送公子,實以死送朱亥也。

    醜哉宋儒之見,彼豈知英雄之心乎!蓋古人貴成事,必殺身以成之;舍不得身,成不得事矣。

     ●為賦而相灌輸 “為賦”二字甚明,何說未明也?蓋為賦而相灌輸,非為商而相灌輸也。

    為賦而相灌輸,即如今計戶納糧運租之類;為商而相灌輸,乃是驅農民以效商賈之為。

    夫既驅農民以效商矣,又将驅何民以事農乎?若農盡為商,則田盡不辟,又将以何物為賦而相輸灌也?曷不若令商自為之,而征其稅之為便乎?農有租賦之入,商有征稅之益,兩利兼收,愚人亦知,而謂武帝不知耶?蓋當時霍子孟輩,已不曉桑夫均輸之法之善矣,何況班盂堅哉!俗士不可語于政,信矣。

     ●文公著書 “朱文公談道著書,百世宗之。

    然觀其評論古今人品,誠有違公是而遠人情者。

    王安石引用奸耶,傾覆宗社也,乃列之《名臣錄》而稱其道德文章。

    蘇文忠道德文章,古今所共仰也,乃力诋之,謂得行其志,其禍又甚于安石。

    夫以安石之奸,則末減其已著之罪;以蘇子之賢,則巧索其未形之短。

    此何心哉?” 卓吾子曰:文公非不知坡公也。

    坡公好笑道學,文公恨之,直欲為洛黨出氣耳,豈其真無人心哉!若安石自宜取。

     先生又曰:“秦桧之奸,人皆欲食其肉,文公乃稱其有骨力;嶽飛之死,今古人心何如也,文公乃譏其橫,譏其直向前厮殺。

    漢儒如董如賈,皆一一議其言之疵,諸葛孔明名之為盜,又議其為申、韓;韓文公則文緻其大颠往來之書,亹亹千餘言,必使之不為全人而後己。

    蓋自周、孔而下,無一人得兔者。

    憶文公注《毀譽章》雲:‘聖人善善速,而惡惡則已緩矣。

    ’又曰:‘但有先褒之善,而無預诋之惡。

    ’信斯言也,文公于此,惡得為緩乎?無乃自蹈于預诋人之惡也?” 卓吾子曰:此俱不妨,但要說得是耳。

    一蘇文忠尚不知,而何以議天下之士乎?文忠困厄一生,盡心盡力幹辦國家事一生。

    據其生平,了無不幹之事,亦了不見其有幹事之名,但見有嬉笑遊戲,翰墨滿人間耳。

    而文不識,則文公亦不必論人矣。

     ●闇然堂類纂引 《闇然堂類纂》者何?潘氏所纂以自為鑒戒之書也。

    餘讀而善之,而目力竭于既老,故複錄其最者以自鑒戒焉。

    夫餘之别潘氏多年矣,其初直謂是木讷人耳,不意其能剛也。

    大抵二十馀年以來,海内之友寥落如辰星,其存者或年往志盡,則日暮自倒,非有道而塞變,則蓋棺猶未定也。

    其行不掩言,往往與卓吾子相類。

    乃去華之于今日,其志益堅,其氣益實,其學愈造而其行益修,斷斷乎可以托國托家而托身也。

    蓋其暗室屋漏,闇然自修,不忘鑒戒,安能然乎?設餘不見去華,幾失去華也。

    餘是以見面喜,去而思,思而不見則讀其書以見之,且以示餘之不忘鑒戒,亦願如去華也。

     夫鑒戒之書,自古有之,何獨去華。

    蓋去華此《纂》皆耳目近事,時日尚新,聞見罕接,非今世人士之所常談。

    譬之時文,當時則趨,過時則頑。

    又譬之于曲則新腔,于詞則别調,于律則切響,夫誰不側耳而傾聽乎?是故喜也。

    喜則必讀,讀則必鑒必戒。

     ●朋友篇 去華友朋之義最笃,故是《纂》首纂笃友誼。

    夫天下無朋久矣。

    何也?舉世皆嗜利,無嗜義者。

    嗜義則視死猶生,而況幼孤之托,身家之寄,其又何辭也?嗜利則雖生猶死,則凡攘臂而奪之食,下石以滅其口,皆其能事矣。

    今天下之所稱友朋者,皆其生而猶死者也。

    此無他,嗜利者也,非嗜友朋也。

    今天下曷嘗有嗜友朋之義哉!既未嘗有嗜義之友朋,則謂之曰無朋可也。

    以此事君,有何賴焉? ●阿寄傳 錢塘田豫陽汝成有《阿寄傳》。

    阿寄者,淳安徐氏仆也。

    徐氏昆弟别産而居:伯得一馬,仲得一牛,季寡婦得寄。

    寄年五十餘矣,寡婦泣曰:“馬則乘,牛則耕,踉跄老仆,乃費吾藜羹!”阿寄歎曰:“噫!主謂我力不牛馬若耶!”乃畫策營生,示可用狀,寡婦悉簪珥之屬,得金一十二兩畀寄,寄則入山販漆,期年而三其息,謂寡婦曰:“主無憂,富可立至矣。

    ” 又二十年而緻産數萬金,為寡婦嫁三女,婚兩郎,赍聘皆千金。

    又延師教兩郎,皆輸粟入太學,而寡婦阜然财雄一邑矣。

    頃之,阿寄病且革,謂寡婦曰:“老奴馬牛之報盡矣。

    ”出枕中二楮,則家計巨細悉均分之,曰:“以此遺兩郎君!”言訖而終。

    徐氏諸孫或疑寄私蓄者,竊啟其箧,無寸絲粒粟之儲焉。

    一妪一兒,僅敝缊掩體而已。

    餘蓋聞之俞鳴和。

    又曰:“阿寄老矣,見徐氏之族,雖幼必拜,騎而遇諸途,必控勒将數百武以為常。

    見主母不睇視,女雖幼,必傳言,不離立也。

    ”若然,則缙紳讀書明禮義者,何以加諸?以此心也,奉君親,雖謂之大忠純孝可也。

     去華曰:“阿寄之事主母,與李元之報主父何以異?餘尤嘉其終始以仆人自居也。

    三讀斯傳,起愛起敬,以為臣子而奉君親者能如是,吾何憂哉?” 李卓吾曰:父子天性也。

    子而逆天,天性何在?夫兒尚不知有父母,尚不念昔者乳哺顧複之恩矣,而奴反能緻孝以事其主。

    然則其天定者雖奴亦自可托,而況友朋!雖奴亦能緻孝,而況父子!此所謂天性者,不過測度之語;所謂讀書知孝弟者,不過一時無可奈何之辭耳。

    奴與主何親也?奴于書何嘗識一字也?是故吾獨于奴焉三歎,是故不敢名之為奴,而直曰我以上人。

    且不但我以上人也,彼其視我正如奴矣。

    何也?彼之所為,我實不能也。

     ●孔明為後主寫申韓管子六韬 唐子西雲:“人君不論撥亂守文,要以制略為貴。

    《六韬》述兵權,多奇計,《管子》慎權衡,貴輕重;《申》《韓》核名實,攻事情。

    施之後主,正中其病。

    藥無高下,要在對病。

    萬全良藥,與病不對,亦何補哉?”又觀《古文苑》載先主臨終敕後主之言曰:“申、韓之書,益人意智,可觀誦之。

    ”《三國志》載孟孝裕問郤正太子,正以虔恭仁恕答。

    孝裕曰:“如君所道,皆家門所有耳。

    吾今所問,欲知其權略知調何如也。

    ” 由此觀之,孔明之喜申、韓審矣,然謂其為對病之藥,則未敢許。

    夫病可以用藥,則用藥以對病為功,苟其用藥不得,則又何病之對也?劉禅之病,牙關緊閉,口噤不開,無所用藥者也,而問對病與否可欤?且申、韓何如人也?彼等原與儒家分而為六。

    既分為六,則各自成家;各自成家,則各各有一定之學術,各各有必至之事功。

    舉而措之,如印印泥,走作一點不得也。

    獨儒家者流,泛濫而靡所适從,則以所欲者衆耳。

    故汲長孺謂其内多欲而外施仁義,而論六家要指者,又以“博而寡要,勞而少功”八字蓋之,可謂至當不易之定論矣。

     孔明之語後主曰:“苟不伐賊,王業亦亡。

    與其坐而待亡,孰與伐之?”是孔明已知後主之必亡也,而又欲速戰以幸其不亡,何哉?豈謂病雖進不得藥,而藥終不可不進,以故猶欲僥幸于一逞乎?吾恐司馬懿、曹真諸人尚在,未可以僥幸也。

    六出祁山,連年動衆,驅無辜赤子轉鬥數千裡之外,既欲愛民,又欲報主,自謂料敵之審,又不免幸勝之貪,卒之勝不可幸,而将星于此乎終隕矣,蓋唯多欲,故欲兼施仁義;唯其博取,是以無功徒勞。

    此八字者,雖孔明大聖人不能免于此矣。

     愚嘗論之,成大功者必不顧後患,故功無不成,商君之于秦,吳起之于楚是矣。

    而儒者皆欲之,不知天下之大功,果可以顧後患之心成之乎否也,吾不得而知也。

    此後患者必不肯成天下之大功,莊周之徒是已。

    是以甯為曳尾之龜,而不肯受千金之弊;甯為濠上之樂,而不肯任楚國之憂。

    而儒者皆欲之,于是乎又有居朝廷則憂其民,處江湖則憂其君之論。

    不知天下果有兩頭馬乎否也,吾又不得而知也。

    墨子之學術貴儉,雖天下以我為不拔一毛不恤也,商子之學術貴法,申子之學術貴術,韓非子之學術兼貴法、術,雖天下以我為殘忍刻薄不恤也。

    曲逆之學術貴詐,儀、秦之學術員縱橫,雖天下以我為反覆不信不恤也。

    不憚五就之勞,以成夏、殷之績,雖天下後世以我為事兩主而兼利,割烹要而試功,立太甲而複反可也。

    此又伊尹之學術以任,而直謂之能忍诟焉者也。

    以至谯周、馮道諸老甯受祭器歸晉之謗,曆事五季之恥,而不忍無辜之民日遭塗炭,要皆有一定之學術,非苟苟者。

    各周于用,總足辦事,彼區區者欲選擇其名實俱利者而兼之,得乎?此無他,名教累之也。

    以故瞻前慮後,左顧右盼。

    自己既無一定之學術,他日又安有必成之事功耶?而又好說“時中”之語以自文,又況依仿陳言,規迹往事,不敢出半步者哉!故因論申、韓而推言之,觀者幸勿以為餘之言皆經史之所未嘗有者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