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讀史〔凡四十九篇〕

關燈
仁人不計利,謂越無一仁又何也?所言自相矛盾矣。

    且夫天下曷嘗有不計功謀利之人哉!若不是真實知其有利益于我,可以成吾之大功,則烏用正義明道為耶?其視賈誼之通達國體,真實切用何如耶? 班氏何知,知有舊時所聞耳,而欲以貶誼,豈不可笑!董氏章句之儒也,其腐固宜。

    雖然,董氏特腐耳,非詐也,直至今日,則為穿窬之盜矣。

    其未得富貴也,養吾之聲名以要朝廷之富貴,凡可以欺世盜名者,無所不至。

    其既得富貴也,複以朝廷之富貴養吾之聲名,凡所以臨難苟免者,無所不為。

    豈非真穿窬之人哉!是又仲舒之罪人,班固之罪人,而亦敢于随聲雷同以議賈生,故餘因讀賈、晁二子經世論策,痛班氏之溺于聞見,敢于論議,遂為歌曰: 驷不及舌,慎莫作孽!通達國體,劉向自别。

     三表五餌,非疏匪拙。

    此何人斯?千裡之絕。

     漢廷諸子,誼實度越。

    利不可謀,何其迂闊! 何以用之?皤須鶴發。

    從容廟廊,冠冕佩抉。

     世儒拱手,不知何說。

     ●晁錯 班固贊曰:“晁錯銳于為國,遠慮而不見身害。

    其父睹之,經于溝渎,亡益救敗,不如趙母指括以全其宗,悲夫!錯雖不終,世哀其忠,故論其施行之語著于篇。

    ” 卓吾曰:晁錯對策,直推漢文于五帝,非谀也,以其臣皆莫及也。

    故曰:“五帝神聖,其臣莫及,而自親事。

    ”親事則不可不知術數矣。

    今觀其時在廷諸臣,僅賈生耳。

    賈生雖千古之英,然與文帝遠矣,是豈文帝鹹有一德之臣乎?夫既不得如五霸之佐,賢于其主,又不得如三王之臣,複與主而俱賢,則孝文真孤立無輔者矣。

    是故晁錯傷之,而推之以與五帝并也。

    然謂漢文無輔則可,謂其不知術數則不可。

     夫治國之術多矣,若謂人盡不知術數,必欲其皆就已之術數,則亦豈得謂之知術數哉?漢文有漢文之術數也,漢高有漢高之術數也,二五帝霸又自有二五帝霸之術數也。

    以至六家九流,凡有所挾以成大功者,未常不皆有真實一定之術數。

    唯儒者不知,故不可以語治。

    雖其間亦有一二偶合,然皆非性定神契,心融才會,真若執左券而後為之者也。

    是故因其時,用其術,世無定時,我無定術,是之謂與時消息而已不勞,上也。

    執其術,馭其時,時固無常,術則有定,是之謂執一定以應于無窮,次也,若夫不見其時,不知其術,時在則術在,而術不能違時;術在則時在,而時亦不能違術:此則管夷吾諸人能之,上之上也。

    若晁錯者,不過刑名之一家,申、商之一術,反以文帝為不知學術,而欲牽使從已,惑矣! 夫申、商之術,非不可平均天下,而使人人視之盡如指掌也,然而禍患則自己當之矣。

    故錯以其殘忍刻薄之術,輔成太子,而太子亦卒用彼殘忍刻薄之術,還害其身。

    嗚呼!孰知錯傷文帝之無輔,而其父反以傷晁錯之無父乎!是故國爾忘家,錯唯知日夜傷劉氏之不尊也。

    公爾忘私,而其父又唯知日夜傷晁氏之不安矣。

    千載之下,真令人悲傷而不可已,乃班固反譏其父不能學趙母,謬哉! ●絕交書 此書若出相知者代康而為之辭則可;若康自為此詞,恐無此理。

    濤之舉康,蓋所謂真相知者;而康之才亦實稱所舉。

    康謂己之情性不堪做官,做官必取禍,是也;謂濤不知己,而故欲贻之禍,則不是。

    以己為鴛雛,以濤為死鼠,又不是。

    以舉我者為不相知,而直與之絕,又以己為真不愛官,以濤為愛官者,尊己卑人,不情實甚,則尤為不是矣。

    嗚呼!如康之天才,稍加以學,抑又何當也,而肯襲前人之口吻,作不情之遁辭乎?然此書實峻絕可畏,千載之下,猶可想見其人。

    毋曰餘貶康也,全為上上人說耳。

     ●養生論 嵇、阮稱同心,而阮則體妙心玄,一似有聞者,觀其放言,與孫登之嘯可睹也。

    若向秀注《莊子》,尤為已見大意之人,真可謂莊周之惠施矣。

    康與二子遊,何不就彼問道?今讀《養生論》全然不省神仙中事,非但不識真仙,亦且不識養生矣。

    何以當面蹉過如此耶?以此聰明出塵好漢,雖向、阮亦無如之何,真令人恨恨。

    雖然,若其人品之高,文辭之妙,則豈“七賢”之所可及哉! ●琴賦 《白虎通》曰:“琴者,禁也。

    禁人邪惡,歸于正道,故謂之琴。

    ”餘謂琴者心也,琴者吟也,所以吟其心也。

    人知口之吟,不知手之吟;知口之有聲,而不知手亦有聲也。

    如風撼樹,但見樹鳴,謂樹不鳴不可也,謂樹能鳴亦不可。

    此可以知手之有聲矣。

    聽者指謂琴聲,是猶指樹鳴也,不亦泥欤! 屍子曰:“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曰:“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因風而思民愠,此舜心也,舜之吟也。

    微子傷殷之将亡,見鴻雁高飛,援琴作操,不敢鳴之于口,而但鳴之于手,此微子心也,微子之吟也。

    文王既得後妃,則琴瑟以友之,鐘鼓以樂之,向之展轉反側,寤寐思服者,遂不複有,故其琴為《關雎》。

    而孔子讀而贊之曰:“《關雎》樂而不淫。

    ”言雖樂之過矣,而不可以為過也。

    此非文王之心乎?非文王其誰能吟之?漢高祖以雄才大略取天下,喜仁柔之太子既有羽翼,可以安漢;又悲趙王母子屬在呂後,無以自全。

    故其倚瑟而歌鴻鹄,雖泣下沾襟,而其聲慷慨,實有慰藉之色,非漢高之心乎?非漢高又孰能吟之? 由此觀之,同一心也,同一吟也,乃謂“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何也?夫心同吟同,則自然亦同,乃又謂“漸近自然”,又何也?豈非叔夜所謂未達禮樂之情者耶!故曰:“言之不足,故歌詠之;歌詠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

    ”康亦曰:“複之不足,則吟詠以肆志;吟詠之不足,則寄言以廣意。

    ”傅仲武《舞賦》雲:“歌以詠言,舞以盡意。

    論其詩不如聽其聲,聽其聲不如察其形。

    ”以意盡于舞,形察于聲也。

    由此言之,有聲之不如無聲也審矣,盡言之不如盡意又審矣。

    然則謂手為無聲,謂手為不能吟亦可。

    唯不能吟,故善聽者獨得其心而知其深也,其為自然何可加者,而孰雲其不如肉也耶? 吾又以是觀之,同一琴也,以之彈于袁孝尼之前,聲何誇也?以之彈于臨絕之際,聲何慘也?琴自一耳,心固殊也。

    心殊則手殊,手殊則聲殊,何莫非自然者,而謂手不能二聲可乎?而謂彼聲自然,此聲不出于自然可乎?故蔡邕聞弦而知殺心,鐘子聽弦而知流水,師曠聽弦而識南風之不竟,蓋自然之道,得手應心.其妙固若此也。

     ●幽憤詩 康詣獄明安無罪,此義之至難者也,詩中多自責之辭,何哉?若果當自責,此時而後自責,晚矣,是畏死也。

    既不畏死以明友之無罪,又複畏死而自責,吾不知之矣。

    夫天下固有不畏死而為義者,是故終其身樂義而忘死,則此死固康之所快也,何以自責為也?亦猶世人畏死而不敢為義者,終其身甯無義而自不肯以義而為朋友死也,則亦無自責時矣。

    朋友君臣,莫不皆然。

    世未有托孤寄命之臣,既許以死,乃臨死而自責者。

    “好善闇人”之雲,豈别有所指而非以指呂安乎否耶?當時太學生三千人,同日伏阙上書,以為康請,則康益可以死而無責矣。

    鐘會以反虜乘機害康,豈康尚未之知,而猶欲頤性養壽,改弦易轍于山阿岩岫之間耶?此豈嵇康頤性養壽時也?餘謂叔夜何如人也,臨終奏《廣陵散》,必無此紛壇自責,錯謬幸生之賤态,或好事者增飾于其間耳,覽者自能辯之。

     ●酒德頌 《法言》曰:“螟嶺之子,蜾蠃祝之曰:“類我類我’,久則肖之矣。

    速哉七十子之肖仲尼也。

    ”李軌曰:“螟嶺桑蟲,蜾蠃峰蟲。

    蜂蟲無子,取桑蟲蔽而殪之,幽而養之,祝曰‘類我’,久則化成蜂蟲矣。

    ”此頌唯結語獨新妙,非《法言》引用意,讀者詳之!今人言養子為螟蛉子即此。

    然則道學先生、禮法俗士,舉皆蜂蟲之螟蛉子哉!猶自謂二豪,悲欤! ●思舊賦 向秀《思舊賦》隻說康高才妙技而已。

    夫康之才之技,亦今古所有;但其人品氣骨,則古今所希也。

    豈秀方圖自全,不敢盡耶?則此賦可無作也,舊亦可無爾思矣。

    秀後康死,不知複活幾年,今日俱安在也?康猶為千古人豪所歎,而秀則已矣,誰複更思秀者,而乃為此無盡算計也耶!且李斯歎東門,比拟亦大不倫。

    “竹林七賢”,此為最無骨頭者,莫曰先輩初無臧貶“七賢”者也。

     ●楊升庵集 餘讀先生文集有感焉。

    夫古之聖賢,其生也不易,其死也不易。

    生不易,故生而人皆仰;死不易,故死而人爾思。

    于是乎前而生者,猶冀有待于後世;後而生者,又每歎恨于後時;同時而生者,又每每比之如附骥,比之如附青雲。

    則聖賢之生死固大矣。

     餘讀先生文集,欲求其生卒之年月而不得也。

    遍閱諸序文,而序文又不載。

    此蓋以為序人之文,隻宜稱贊其文雲耳,亦猶序學道者必大其道,叙功業者必大其功,叙人品者必表揚其梗概,而豈知其不然乎?蓋所謂文集者,謂其人之文,的然必可傳于後世,然後集而傳之也。

    則其人之文當皎然如日星之炳煥,凡有目者能睹之矣,而又何籍于叙贊乎?彼叙贊不已贅乎? 況其人或未必能文,則又何以知其文之必可傳,面遂贊而序之以傳也?故愚嘗謂世之叙文者多,其無識孫子欲借他人位望,以光顯其父祖耳。

    不然,則其勢之不容以不請,而又不容以不文辭者也。

    夫文而待人以傳,則其文可知也,将誰傳之也?若其不敢不請,又不敢辭,則叙文者亦隻宜直述其生卒之日,與生平之次第,使讀者有考焉斯善矣。

     籲!先生人品如此,道德如此,才望如此,而終身不得一試,故發之于文,無一體不備,亦無備不造,雖遊其門者尚不能贊一辭,況後人哉!于是以竊附景仰之私,欲考其生卒始末,履曆之詳,如昔人所謂年譜者,時時置幾案間,俨然如遊其門,蹑而從之。

    而序集皆不載,以故恨也。

    況複有矮子者從風吠聲,以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