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書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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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太平之業耳,猶然不敢以男女分别,短長異視,而況學出世道,欲為釋迦老佛、孔聖人朝聞夕死之人乎?此等若使闾巷小人聞之,盡當責以窺觀之見,索以利女之貞,而以文母、邑姜為罪人矣,豈不冤甚也哉!故凡自負遠見之士,須不為大人君子所笑,而莫汲汲欲為市井小兒所喜可也。

    若欲為市井小兒所喜,則亦市井小兒而已矣。

    其為遠見乎,短見乎,當自辨也。

    餘謂此等遠見女子,正人家吉祥善瑞,非數百年積德未易生也。

     夫薛濤,蜀産也,無微之聞之,故求出使西川,與之相見。

    濤因定筆作《四友贊》以答其意,微之果大服。

    夫微之,貞元傑匠也,豈易服人者哉!籲!一文才如濤者,猶能使人傾千裡慕之,況持黃面老于之道以行遊斯世,苟得出世之人,有不心服者乎?未之有也。

    不聞龐公之事乎?龐公,爾楚之衡陽人也,與其婦龐婆、女靈照同師馬祖,求出世道,卒緻先後化去,作出世人,為今古快事。

    願公師其遠見可也。

    若曰“待吾與市井小兒輩商之”,則吾不能知矣。

     ●複耿侗老書 世人厭平廚喜新奇,不知育天下之至新奇,莫過于平常也。

    日月廚千古常新;布帛菽粟廚寒能暖,饑能飽,又何其奇也!是新奇正在于平常,世人不察,反于平常之外覓新奇,是豈得謂之新奇乎?蜀之仙姑是已。

    衆人鹹謂其能知未來過去事,争神怪之。

    夫過去則予已知之矣,何待他說;未來則不必知,又何用他說耶!故曰“智者不惑”。

    不惑于新奇,以其不憂于未來之禍害也。

    故又曰“仁者不憂”。

    不憂禍于未來,則自不求先知于幻說而為新奇所惑矣。

    此非真能見利不趨,見害不避,如夫子所雲“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孰能當之。

    故又曰“勇者不懼”。

    夫合智仁勇三德而後能不厭于平常,不惑于新奇,則世人之欲知未來,而以蜀仙為奇且新,又何足怪也。

     何也?不智故也。

    不智故不仁,故無勇,而智實力之先矣。

     ●與李惟清 昨領教,深覺有益,因知公之所造已到聲聞佛矣。

    青州夫子之鄉,居常未曾聞有佛号,陡然劇談至此,真令人歡悅無量。

     蒙勸谕同皈西方,甚善。

    公仆以西方是阿彌陀佛道場,是他一佛世界,若願生彼世界者,即是他家兒孫。

    既是他家兒孫,即得暫免輪回,不為一切天堂地獄諸趣所攝是的。

    此上上品化生者,便是他家至親兒孫,得近佛光,得聞佛語,至美矣。

    若上品之中,離佛稍遠,上品之下,見面亦難,況中品與下品乎。

    是以雖生彼,亦有退堕者,以佛又難見,世間俗念又易起,一起世間念即堕矣。

    是以不患不生彼,正患生彼而不肯住彼耳。

    此又欲生四方者之所當知也。

    若仆則到處為客,不願為主,随處生發,無定生處。

    既為客,即無常住之理,是以但可行遊四方,而以西方佛為暫時主人足矣,非若公等發願生彼,甘為彼家兒孫之比也。

     且佛之世界亦甚多。

    公有世界,即便有佛,但有佛,即使是我行遊之處,為客之場,佛常為主,而我常為客,此又吾因果之最著者也。

    故欲知仆千萬億劫之果者,觀仆今日之因即可知也。

    是故或時與西方佛坐談,或時與十方佛共語,或客維摩淨土,或客祗洹精舍,或遊方丈、蓬萊,或到龍宮海藏。

    天堂有佛,即赴天堂,地獄有佛,即赴地獄。

    何必拘拘如白樂天之專往兜率内院,天台智者永明壽禅師之專一求生西方乎?此不肖之志也。

    蓋薄西方而不生也,以西方特可以當吾今日之大同耳。

    若公自當生彼,何必相拘? 所谕禁殺生事,即當如命戒殺。

    又謂仆性氣市者,此則仆膏肓之疾,從今聞教,即有瘳矣。

    第亦未可全戒,未可全瘳。

    若全戒全瘳,即不得入阿修羅之域,與毒龍魔王等為侶矣。

     ●與明因 世上人總無甚差别,唯學出世法,非出格丈夫不能。

    今我等既為出格丈夫之事,而欲世人知我信我,不亦惑乎!既不知我,不信我,又與之辯,其為惑益甚。

    若我則直為無可奈何,隻為汝等欲學出做法者或為魔所撓亂,不得自在,故不得不出頭作魔王以驅逐之,若汝等何足與辯耶!況此等皆非同住同食飲之輩。

    我為出世人,光彩不到他頭上,我不為出世人,羞辱不到他頭上,如何敢來與我理論!對面唾出,亦自不妨,願始終堅心此件大事。

    釋迦佛出家時,淨飯王是其親爺,亦自不理,況他人哉!成佛是何事,作佛是何等人,而可以世間情量為之? ●與焦弱侯 兄所見者,向年之卓吾耳,不知今日之卓吾固天淵之懸也。

    兄所喜者亦向日之卓吾耳,不知向日之卓吾甚是卑弱,若果以向日之卓吾為可喜,則必以今日之卓吾為可悲矣。

    夫向之卓吾且如彼,今日之卓吾又何以卒能如此也,此其故可知矣。

    人但知古亭之人時時憎我,而不知實時時成我。

    古人比之美疢藥石,弟今實親領之矣。

     聞有欲殺我者,得兄分剖乃止。

    此自感德,然弟則以為生在中國而不得中國半個知我之人,反不如出塞行行,死為胡地之白骨也。

    兄胡必勸我複反龍湖乎?龍湖未是我死所,有勝我之友,又真能知我者,乃我死所也。

    嗟嗟!以鄧豁渠八十之老,尚能忍死于報慵夫之手,而不肯一食趙大洲之禾,況卓吾子哉!與其不得朋友而死,則牢獄之死、戰場之死,固甘如饴也。

    兄何必救我也?死猶聞俠骨之香,死猶有烈士之名,豈龍湖之死所可比耶!大抵不肯死于妻孥之手者,必其決志欲死于朋友之手者也,此情理之易見者也。

    唯世無朋友,是以雖易見而卒不見耳。

    我豈貪風水之人耶!我豈坐枯禅,圖寂滅,專一為守屍之鬼之人耶!何必龍湖而後可死,認定龍湖以為冢舍也! 更可笑者:一生學孔子,不知孔夫子道德之重自然足以庇蔭後人,乃謂孔林風水之好足以庇蔭孔子,則是孔子反不如孔林矣。

    不知孔子教澤之遠自然遍及三千七十,以至萬萬世之同守斯文一脈者,乃學其講道學,聚徒衆,收門生,以博名高,圖富貴,不知孔子何嘗為求富貴而聚徒黨乎?貧賤如此,患難如此,至不得已又欲浮海,又欲居九夷,而弟于歡然從之,不但餓陳、蔡,被匡圍,乃見相随不舍也。

    若如今人,一同無官則弟于離矣,一口無财則弟子散矣,心悅誠服其誰乎?非無心悅誠服之人也,無可以使人心悅誠服之師也。

    若果有之,我願為之死,莫勸我回龍湖也! ●與弱侯 客生曾對我言:“我與公大略相同,但我事過便過,公則認真耳。

    ”餘時甚愧其言,以謂“世間戲場耳,戲文演得好和歹,一時總散,何必太認真乎。

    然性氣帶得來是個不知讨便宜的人,可奈何!時時得近左右,時時得聞此言,庶可漸消此不自愛重之積習也。

    ”餘時之答客生者如此。

    今兄之認真,未免與仆同病,故敢遂以此說進。

     蘇長公雲:“世俗俚語亦有可取之處:處貧賤易,處富貴難;安勞苦易,安閑散難;忍痛易,忍癢難。

    ”餘又見觇筆亦有甚說得好者:“樂中有憂,憂中有樂。

    ”夫當樂時,衆人方以為樂,而至人獨以為憂,正當憂時,衆人皆以為憂,而至人乃以為樂。

    此非反人情之常也,蓋禍福相倚伏,惟至人真見倚伏之機,故甯處優而不肯處樂。

    人見以為愚,而不知至人得此微權,是以終身常樂而不憂耳,所謂落便宜處得便宜是也。

    又乩筆雲:“樂時方樂,憂時方憂。

    ”此世間一切庸俗人态耳,非大賢事也。

    仆以謂“樂時方樂,憂時方憂”,此八個字,說透世人心髓矣。

    世人所以敢相侮者,以我正樂此樂也,若知我正憂此樂,則彼亦悔矣。

    此自古至人所以獨操上人之柄,不使權柄落在他人手者。

    兄倘以為然否? 仆何如人,敢吐舌于兄之傍乎?聊有上管之窺,是以不覺潦例如許。

     ●與方伯雨柬 去年詹孝廉過湖,接公手教,乃知公大孝人也。

    以先公之故,猶能記憶老朽于龍湖之上,感念!汪本钶道公講學,又道公好學。

    然好學可也,好講學則不可以,好講之于口尤不可也。

     知公非口講者,是以敢張言之。

    本钶與公同經,欲得公為之講習,此講即有益後學,不妨講矣。

    呵凍草草。

     ●與楊定見 世人之我愛者,非愛我為官也,非愛我為和尚也,愛我也。

    世人之欲我殺者,非敢殺官也,非敢殺和尚也,殺我也。

    我無可愛,則我勸直為無可愛之人耳,彼愛我者何妨乎!我不可殺,則我自當受天不殺之佑,殺我者不亦勞乎!然則我之加冠,非慮人之殺和尚而冠之也。

     侗老原是長者,但未免偏聽。

    故一切飲食耿氏之門者,不欲侗老與我如初,猶朝夕在武昌倡為無根言語,本欲甚我之過,而不知反以彰我之名。

    恐此老不知,終始為此輩敗壞,須速達此意于古愚兄弟。

    不然,或生他變,而令侗老坐受主使之名,為耿氏累甚不少也。

    小人之流不可密迩,自古若是,特恨此老不覺,恐至覺時,噬臍又無及。

    此書覽訖,即封寄友山,仍書一紙專寄古愚兄弟。

     ●與楊鳳裡 醫生不必來,爾亦不必來,我已分付取行李先歸矣。

    我痢尚未止,其勢必至十月初間方敢出門。

    方此時,可令道來取個的信。

    塔屋既當時胡亂做,如今獨不可胡亂居乎?世間人有家小、田宅、祿位、名壽、子孫、牛馬、豬羊、雞犬等,性命非一,自宜十分穩當。

    我僧家清高出生之士,不見山寺盡在絕頂白雲層乎?我隻有一副老骨,不怕朽也,可依我規制速為之! ●又與楊鳳裡 行李已至湖上,一途無雨,可謂順利矣。

    我湖上屋低處就低處做,高處就高處做,可省十分氣力,亦又方便。

    低處作佛殿等屋,以塑佛聚僧,我塔屋獨獨一座,高出雲表,又像西方妙喜世界矣。

    我回,隻主張衆人念佛,專修西方,不許一個閑說嘴。

    曾繼泉可移住大樓下,懷捷令上大樓歇宿。

     ●與梅衡湘〔答書二首附〕 承示系單于之頸,仆謂今日之頸不在夷狄,而在中國。

    中國有作梗者,朝廷之上自有公等諸賢聖在,即日可系也,若外夷,則外之耳。

    外之為言,非系之也。

    惟漢時冒頓最盛強,與漢結怨最深,白登之辱,饅書之辱,中行說之辱,嫁以公主,納之歲市,與宋之獻納何殊也!故賈誼慨然任之,然文帝猶以為生事擾民,不聽賈生之策,況今日四夷效順如此哉!若我邊彼邊各相戕伐,則邊境常态,萬古如一,何足挂齒牙耶! ◇附衡湘答書 “佛高一尺,魔高一丈”。

    昔人此言,隻要人知有佛即有魔,如形之有影,聲之有響,必然不相離者。

    知其必然,便不因而生恐怖心,生退悔心矣。

    世但有魔而不佛者,未有佛而不魔者。

    人患不佛耳,毋患魔也。

    不佛而魔,宜佛以消之;佛而魔,愈見其佛也。

    佛左右有四天王、八金剛,各執刀劍寶杵擁護,無非為魔,終不若山鬼伎倆有限,老僧不答無窮也。

    自古英雄豪傑欲建一功,立一節,尚且屈恥忍辱以就其事,況欲成此一段大事耶! ◇又 丘長孺書來,雲翁有老态,今人茫然。

    桢之于翁,雖心向之而未交一言,何可老也。

    及問家人,殊不爾。

    又讀翁扇頭細書,乃知轉複精健耳。

    目病一月,未大愈,急索《焚書》讀之,笑語人曰:“如此老者,若與之有隙,隻宜捧之蓮花座上,朝夕率大衆禮拜以消折其福;不宜妄意挫抑,反增其聲價也!” ●複麻城人書 謂身在是之外則可,謂身在非之外即不可,蓋皆是見得恐有非于我,而後不敢為耳。

    謂身在害之外則可,謂身在利之外即不可,蓋皆是見得無所利于我,而後不肯為耳。

    如此說話,方為正當,非漫語矣。

     今之好飲者,動以高陽酒徒自拟,公知高陽之所以為高陽乎?若是真正高陽,能使西夏叛卒不敢逞,能使叛卒一起即撲滅,不至勞民動衆,不必損兵費糧,無地無兵,無處無糧,亦不必以兵寡糧少為憂,必待募兵于他方,借糧于外境也。

    此為真正高陽酒徒矣。

    方亞夫之擊吳、楚也,将兵至洛陽,得劇孟,大喜曰:“吳楚舉大事而不得劇孟,吾知其無能為矣。

    ” 一個博徒有何烜赫,能使真将軍得之如得數千萬雄兵猛将然?然得三十萬猛将強兵,終不如得一劇孟,而吳、楚失之,其亡便可計日。

    是謂真正高陽酒徒矣。

    是以周侯情願為之執杯而控馬首也。

    漢淮陰費千金覓生左車,得即東向坐,西向侍,師事之。

    以此見真正高陽酒徒之能知人下士,識才尊賢又如此,故吾以謂真正高陽酒徒可敬也,彼蓋真知此輩之為天下寶,又知此輩之為天下無價寶也,是以深寶惜之,縱然涓滴不入口,亦當以高陽酒徒目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