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書答

關燈


    且兩人皆六十四歲矣,縱多壽考,決不複有六十四年在人世上明矣。

    如仆者,非但月化,亦且日衰,其能久乎!死期已逼,而豪氣尚在,可笑也已! ●與曾繼泉 聞公欲薙發,此甚不可。

    公有妻妾田宅,且未有子,未有子,則妻妾田宅何所寄托;有妻妾田宅,則無故割棄,非但不仁,亦甚不義也。

    果生死道念真切,在家方便,尤勝出家萬倍。

    今試問公果能持缽沿門丐食乎?果能窮餓數日,不求一餐于人乎?若皆不能,而猶靠田作過活,則在家修行,不更方便乎? 我當初學道,非但有妻室,亦且為宰官,奔走四方,往來數萬裡,但覺學問日日得力耳。

    後因寓楚,欲親就良師友,而賤眷苦不肯留,故令小婿小女送之歸。

    然有親女外甥等朝夕伏侍,居官俸餘又以盡數交與,隻留我一身在外,則我黃宜人雖然回歸,我實不用且,以故我得安心寓此,與朋友嬉遊也。

    其所以落發者,則因家中閑雜人等時時望我歸去,又時時不遠千裡來迫我,以俗事強我,故我剃發以示不歸,俗事亦決然不肯與理也。

    又此間無見識人多以異端目我,故我遂為異端以成彼豎子之名。

    兼此數者,陡然去發,非其心也。

    實則以年紀老大,不多時居人世故耳。

     如公壯年,正好生子,正好做人,正好向上。

    且田地不多,家業不大,又正好過日子,不似大富貴人,家計滿目,無半點閑空也。

    何必落發出家,然後學道乎?我非落發出家始學道也。

    千萬記取! ●答劉方伯書 此事如饑渴然:饑定思食,渴定思飲。

    夫天下易嘗有不思食飲之人哉!其所以不食飲者有故矣:病在雜食也。

    今觀大地衆生,誰不犯是雜食病者。

    雜食謂何?見小而欲速也,所見在形骸之内,而形骸之外則不見也,所欲在數十世之久,而萬億世數則不欲也。

     夫功名富貴,大地衆生所以奉此七尺之身者也,是形骸以内物也,其急宜也。

    是故終其身役役焉勞此心以奉此身,直至百歲而後止。

    是百歲之食飲也,凡在百歲之内者所共饑渴而求也。

    而不知止者猶笑之曰:“是奚足哉!男兒須為子孫立不拔之基,安可以身死而遂止乎?” 于是蔔宅而求諸陽,蔔地而求諸陰,務圖吉地以履蔭後人,是又數十世之食飲也。

    凡貪此數十世之食飲者所共饑渴而求也。

    故或積德于冥冥,或施報于昭昭,其用心至繁至密,其為類至赜至衆。

    然皆貪此一口無窮茶飯以贻後人耳。

    而賢者又笑之曰:“此安能久!此又安足雲! 且夫形骸外矣。

    勞其心以事形骸,智者不為也,況複勞其形骸,以為兒孫作牛馬乎?男兒生世,要當立不朽之名。

    ”是啖名者也。

    名既其所食啖之物,則饑渴以求之,亦自無所不至矣。

     不知名雖長久,要與天壤相敝者也。

    故天地有盡,則此名亦盡,安得久乎?而達者又笑之曰:“名與身孰親?夫役此心以奉此身,已謂之愚矣,況役此心以求身外之名乎?”然則名不親于身審矣,而乃謂“疾沒世而名不稱”者,又何說也?蓋衆人之病病在好利,賢者之病病在好名。

    苟不以名誘之,則其言不入。

    夫惟漸次導之,使令歸實,歸實之後,名亦無有,故曰“夫子善誘”。

    然顔氏沒而能知夫子之善誘者亡矣,故顔子沒而夫子善誘之術遂窮。

     籲!大地衆生惟其見小而欲速,故其所食飲者盡若此止矣,而達者其誰乎?而欲其思孔、顔之食飲者,不亦難乎?故愚謂千載而下,雖有孔子出而善誘之,亦必不能易其所饑渴,以就吾之食飲也。

    計惟有自飽自歌自飲自舞而已。

    況如生者,方外托身,離群逃世,而敢呶呶哓哓,不知自止,以犯非徒無益而且有禍之戒乎!然則今之自以為孔子而欲誘人使從我者,可笑也。

    何也?孔子已不能得之于顔子之外也,其誰興饑渴之懷,以與我共食飲乎此也耶! 縱滿盤堆積,極山海之羞,盡龍鳳之髓,跪而獻納,必遭怒遣而诃斥矣。

    縱或假相承奉,聊一舉筋,即吐哕随之矣。

    何者?原非其所食飲之物,自不宜招呼而求以與之共也。

    然則生孔子之後者,講學終無益矣,雖欲不落發出家,求方外之友以為伴侶,又可得耶!然則生乎今之世,果終莫與共食飲也欤?誠終莫與共食飲也已! ●答莊純夫書 學問須時時拈掇,乃時時受用,縱無人講,亦須去尋人講。

    蓋日講則日新,非為人也,乃專專為已也。

    龍谿、近谿二大老可以觀矣。

    渠豈不知此事無巧法耶?佛袒真仙,大率沒身于此不衰也。

    今人不知,皆以好度人目之,即差卻題目矣。

     ●與周友山書 不肖株守黃、麻一十二年矣,近日方得一覽黃鶴之勝,尚未眺晴川、遊九峰也,即蒙憂世者有左道惑衆之逐。

    弟反覆思之,平生實未曾會得一人,不知所惑何人也。

    然左道之稱,弟實不能逃焉。

    何也?孤居日久,善言罔聞,兼以衰朽,怖死念深,或恐犯此耳。

    不意憂世者乃肯垂大慈悲教我如此也! 即日加冠畜發,複完本來面目,侍者,人與圓帽一頂,全不見有僧相矣。

    如此服善從教,不知可逭左道之誅否?想仲尼不為已甚,諸公遵守孔門家法,決知從寬發落,許其改過自新無疑。

    然事勢難料,情理不常,若守其禁約,不肯輕恕,務欲窮之于其所往,則大地皆其禁域,又安所逃死乎!弟于此進退維谷,将欲“明日遂行”,則故舊難舍;将遂“微服過宋”,則司城貞子未生。

    兄高明為我商之如何? 然弟之改過實出本心。

    蓋一向以貪佛之故,不自知其陷于左道,非明知故犯者比也。

    既系誤犯,則情理可恕;既肯速改,則更宜加獎,供其饋食,又不但直赦其過誤已也。

    倘肯如此,弟當托兄先容,納拜大宗師門下,從頭指示孔門“親民”學術,庶幾行年六十有五,猶知六十四歲之非乎! ●又與周友山書 承教塔事甚是,但念我既無眷屬之樂,又無朋友之樂,茕然孤獨,無與晤語,隻有一塔墓室可以厝骸,可以娛老,幸随我意,勿見阻也!至于轉身之後,或遂為登臨之會,或遂為讀書之所,或遂為瓦礫之場,則非智者所能逆為之圖矣。

     古人所見至高,隻是合下見得甚近,不能為子子孫孫萬年圖謀也。

    汾陽之宅為寺,馬隧之第為園,可遂謂二老無見識乎?以禹之神智如此,八年勤勞如此,功德在民如此,而不能料其孫太康遂為羿所篡而失天下,則雖智之大且神者,亦隻如此已矣。

     元世祖初平江南,問劉秉忠曰:“自古無不敗之家,無不亡之國。

    朕之天下,後當何人得之?”秉忠對曰:“西方之人得之。

    ”及後定都燕京,築城掘地,得一石匣,開視,乃一匣紅頭蟲,複诏問秉忠,秉忠對曰:“異日得陛下天下者,即此物也。

    ” 由此觀之,世祖方得天下,而即問失天下之日;秉忠亦不以失天下為不樣,侃然緻對,視亡若存,真英雄豪傑,誠不同于時哉!秉忠自幼為僧,世祖至大都見之,乃以釋服相從軍旅間,末年始就冠服,為元朝開國元老,非偶然也。

    我塔事無經營之苦,又無抄化之勞,聽其自至,任其同力,隻依我規制耳。

    想兄聞此,必無疑矣。

     ●與焦漪園 弟今文居武昌矣。

    江漢之上,獨自遨遊,道之難行,已可知也:“歸欤”之歎,豈得已耶!然老人無歸,以朋友為歸,不知今者當歸何所欤!漢陽城中,尚有論說到此者,若武昌則往來絕迹,而況譚學!寫至此,一字一淚,不知當向何人道,當與何人讀,想當照舊薙發歸山去矣! ●與劉晉川書 昨約其人來接,其人竟不來,是以不敢獨自闖入衙門,恐人疑我無因自至,必有所幹與也。

    今日暇否?暇則當堂遣人迎我,使衙門中人,盡知彼我相求,隻有性命一事可矣。

    緣我平生素履未能取信于人,不得不謹防其謗我者,非尊貴相也。

     ●與友朋書 顧虎頭雖不通問學,而具隻眼,是以可嘉;周公瑾既通學問,又具隻眼,是以尤可嘉也。

    二公皆盛有識見,有才料,有膽氣,智仁勇三事皆備。

    周善藏,非萬全不發,故人但見其巧于善刀,而不見其能于遊刃。

    此善發,然發而人不見,故人但見其能于遊刃,而不見其巧于善刀。

    周收斂之意多,平生唯知為己,以故相知少而其情似寡,然一相知而膠漆難并矣。

    此發揚意多,平生惟不私己,以故相愛甚博而其情似不專。

    然情之所專,愛固不能分也。

    何也?以皆具隻眼也。

     吾謂二公者,皆能知人而不為知所眩,能愛人而不為愛所蔽,能用人而不為人所用者也。

    周裝聾作啞,得老子之體,是故與之語清淨甯一之化,無為自然之用,加以石投水,不相逆也。

    所謂不動聲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者,此等是也,最上一乘之人也,何可得也!顧托孤寄命,有君子之風,是故半夜叩門,必不肯以親為解,而況肩钜任大,扶危持颠,肯相辜負哉!是國家大可倚仗人也,抑又何可得也!顧,通州人;周,麻城人。

     ●答劉晉川書 弟年近古稀矣,單身行遊,隻為死期日逼,閻君鐵棒難支,且生世之苦目擊又已如此,使我學道之念轉轉急迫也。

    既學道不得不資先覺;資先覺,不得不遊四方;遊四方,不得不獨自而受孤苦。

    何者?眷屬徒有家鄉之念,童仆俱有妻兒之思,與我不同志也。

    志不同則難留,是以盡遣之歸,非我不願有親随,樂于獨自孤苦也。

    為道日急,雖孤苦亦自甘之,蓋孤苦日短而極樂世界日長矣。

     久已欲往南北二都為有道之就,二都朋友亦日望我。

    近聞二都朋友又勝矣,承示吳中丞劄,知其愛我甚。

    然顧通州雖愛我,人品亦我所師,但通州實未嘗以生死為念也。

    此間又有友山,又有公家父子,則舍此何之乎?今須友山北上,公别轉,乃往南部一遊。

    七十之年,有友我者,便當安心度日,以與之友,似又不必奔馳而自投苦海矣。

    吳中丞雖好意,弟謂不如分我俸資,使我蓋得一所禅室于武昌城下。

    草草奉笑,可即以此轉緻之。

     ●别劉肖川書 “大”字,公要藥也。

    不大,則自身不能庇,而能庇人乎?且未有丈夫漢不能庇人而終身受庇于人者也。

    大人者,庇人者也;小人者,庇于人者也。

    凡大人見識力量與衆不同者,皆從庇人而生,日充日長,日長日昌。

    若徒蔭于人,則終其身無有見識力量之日矣。

    今之人皆受庇于人者也,初不知有庇人事也。

    居家則庇蔭于父母,居官則庇蔭于官長,立朝則求庇蔭于宰臣,為邊帥則求庇蔭于中官,為聖賢則求庇蔭于孔、孟,為文章則求庇蔭于班、馬,種種自視,莫不皆自以為男兒,而其實則皆該子而不知也。

    豪傑凡民之分,隻從庇人與庇蔭于人處識取。

     ●答友人書 或曰:“李卓吾謂暴怒是學,不亦異乎!”有友答曰:“卓老斷不說暴怒是學,當說暴怒是性也。

    ”或曰:“發而皆中節方是性,豈有暴怒是性之理!”曰:“怒亦是未發中有的。

    ” 叮籲!夫謂暴怒是性,是誣性也;謂暴怒是學,是誣學也。

    既不是學,又不是性,吾真不知從何處而來也,或待因緣而來乎?每見世人欺天罔人之徒,便欲手刃直取其首,豈特暴哉! 縱遭反噬,亦所甘心,雖死不悔,暴何足雲!然使其複見光明正大之夫,言行相顧之士,怒又不知向何處去,喜又不知從何處來矣。

    則雖謂吾暴怒可也,謂吾不遷怒亦可也。

     ●答以女人學道為見短書 昨聞大教,謂婦人見短,不堪學道誠然哉!誠然哉!夫婦人不出阃域,而男子則桑弧蓬矢以射四方,見有長短,不待言也。

    公所謂短見者,謂所見不出閨閣之間;而遠見者,則深察乎昭曠之原也。

    短見者隻見得百年之内,或近而子孫,又近而一身而已;遠見則超于形骸之外,出乎死生之表,極千百千萬億劫不可算數譬喻之域是已。

    短見者祗聽得街談巷議、市井小兒之語,而遠見則能深畏乎大人,不敢侮于聖言,更不惑于流俗僧愛之口也。

    餘竊謂欲論見之長短者當如此,不可止以婦人之見為見短也。

    故謂人有男女則可,謂見有男女豈可乎?謂見有長短則可,謂男子之見盡長,女人之見盡短,又豈可乎?設使女人其身而男子其見,樂聞正論而知俗語之不足聽,樂學出世而知浮世之不足戀,則恐當世男子視之,皆當羞愧流汗,不敢出聲矣。

    此蓋孔聖人所以周流天下,庶幾一遇而不可得者,今反視之為短見之人,不亦冤乎!冤不冤,與此人何與,但恐傍觀者醜耳。

     自今觀之,邑姜以一婦人而足九人之數,不妨其與周、召、太公之流并列為十亂;文母以一聖女而正《二南》之《風》,不嫌其與散宜生、太颠之輩并稱為四友。

    此區區者特世間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