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編 近古哲學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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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害于吾事也。

    ”此蓋即象山“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之說。

    特象山言之較渾,慈湖則全盤托出。

    故後之攻慈湖為禅,尤甚于象山者,此也。

    然黃勉齋(黃幹,号勉齋)出晦翁之門,而曰:“楊敬仲集,皆德人之言也。

    ”則慈湖之所造,亦自有其踐履,非專恃禅家悟入一路者。

    至陳清瀾,以象山每教學者閉目正坐,慈湖亦教人合眼端坐,謂是即禅學之佐證(《學蔀通辨後編》)。

    則伊川見人靜坐,便謂善學;晦翁欲令半日讀書,半日靜坐。

    又何嘗非禅?以是而為禅,抑何其視禅之淺也。

     第十六章 真西山 魏鶴山 嘉定之後,私淑朱子之學者,有真德秀與魏了翁并稱。

    德秀,字景元,後更希元。

    建之浦城人。

    慶元五年進士。

    官至參知政事。

    谥文忠。

    學者稱西山先生。

    了翁,字華父。

    邛之蒲江人。

    與西山同年進士。

    累官至知紹興府,安撫使。

    谥文靖。

    學者稱鶴山先生。

    西山先死,而鶴山為之志墓。

    今并有文集行于世。

    而西山著《大學衍義》,學者尤稱道之。

    按《宋史》傳言其“築室白鶴山下,以所聞于輔廣李燔者,開門授徒,士争負笈從之。

    由是蜀人盡知義理之學”。

    又《詹體仁傳》言:“郡人真德秀,早從其遊。

    嘗問居官莅民之法。

    體仁曰:‘盡心平心而已。

    盡心則無愧,平心則無偏。

    ’世服其确論雲。

    ”廣,字漢卿;體仁,字元善,皆朱子門人。

    而《鶴山集》有《跋朱文公與輔漢卿帖》雲:“亡友漢卿,端方而沈碩,文公深所許與。

    ”則廣與燔,其于鶴山蓋友而非師,與西山從遊于體仁者不同。

    然要之皆嘗聞文公之緒論者。

    《西山集》有《答問》,言居敬窮理,甚可觀。

    曰:“程子曰:涵養須用敬,進學在緻知。

    蓋窮理以此心為主,必須以敬自持,使心有主宰,無私意邪念之紛擾,然後有以為窮理之基。

    本心既有所主宰矣,又須事事物物,各窮其理,然後能緻盡心之功。

    欲窮理而不知持敬以養心,則思慮紛纭,精神昏亂,于義理必無所得。

    知以養心矣,而不知窮理,則此心雖清明虛靜,又隻是個空蕩蕩底物事,而無許多義理以為之主,其于應事接物,必不能皆當。

    故必以敬涵養,而又博學審問,謹思明辨,以緻其知。

    則于清明虛靜之中,而衆理悉備。

    其靜,則湛然寂然,而有未發之中;其動,則泛應曲當,而為中節之和。

    天下義理,學者工夫,無以加于此者。

    ”而鶴山作《敬安堂記》亦曰:“敬也者,所以存此心而根萬善者也。

    ”曰:“程子曰:主一之謂敬,無适之謂一。

    ”而《師友雅言》亦曰:“講學須一字一義不放過,則面前何限合理會處。

    ”曰:“不到地頭親自涉曆一番,終是見得不真。

    ”大抵言居敬,言窮理,與兩山略相似。

    此所以真、魏常并稱也。

    然鶴山宗晦翁,而實兼有永嘉經制之粹;西山嘗及楊慈湖、袁絜齋之門(《西山集》有《慈湖先生訓語》《絜齋先生訓語》)。

    《宋史·陸九淵傳》言門人楊簡、袁燮、舒璘、沈煥能傳其學。

    絜齋,燮之号也。

    則西山又由朱而涉于陸。

    故西山《志道字說》(志道,西山子)謂:“仁者心之生理。

    ”又謂:“方其人欲未萌,天理完具。

    方寸之間,盎然如春,即本心之全體。

    推是心以往,其事親必敬,其事長必順,以處閨門則睦,以交朋友則信。

    當是時也,豈有不仁者哉!”即慈湖本心甚簡甚易,感而遂通,不假外求之說。

    而鶴山則雲:“吾儒隻說正心養心,不說明心。

    ”(《答蔣重珍書》。

    重珍,鶴山門人)以是論之,其亦有不能盡合者矣。

     鶴山自言:“向來多作《易》與《三禮》工夫。

    ”(《師友雅言》)故其為論,必本之《禮經》,不為虛說。

    《通泉縣重修學記》曰:“古者自二十五家之闾為塾,有道有德者為之左右師,而闾中之子弟學焉。

    民之朝益莫(同暮)習,在于闾塾。

    而庠序雲者,以時屬民之所也。

    或飲射之禮,或社酺之祭,或歲月之吉,必示以教法,序齒位,書其德行。

    人之良心善性,日用而不知。

    先王因民之聚,因時之變,振饬而開牖之。

    大抵教之于塾,既使之事親從兄,親師取友,以行乎孝弟之實。

    而屬之于序,則又使之習容閑禮,考德問業,以發其德性之知。

    而其間節目之詳,則去民愈近者,施教愈密。

    州長屬民讀法,歲不過四。

    等而下之,則黨正七,族師十有四,而闾胥則無時矣。

    以此知民常在塾,而時會于序。

    非若後世違親越鄉,群居旅食,比闾無以考其行,州黨無以施其教,操數寸之管,以決一日之長,而他不複問焉也。

    ”此其言學校之失也。

    《洪氏天目山房記》曰:“若夫先王之制,又在所當講。

    而風氣既降,名稱亦訛。

    一事而數說,一物而數名。

    去籍于周末、大壞于秦,觖望于漢,盡覆于典午之亂。

    帝号官儀,承秦舛矣。

    郊祧廟室,踵漢誤矣。

    衣冠樂律,雜胡制矣。

    學校養不賓之士,科舉取投牒之人,資格用自陳之吏。

    刺平人以為軍,而聽其坐食;髡農夫以規利(此指鬻度牒言),而縱其自奉。

    授田無限,而豪奪武斷以相尚;出泉(錢古字)輸租,而重科覆折以相蒙。

    嗚呼!生斯世也,為斯民也,而讀聖賢之書,以求帝王之法,使其心曉然見之,且無所于用也。

    ”(有節文)此其言法制之壞也。

    于是慨想于三代,思有以大振作之,以複見明王之治之盛。

    詳其變遷,舉其章制,使窮經不為無用,法古不為虛文。

    雖永嘉諸先生,如止齋、水心,又何以加焉!若西山之《大學衍義》徒以正心誠意為言,而無施張之具,蓋不足比矣。

    梨洲之論西山、鶴山也,曰:“兩家學術,雖同出考亭。

    而鶴山識力橫絕,真所謂卓荦觀群書者。

    西山則依門傍戶,不敢自出一頭地,蓋墨守之而已。

    ”吾觀鶴山有雲:“《中庸》說君子之道,本諸身,征諸庶民,方說見諸天地,質鬼神,百世以俟聖人。

    蓋道不信于當世,無緣可以信後世。

    ”又雲:“謂隻須祖述朱文公,朱文公諸書讀之久矣。

    正緣不欲于賣花擔上看桃李,須樹頭枝底,方見活精神也。

    ”(《師友雅言》)則其識力橫絕,不同西山之依門傍戶者,豈無道而然哉! 第十七章 元明諸儒之繼起 漢以來,學者無不言孔、孟。

    宋以後,學者無不言程、朱。

    蓋自元仁宗诏以周子、張子、邵子、大程、二程、司馬溫公、朱子、南軒、東萊從祀孔子廟庭,而科舉以經義取士,《大學》、《論語》、《孟子》、《中庸》設問用朱子《章句》、《集注》。

    《詩》、《書》、《禮》三經雖兼用古注疏,而《詩》以朱子《集傳》為主,《書》以蔡氏《傳》為主,《易》以程子《傳》朱子《本義》為主,《春秋》用三《傳》及胡《傳》。

    明代因之。

    永樂中頒《四書五經大全》,遂廢注疏不用,而專取宋儒之說。

    故清朱彜尊作《道傳錄序》(《道傳錄》,華亭張恒北山著,彜尊中表弟也)謂:“宋元以來,言道學者必宗朱子。

    ”又謂:“世之治舉業者,以四書為先務,視六經可緩。

    以言《詩》,非朱子之傳義弗敢道也。

    以言《禮》,非朱子之《家禮》弗敢行也。

    推是而言,《尚書》、《春秋》,非朱子所授,則朱子所與也。

    言不合朱子,率鳴鼓百面攻之。

    ”雲雲。

    彜尊雖為不滿于朱子之辭,然其所道,固實情矣。

    夫漢武表章孔子,而儒術盛。

    元明尊崇朱子,而理學行。

    其事一也。

    然吾以為其原因,不必盡在于此。

    當元之初,北方學者曰許魯齋衡、劉靜修因。

    許、劉皆因趙江漢複,得伊洛、新安之書而傳之。

    江漢之北也,以姚樞從中書楊維中南伐,而江漢在虜中,與語奇之,因與俱歸。

    自遼金來,南北分立,聲教不通。

    故程、朱諸儒疊起,而其學不及于河朔。

    江漢既至燕,樞與楊維中為建太極書院居之。

    北方之知有程、朱之學,蓋自此始。

    及後許魯齋受知于元世祖,以集賢大學士兼國子祭酒,征其弟子十二人,分處各齋為齋長,而學者益欣然向風矣。

    靜修雖屢征不起,與魯齋出處不同,然魯齋之初應诏也,過真定,靜修謂之曰:“公一聘而起,無乃速乎?”魯齋曰:“不如此則道不行。

    ”及至元二十八年,靜修以集賢學士見诏,不赴。

    或問之,靜修曰:“不如此則道不尊。

    ”(事見陶宗儀《辍耕錄》)由是論之,其以身任道,固無有異也。

    故黃百家謂:“魯齋、靜修,蓋元之所藉以立國者。

    ”又謂:“二子之中,魯齋之功甚大。

    數十年彬彬号稱名卿材大夫者,皆其門人。

    于是國人始知有聖賢之學。

    ”此趙江漢至許魯齋、劉靜修,興起北方後學之功,不可沒焉者也。

    而在南方,則有金仁山履祥。

    仁山由王魯齋柏,登何北山基之門。

    北山學于黃勉齋,蓋朱門之嫡傳也。

    宋社既屋,仁山屏居金華山中。

    當時推為明體達用之學。

    雖其作《論孟考證》與朱子時有牴牾,然其言曰:“吾儒之學,理一而分殊。

    理不患其不一,所難者分殊耳。

    ”則所以牴牾朱子者,非必欲立異,特不肯為籠統依違之說,正紫陽窮理之教也。

    一傳而得許白雲謙、柳道傳貫;再傳而得胡長山翰、宋潛溪濂(長山,白雲門人;潛溪,道傳門人)。

    雖白雲以下,不免流為文章,而如長山、潛溪,明初學術,實深賴之。

    梨洲《明儒學案》于諸儒首列方正學孝孺。

    正學,則潛溪之高弟也。

    夫子貢不雲乎:“文武之道,未墜于地,在人。

    ”向使自宋以後,無是數先生者為之續薪火之傳,程、朱之學能不廢墜乎?且元時學校科舉之議,亦自魯齋而發之。

    而陽明當明時科舉正盛之際,為萬松書院作記,乃曰:“自科舉之業盛,士皆馳骛于記誦辭章,而功利得喪,分惑其心。

    于是師之所教,弟子之所學者,遂不複知有明倫之意。

    懷世道之憂者,思挽而複之,卒亦未知所措其力。

    譬之兵事,當玩弛偷惰之餘,則必選将閱伍,更其号令旌旗,懸非格之賞以倡敢勇,然後士氣可得而振也。

    ”其指摘舉業之弊如此。

    然則科舉不能為益于程、朱之學,明矣。

    魯齋有言曰:“綱常不可亡于天下。

    苟在上者無以任之,則在下之任也。

    ”夫程、朱之學,所以能續續而傳者,豈非元明諸儒在下在上,皆能身自負荷而然哉!故吾以為學之興廢,終在師儒氣類之應求,而不關朝廷功令之獎誘。

     第十八章 吳草廬 鄭師山 元代朱學盛而陸學衰,其傳陸學者惟江右之陳靜明苑、浙東之趙寶峰偕二人而已。

    然其和會朱、陸,使兩家既分而複合者,于元初則有吳草廬,于元末則有鄭師山。

    草廬,名澄,字幼清。

    撫州崇仁人。

    生于宋理宗淳祜九年。

    年二十,應鄉試,中選。

    越五年而元革命。

    程巨夫以侍禦史求賢江南,起至京師。

    以母老辭歸。

    至大(武宗)元年,為國子司業,一日謝去。

    英宗即位,遷翰林學士。

    泰定(泰定帝)中,為經筵講官。

    請老。

    元統(順帝)元年卒。

    年八十五。

    谥文正。

    著有《五經纂言》、《草廬精語》、《道德經注》及文集等。

    師山,名玉,字子美。

    徽州歙縣人。

    覃思六經,尤邃于《春秋》。

    絕意仕進,以教學為事。

    門人至者,所居至不能容,因相與即其地構師山書院處焉。

    至正(順)十四年,天下已亂,朝廷以翰林待制奉議大夫遣使者浮海征之,辭疾不起。

    及明兵入徽州,守将将要緻之,不許。

    因被拘囚,遂自缢死。

    著有《周易纂注》、《春秋經傳阙疑》、《師山集》等。

    草廬嘗為學者言:“朱子于道,問學之功居多,而陸子以尊德性為主。

    問學不本于德性,則其蔽必偏于語言訓釋之末。

    故學必以德性為本,庶幾得之。

    ”是以當時議者,以草廬為陸氏之學。

    然《草廬精語》曰:“知者,心之靈而智之用也,未有出于德性之外者。

    曰德性之知,曰聞見之知,然則知有二乎哉?夫聞見者,所以緻其知也。

    夫子曰:‘多聞阙疑,多見阙殆。

    ’又曰:‘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

    ’蓋聞見雖得于外,而所聞所見之理,則具于心。

    故外之物格,則内之知緻。

    此儒者内外合一之學,同非如記誦之徒,博覽于外而無得于内。

    亦非如釋氏之徒,專求于内而無事于外也。

    今立真知多知之目,而外聞見之知于德性之知,是欲矯記誦者務外之失,而不自知其流入于異端也。

    聖門一則曰多學,二則曰多識,鄙孤陋寡聞(見《禮·學記》),而賢以多問寡(見《論語》),曷嘗不欲多知哉?記誦之徒,則雖有聞有見,而實未嘗有知也。

    昔朱子于《大學或問》嘗言之矣。

    曰:‘此以反身窮理為主,而必究其本末是非之極緻。

    是以知愈博而心愈明。

    彼以徇外誇多為務,而不核其表裡真妄之實然。

    是以識愈多而心愈窒。

    ’”其以外之物格,即内之知緻,與朱子蓋無絲毫之不合。

    《師山集》謂:“朱子盡取群賢之書,析其異同,歸之至當,集其大成。

    使吾道如青天白日,康衢砥道,千門萬戶,無不可見。

    而天地之秘,聖賢之妙,發揮無餘蘊。

    ”(《與汪真卿書》)似專尊朱子者。

    而又有言曰:“陸子之質高明,故好簡易。

    朱子之質笃實,故好邃密。

    各因其質之所近,故所入之途不同。

    及其至也,仁義道德,豈有不同者?同尊周孔,同排佛老。

    大本達道,豈有不同者?後之學者,不求其所以同,惟求其所以異。

    江東之指江西,則曰此怪說之行也。

    江兩之指江東,則曰此支離之說也。

    此豈善學者哉!朱子之說,教人為學之常也。

    陸子之說,才高獨得之妙也。

    二家之說,又各不能無弊。

    陸氏之學,其流弊也,如釋子之談空說妙,至于鹵莽滅裂,而不能盡夫緻知之功。

    朱子之學,其流弊也,如俗儒之尋行數墨,至于頹惰委靡,而無以收其力行之效。

    然豈二先生垂教之罪哉!蓋學者之流弊耳。

    ”(《送葛子熙序》)即于兩家得失,皆見之至明。

    又嘗謂學者:“斯道之懿,不在言語文字之間,而具于性分之内。

    不在高虛廣遠之際,而行乎日用常行之中。

    ”(《行狀》)則依然象山面目。

    夫師山與草廬,生不同時,其學又絕無淵源,而其欲取朱、陸而合之,乃不謀而同若此。

    且草廬為程徽庵若庸門人(若庸,休甯人),徽庵學于饒雙峰魯,雙峰學于黃勉齋,則朱子之四傳也,而終由朱以入陸。

    師山為夏自然希賢之再傳(希賢,淳安人。

    其子溥,字大之。

    大之友吳暾,字朝陽。

    師山皆嘗師之),自然學于錢融堂時,融堂學于楊慈湖,則陸門之流裔也,而終由陸以入朱。

    此亦師山所謂“高明笃實,各因其質”者欤?然草廬、師山皆主持敬。

    草廬謂:“欲下功夫,惟敬之一字為要法。

    ”(《草廬精語》)師山亦雲:“程子曰:‘敬者,聖學之所以成始成終。

    ’秦漢以來,非無學者。

    而曰孟轲死,千載無真儒,何也?不知用力于此,雖專門名家,而不足以為學;皓首窮經,而不足以知道。

    ”(《王居敬字序》)而草廬則更由敬而上言靜。

    曰:“無一事而不主一,則應接之處,心專無二。

    能如此,則事物未接之時,把捉得住,心能無适矣。

    若先于動處不能養其性,則于靜時豈能存其心哉!”又曰:“古今人言靜字,所指不同,有深淺難易。

    程子言‘性靜者可以為學’,與諸葛公言‘非靜無以成學’,此靜字稍易。

    夫人皆可勉而為。

    周子言‘聖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與莊子言‘萬物無足以撓心故靜’,此靜字則難。

    非用功聖賢學者,未之能也。

    《大學》‘靜而後能安’之靜,正與周子、莊子所指無異,朱子以心不妄動釋之,即孟子所謂不動心也。

    孟子之學,先窮理知言,先集義養氣,所以能不動心。

    《大學》之教,窮理知言則知止,集義養氣則有定,所以能靜也。

    能靜者,雖應接萬變,而此心常如止水。

    周子所謂‘動而無動’是也。

    ”(以上皆《草廬精語》)以此論之,似草廬能見及向上一着,而師山非草廬匹也。

    惜吾不得師山《周易纂注》與草廬《易纂言》讀而一校之。

     第十九章 劉伯溫 明初經濟之才,曰劉基、宋濂。

    然濂非基之匹也。

    基字伯溫。

    青田人。

    元末以進士官高安丞,棄官歸裡。

    明祖定括蒼,聞其名,以币征焉。

    其後削平群雄,得成帝業,多出基謀議。

    以功封誠意伯,位弘文館學士。

    《明史·宋濂傳》稱:“基雄邁有奇氣,而濂自命儒者。

    ”然今觀《誠意伯集》有曰:“君子之所以守其身者,禮與樂也。

    禮不及則失其威,其敝也侮;樂不及則失其惠,其敝也殘。

    侮則人陵之,殘則人疾之。

    ”(《雜解》)曰:“先正有言曰:經禮三百,曲禮三千,一言以蔽之曰:毋不敬。

    敬也者,其萬事之根本與?故聖人之語君子,惟曰修己以敬。

    故禹、湯以克敬而王,桀、纣以不敬而亡。

    自天子至于庶人,豈有異哉!故曰:‘穆穆文王,于緝熙敬止’。

    又曰:‘昊天曰明,及爾出王。

    吳天曰旦,及爾遊衍。

    ’敬也者,不可須臾離也。

    ”(《敬齋箴序》)即謂其非儒者之言不得。

    且基未遇時,著《郁離子》曰:“天地之呼吸,吾于潮汐見之。

    禍福之素定,吾于夢寐之先兆見之。

    同聲之相應,吾于琴之弦見之。

    同氣之相求,吾于鐵與磁石見之。

    鬼神之變化,吾于雷電見之。

    陰陽五行之消息,人命系其吉兇,吾于介鱗之于月見之。

    祭祀之非虛,吾于豺獺見之。

    天樞之中,吾于子午之針見之。

    巫祝之理不無,吾于吹蠱見之。

    三晨六氣之變有占而必驗,吾于人之脈色見之。

    觀其著以知微,察其顯而見隐,此格物緻知之要道也。

    不研其情,不索其故,梏于耳目而止,非知天人者矣。

    ”則基之學,亦幾于綜貫天人者。

    而或者以其經濟而掩之,或者且侪之風角方技之流,競相傳其神異,豈知基者哉!基以厄于胡惟庸,憂憤而卒。

    年六十五。

    所著《郁離子》、《誠意伯集》共二十卷。

     基之說可傳者,莫過于《天說》、《雷說》。

    《雷說》曰:“雷者,天氣之郁而激而發也。

    陽氣團于陰,必迫。

    迫極而迸,迸而聲為雷,光為電,猶火之出炮也。

    而物之當之者,柔必穿,剛必碎。

    非天之主以此物擊人,而人之死者适逢之也。

    不然,雷所震者,大率多于木石,豈木石亦有罪,而震以威之耶?”(《雷說上》)此蓋與其《天說》相一貫。

    《天說》以為:“天不能降禍福于人。

    禍福者,氣為之。

    比之朝菌得濕而生,晞陽而死;靡草得寒而生,見暑而死。

    非氣有心于生死之也,生于其所相得,而死于其所不相得也。

    ”(《天說上》。

    有節文)且自宋儒以來不欲汩沒于世俗之說,而事事必窮其理之至。

    然而程、朱言天地運行,風雨雷霆之故,即往往不中于實。

    而伊川乃至信風雹出于蜥蜴所為(見《語錄》),亦可怪矣。

    今基之言如此,非所謂格物之君子哉!然又不獨天道也,其言人事,亦精透莫與比倫。

    或問:井田可複乎?”曰:“可。

    ”曰:“何如其可也?”曰:“以大德戡大亂,則可也。

    夫民情久佚則思亂,亂極而後願定。

    欲謀治者,必因民之願定而為之焉。

    然後強無梗,滑無間,故令不疾而行。

    ”請問之。

    曰:“天下之晏安也,人不嘗苦辛,不知亂之無所容其身,而易于怨上。

    故一拂其欲,則憤激而思變。

    有從而倡之,亂斯作矣。

    是故老成之人,慎紛更焉。

    非為苟也,畏未得其利,而先睹其害也。

    故民猶馬也。

    廄牧以安之,豆粟以饫之,旦而放之,莫不振鬣而奔風,牝鳴而牡應,嘶馳踶突,惟意所欲,不可逐而馽也。

    及其負鹽車,曆羊腸,流汗踠足,饑不得秣,倦不得息,逾數百千裡而歸,望皂枥如弗及,見圉人而歔沫,則雖鞭之使逸,否矣。

    及此而調之,其有不服者乎?是故聖人與時偕行。

    時未至而為之,謂之躁;時至而不為,謂之陋。

    今民風不淳,而古道之廢興,欲不欲者各半。

    故以大德戡大亂,則井田亦可複也。

    ”(《郁離子》)井田且勿論,夫古今治亂之乘除,有出乎此言之外者哉!基于古人亟稱伊尹,曰:“伊尹者,古之聖人也。

    思天下有一夫不被其澤,則其心愧恥若撻于市。

    彼人,我亦人也。

    彼能,而我不能。

    甯無悲乎?”(《郁離子》)吾意基所抱至大,使能盡其才,設施必不止于有明之陋。

    止于有明之陋者,則明祖非其人也。

    惜哉!又《郁離子》謂:“人之受氣以為形,猶酌酒于杯。

    及其死而複于氣也,猶傾其杯水而歸諸海。

    惡得專之以為鬼!”其主無鬼,蓋與王充《訂鬼》、範缜《神滅》相似。

    然而又謂:“鬼可以有,可以無者也。

    子孝而緻其誠,則其鬼由感而生。

    否則虛矣。

    故廟則人鬼享,孝誠之所緻也。

    ”即又宋儒感應之說。

    要之基之持論,終為不失儒者之矩矱。

    史稱基師鄭複初,複初之學不可詳,倘亦有道而隐者欤? 第二十章 方正學 附宋潛溪 方孝孺,字希直,一字希古。

    台之甯海人。

    年二十,遊京師,從太史宋濂學。

    濂以為遊其門者,未有若方生者也。

    及濂返金華,孝孺複從之卒業。

    兩以薦召見,授漢中教授。

    蜀獻王聞其賢,聘為世子師,尊以殊禮,名其讀書之堂曰正學。

    建文帝立,召為翰林侍講。

    明年,遷侍講學士。

    國家大政事,辄咨之。

    靖難兵入京,建文遜走。

    成祖欲藉孝孺名草诏,以塞天下之心。

    召至,孝孺投筆于地,哭且罵,曰:“死即死耳,诏不可草!”遂磔之聚寶門外。

    先是,成祖發北平,姚廣孝以孝孺為托曰:“孝孺必不降,幸勿殺之。

    殺之,天下讀書種子絕矣。

    ”然孝孺竟死。

    年才四十有六。

    有《遜志齋集》二十四卷。

     孝孺之學,略見于其所為《雜誡》,曰:“儒者之學,其至聖人也,其用王道也。

    ”而言王道,則曰:“古之治具五。

    政也、教也、禮也、樂也、刑罰也。

    今亡其四,而存其末。

    欲治功之逮古,其能乎哉!不複古之道,而望古之治,猶陶瓦而望其成鼎也。

    ”故其文亟稱《周禮》,以為:“周之成法具在,今欲為此,不難也。

    ”(《成化》)然作《周禮辨疑》,于其制之戾于道者,即又一一指斥之。

    蓋孝孺言治,雖曰法古,亦欲宜今。

    故論:“為政有三,曰知體、稽古、審時。

    缺一非政。

    ”又謂:“先王之治法詳矣。

    不稽其得失而肆行之,則為野。

    時相遠也,事相懸也,不審其當而惟古之拘,則為固。

    ”(《雜誡》)然則以孝孺為執古而不知變,殆非也。

    抑不獨言治然也,即其言學亦然。

    曰:“不善學之人,不能有疑。

    謂古皆是,曲為之辭。

    過乎智者,疑端百出,诋诃前古,摭其遺失。

    學非疑不明,而疑惡乎鑿。

    疑而能辨,斯為善學。

    勿以古皆然,或有非是。

    勿負汝能言,人或勝汝。

    忘彼忘我,忘古與今,道充天地,将在汝心。

    ”(《學箴辨疑》)夫程子教人,每令人疑。

    張子亦曰學則須疑。

    天下豈有盲從古人,而可以為學者乎?然當疑而不疑,非也。

    不當疑而疑,亦非也。

    今之疑古人者多矣,疑而能辨者,誰乎?嗚呼!此耳剽口衒,不顧理之是非,所以為學術之蠹也(語本《雜誡》)。

     孝孺雖學于潛溪,而潛溪雜二氏,孝孺黜異端。

    曰:“古君子所以汲汲若不及者,未嘗以生死入其心。

    惟修其可以無愧之道焉耳。

    天之全以賦我者,吾能全之而弗虧,推之俾明,養之俾成,擴而施之,澤于天下後世,于人之道無所愧。

    雖不幸而乖于天,迕于人,死于疾病患難,何害其為君子哉!不能盡人之道,而欲善其死者,此異端之惑也。

    異端之徒,其立心行己,固已大畔于君子。

    視倫理之失,夷然以為宜爾而不怪。

    其身雖生,其心之亡已久矣,而猶務乎不死,或屍居以求其所謂性命,或餌金石服草木而庶幾乎坐化而立亡,以預知其死為神,以不困于疾病為高。

    彼既以此套眩于世,世之惑者又從而慕效之,不知其所雲性命者果何道,而預知不困者果何益耶?”(《斥妄》)又曰:“夫運行天地之間,而生萬物者,非二氣五行乎?二氣五行,精粗粹雜不同,而受之者亦異。

    自草木言之,草木之形不能無别也。

    自鳥獸言之,鳥獸之形不能無别也。

    自人言之,人之形不能無不相似也。

    非二氣五行有心于異而為之,雖二氣五行亦莫知其何為而各異也。

    故人而具人之形者,常也。

    其或具人之形,而不能以全。

    或雜物之形,而異常可怪。

    此氣之變而然,所謂非常者也,非有他故而然也。

    今佛氏之言以為輪回之事。

    見無目者,曰:‘此其宿世嘗得某罪而然耳。

    ’見罅唇掀鼻,俯膂直躬者,曰:‘此其宿世有過而然耳。

    ’見其形或類于禽獸,則曰:‘此其宿世為鳥獸而然耳。

    ’不特言之,又為之書,不特書之,又謂地下設為官府以主之。

    詭證曲陳,若有可信,而終不可诘。

    此怪妄之甚者也。

    天地亦大矣,其氣運行無窮,道行其中亦無窮,物之生亦綿綿不息。

    今其言雲然,是天地之資有限,而其氣有盡。

    故必假既死之物,以為再生之根,尚烏足以為天地哉!”(《啟惑》)此其辨老、佛長生久視,出離生死,以及地獄輪回之說,可謂明且力矣。

    而吾觀其論丙吉問牛喘事,有曰:“君子之于天下,盡人事而後征天道。

    天道至微而難知也,人事至著而易為也。

    舍易為而求難知,則為不智。

    先其微而後其著,則為失序。

    ”先人而後天,即其學之所主,可知也。

    然孝孺言命,以為:“徒言豐啬禍福制于天者有必至,而不察修治警戒由于人者有未至,天人之道離,而命之說窮。

    ”而潛溪亦有《祿命辨》,曰:“命則付之于天,道則責成于己。

    吾之所知者,如斯而已矣。

    委命而廢人。

    白晝攫人之金,而陷于桎梏,則曰我之命當爾也;怠窳偷生而不嗜學,至老死而無聞,則曰我之命當爾也;剛愎自任,操刃而殺人,柔暗無識,投缳而絕命,則又曰我之命當爾也。

    其可乎哉!其可乎哉!”與孝孺更無少異。

    然則孝孺所得于潛溪者,其在是乎! 第二十一章 曾月川 薛敬軒 曹端,字正夫,号月川。

    河南渑池人。

    永樂中,以鄉舉授霍州學正。

    丁憂服阕,改蒲州。

    考績吏部,蒲、霍二學争留之,上竟與霍。

    霍人服其矩矱,不忍為屈強偭偩。

    監臨大吏過者,敬谒請益,不敢屬僚畜之。

    宣德(宣宗)九年,竟卒于霍。

    年五十九。

    初,月川得元人謝應芳《辨惑編》,心悅而好之,故于輪回、禍福、巫觋、風水、時日世俗通行之說,毅然不為所動。

    父敬祖,舊好佛。

    月川作《夜行燭》一書呈父。

    以為:“佛氏以空為性,非天命之性,人受之中也。

    老氏以虛為道,非率性之道,人由之路也。

    ”父為之改學。

    其門人彭澤,嘗稱:“有明一代經濟之學,莫盛于劉誠意、宋學士。

    至道學之傳,則斷自渑池曹先生始。

    ”而黃梨洲《明儒學案》述劉蕺山之言,亦謂:“方正學而後,斯道之絕而複續者,實賴有先生一人。

    薛文清亦聞先生之風而起者。

    薛瑄,字德溫,号敬軒。

    山西河津人。

    生後于月川十三年。

    中永樂十九年進士。

    宣德中,授監察禦史。

    差監湖廣銀場。

    正統(英宗)改元,各省設提學,憲臣以薦,除山東提學佥事。

    時中官王振用事。

    振,晉人也,問三楊(士奇、榮、溥)吾鄉誰可大用者?三楊以敬軒對。

    遂得召為大理少卿。

    三楊諷就振謝,敬軒不往。

    振以饷來,又卻之。

    因改大理卿,敬軒不謝如前。

    以是忤振,坐事下錦衣衛獄。

    尋放歸為民。

    景泰(景帝)初,起南京大理寺卿。

    英廟複辟,遷禮部右侍郎,兼翰林學士。

    入内閣,轉左侍郎,引疾歸。

    天順八年卒,年七十六。

    谥文清。

    曹、薛之學,大抵恪守紫陽家法,從敬入門。

    而其言理氣之辨,乃與紫陽稍異。

    月川有《太極圖說辨戾》一文,曰:“周子謂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

    則陰陽之生,由乎太極之動靜。

    《朱子語錄》卻謂太極不自會動靜,乘陰陽之動靜而動靜耳。

    遂謂理之乘氣,由人之乘馬。

    馬之一出一入,而人與之一出一入。

    以喻氣之一動一靜,而理亦與之一動一靜。

    若然,則人為死人,而不足以為萬物之靈。

    理為死理,而不足以為萬物之原。

    理何足尚,而人何足貴哉!今使活人騎馬,則其出入行止疾徐,一由乎人馭之如何爾。

    活理亦然”雲雲。

    而敬軒《讀書錄》亦謂:“氣有聚散,理無聚散。

    以日光飛鳥喻之,理如日光,氣如飛鳥。

    理乘氣機而動,如日光載鳥背而飛。

    鳥飛,而日光雖不離其背,實未嘗與之俱往,而有間斷之處。

    亦猶氣動,而理雖未嘗與之暫離,實未嘗與之俱盡,而有滅息之時。

    ”蓋兩先生之意,皆不免認定理善而氣惡,故必别理于氣之外,以為理不能為氣所役使。

    不知理之與氣,以根本言之,則理為氣主;以作用言之,則又氣為理主。

    故朱子一面說理先于氣,而一面說氣能凝結造作,理卻無情、無計度、無造作。

    或重理,或重氣,言固各有所當也。

    今必言氣待理,而理不待氣,其分析雖益明,然于理氣為一之旨則偏而不全矣。

    抑月川曰:“事事都于心上做工夫,是入孔門底大路。

    ”而敬軒亦有“靜坐觀心,閑中一樂”之語,則兩先生雖不言陸氏,而未嘗不雜有陸氏之教。

    不必待白沙,始開陽明之學也。

    月川所著書《夜行燭》外,有《四書詳說》、《太極圖通書西銘釋義》等。

    而敬軒以程明道、許魯齋皆未嘗著作,不欲著書。

    惟《讀書錄》二十卷,則誦讀有得,劄記以備遺忘者。

    其詩文遺稿,門人都為之《河汾集》。

     第二十二章 吳康齋 胡敬齋 吳與弼,字子傅,号康齋。

    撫州崇仁人。

    十九歲至京師,從洗馬楊文定溥學。

    讀朱子《伊洛淵源錄》,慨然有志于道。

    遂棄舉子業,謝人事,獨處小樓,玩四書五經、諸儒語錄,體貼于身心,不下樓者二年。

    既居鄉,躬耕食力。

    嘗雨中被蓑笠,負耒耜,與門人并耕。

    歸則解犁飯粝,蔬豆共食。

    陳白沙自廣來學。

    晨光才辨,康齋手自簸谷。

    白沙未起,大聲曰:“秀才若為懶惰,即他日何從到伊川門下?又何從到孟子門下?”上饒婁一齋諒素豪邁,既從康齋,康齋一日治地,召諒往視。

    曰:“學者須親細務。

    ”諒遂由此改節。

    且自宋儒講學以來,學者多視生産為鄙事,往往未能為人,先以喪己。

    故許魯齋亦有“為學治生最為先務”之語。

    今觀康齋所為,固足矯末俗而勵後學矣。

    康齋歎箋注之繁,無益有害,故不輕著述。

    惟《日錄》一書,皆自記其平生為學之功。

    有曰:“日夜痛自點檢且不暇,豈有工夫點檢他人耶?”又曰:“倦卧夢寐中,時時警恐,為過時不能學也。

    ”又曰:“近日多四五更夢醒,痛省身心,精察物理。

    ”即其省察克治勤苦可見。

    然又有曰:“食後坐東窗,四體舒泰,神氣清朗,讀書愈有進益。

    數日趣同,此必又透一關矣。

    ”曰:“南軒讀《孟子》甚樂。

    湛然虛明平旦之氣,略無所撓。

    綠陰清晝,薰風徐來,而山林阒寂,天地自闊,日月自長。

    邵子所謂‘心靜方能知白日,眼明始會識青天’,于斯可驗。

    ”又未嘗不灑然自得。

    是故劉蕺山謂:“康齋之學,刻苦奮勵,多從五更枕上汗流淚下得來。

    及夫得之而有以自樂,則又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

    七十年如一日,憤樂相生。

    可謂獨得聖人之心精者。

    ”(《明儒學案·師說》)蓋真知康齋者也。

    天順中,石亨用事,思征康齋以收人望,囑李文達賢薦之。

    征至,授谕德,堅辭而歸。

    成化(憲宗)五年卒,年七十九。

    門下能守其學者曰胡居仁。

     胡居仁,字叔心。

    餘幹人。

    弱冠遊康齋之門。

    絕意科舉,築室梅溪山中。

    事親講學之外,不幹人事。

    既出遊閩浙,入金陵,從彭蠡而歸。

    所至訪求問學之士,學亦益進。

    相繼主白鹿書院,貴溪桐源書院。

    成化二十年卒,年五十一。

    平生為學,一主于敬。

    因以敬名其齋。

    嘗曰:“端莊整肅,嚴威俨恪,是敬之入頭處。

    提撕喚醒,是敬之接續處。

    主一無适,湛然純一,是敬之無間斷處。

    惺惺不昧,精明不亂,是敬之效驗處。

    ”又以康齋有言:“見靜中意思,此涵養工夫也。

    ”因謂:“敬則自虛靜,不必去求虛靜。

    ”又謂:“靜中有物,隻是常有個操持主宰,而無空寂昏塞之患。

    ”又謂:“心常有主,乃靜中之動;事得其所,乃動中之靜。

    ”蓋敬齋之于康齋,猶伊川之于濂溪。

    濂溪主靜,而伊川易之以居敬。

    康齋言靜中涵養,而敬齋易之以有主。

    凡以為學者易于持循而已。

    清熊文端賜履,反謂康齋涉于粗,師不如弟(見其所作《學統》)。

    真瞽說也。

    然康齋亟稱李延平,且有自分終身不能學之語,而敬齋曰:“羅仲素、李延平,教學者靜坐中看喜怒哀樂未發以前氣象。

    此便差卻。

    既是未發,如何看得?”陳白沙言靜中養出端倪,亦本之康齋靜中涵養之教。

    而敬齋非之,曰:“陳公甫雲:靜中養出端倪。

    又雲:藏而後發。

    是将此道理來安排作弄,都不是順其自然。

    ”曰:“氣之發用處即是神。

    陳公甫說無動非神。

    他隻窺測至此,不識裡面本體,故認氣為理。

    ”是則敬齋異端正學之見太深。

    凡以為近于老、佛者,必不得不排之。

    故朱子有《調息箴》,而敬齋以為:“恭敬安詳,便是存心法。

    豈假調息以存心。

    以此存心,害道甚矣。

    ”伊川言釋氏有敬以直内,無義以方外,而敬齋以為:“敬則中有主。

    釋氏中無主,謂之敬可乎?”是非疑程、朱也,其緻嚴于佛、老也。

    不知宋儒之學,本自佛、老悟入。

    無佛、老,則無宋儒矣。

    敬齋所以排佛、老者,皆未嘗窺見佛、老之真際。

    故于宋儒之學,亦隻能升堂而不能入室,不獨不及康齋,即薛敬軒以複性教人,曰:“為學而不知性,非學也。

    ”敬齋亦未有此徹上徹下之見。

    言工夫而不言本體,後之墨守程、朱者,其規模大半若是矣。

    敬齋有《居業錄》八卷,又文集曰《敬齋集》。

     第二十三章 陳白沙 陳獻章,字公甫,号石齋。

    新會白沙裡人。

    正統十二年,舉廣東鄉試。

    明年,會試中乙榜,入國子監讀書。

    已至崇仁受學于康齋,遂絕意科舉,築陽春台,靜坐其中,足不逾阈者數年。

    尋以與門人習射野外,流言四起,以為聚兵衆。

    不得已,成化二年,複遊太學。

    祭酒邢讓,試和楊龜山“此日不再得”詩,得其作,驚曰:“即龜山不如也。

    ”為之飏言于朝,由是名動京師。

    歸而門人益進。

    十八年,以布政使彭韶、都禦史朱英薦,召至京閣。

    大臣尼之,令就試吏部。

    辭疾不赴,疏乞終養。

    授翰林院檢讨而歸。

    有言其出處與康齋異者,曰:“先師為石亨所薦,所以不受職。

    某以聽選監生,始終願仕,故不敢僞辭以釣虛譽。

    或受或不受,各有攸宜爾。

    ”自後屢薦不起。

    弘治(孝宗)十三年卒,年七十有三。

    有《白沙子集》,而詩尤妙。

    門人湛若水取其古詩而為之注,曰《白沙子古詩教解》。

     白沙雖遊康齋之門,而其自序為學,則雲:“年二十七,從吳聘君學。

    其于古聖賢垂訓之書,蓋無所不講。

    然未知入處。

    比歸白沙,杜門不出,專求所以用力之方。

    既無師友指引,日靠書冊尋之,忘寐忘食,如是者累年,而卒未有得。

    所謂未得,謂吾此心與此理未有湊泊吻合處也。

    于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約,惟在靜坐。

    久之,然後見吾此心之體,隐然呈露,常若有物。

    日用間種種應酬,随吾所欲,如馬之禦銜勒也。

    體認物理,稽諸聖訓,各有頭緒來曆,如水之有源委也。

    于是渙然自信曰:作聖之功,其在茲乎!”(《覆趙提學書》)是自得于靜坐之功,而不必由康齋也。

    然以此謂其于康齋無所師承,即又不可。

    何則?白沙固言:所謂未得謂心與理未有湊泊吻合,夫此乃莊子所雲父不可以與子,兄不可以與弟者。

    白沙何以得之于康齋乎?若其言靜中養出端倪,與康齋言靜中涵養,言涵養本源,更無有二,即未嘗不本于康齋之教。

    蓋學有可得之于人者,白沙詩雲:“孔子萬世師,天地共高厚。

    顔淵稱庶幾,好學古未有。

    我才雖鹵莽,服膺亦雲久。

    ”(《冬夜》)是也。

    有不可得之于人者,白沙詩雲:“往古來今幾聖賢,都從心上契心傳。

    孟子聰明還孟子,如今且莫信人言。

    ”(《示張東所》。

    東所名诩,白沙門人)是也。

    而或者因胡敬齋傳康齋之學,于白沙多所非議,遂以白沙為自創門戶,全非康齋之面目,乃引白沙自言以為之證,毋亦有所未察乎?吾以為康齋之于白沙,猶白沙之于陽明。

    陽明雖過于白沙,而無白沙即無自有陽明。

    白沙雖過于康齋,而無康齋亦無自有白沙也。

    至若劉蕺山謂白沙猶激于聲名,而稱康齋為醇乎醇(《明儒學案·師說》),則專就氣象上拟議以為優劣,自未足為信論。

     明儒之學,至白沙已與象山為近。

    其曰:“終日乾乾,隻是收拾此心而已。

    此理幹涉至大。

    無内外,無終始,無一處不到,無一息不運。

    會此,則天地我立,萬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

    得此把柄入手,更有何事?往古來今,四方上下,都一齊穿紐,一齊收拾。

    随時随處,無不是這個充塞。

    色色信他本來,何用爾腳勞手攘。

    ”(《與林緝熙書》。

    緝熙名光,白沙門人)即象山“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甯宙”之見也。

    其曰:“人争一個覺。

    才覺,便我大而物小,物盡而我無盡。

    夫無盡者,微塵六合,瞬息千古,生不知愛,死不知惡。

    尚奚暇铢軒冕而塵金玉耶?”(《與何時矩書》。

    時矩亦白沙門人)即象山立大之旨也。

    其曰:“學者以自然為宗。

    ”(《與湛甘泉書》)曰:“戒慎恐懼,所以閑之,而非以為害也。

    然而世之學者,不得其說,而以用心失之者,多矣。

    ”(《複張東白書》。

    東白名元祯,白沙之友)即象山“不用安排”之論也。

    然雖近象山,而仍極推重晦翁。

    其和龜山<此日不再得>詩,即曰:“吾道有宗主,千秋朱紫陽。

    說敬不離口,示我入德方。

    ”不過續曰:“聖學信匪難,要在用心臧。

    ”曰:“樞紐在方寸,操舍決存亡。

    ”終歸于心上做工夫耳。

    而其與《羅一峰書》(一峰名倫,白沙之友)謂:“伊川先生每見人靜坐,便歎其善學。

    此一靜字,自濂溪先生主靜發源。

    後來程門諸公,遞相傳授。

    至于豫章、延平,尤專提此教人,學者亦以此得力。

    晦翁恐人差入禅去,故少說靜,隻說敬,如伊川晚年之訓。

    此是防微慮遠之道。

    然自學者須自量度如何,若不至為禅所誘,仍多著靜,方有入處。

    若平生忙者,此尤為對症之藥。

    ”其于敬、靜立教不同,而用意則一,可謂見之至明,故學能鞭辟近裡。

    同時諸儒未有能及白沙者。

    而敬齋乃曰:“陳公甫亦窺見些道理本原。

    因下面無循序工夫,故遂成空見。

    ”(《居業錄》)蓋猶不免歧敬與靜而二之。

    敬齋之不滿白沙,即敬齋之所以不及白沙欤? 第二十四章 王陽明 梨洲謂:“有明儒者,雖多不失矩矱。

    而作聖之功,則至陳白沙而始明,至王陽明而始大。

    ”(《明儒學案·白沙學案》)陽明之學,是否淵源白沙,無從指證。

    然陽明嘗問學婁一齋,一齋蓋與白沙同見訾于胡敬齋,以為陷入異教者,而其所數與往來論學者,又為白沙門下之湛甘泉,其後白沙從祀之議,即發自陽明門人薛中離(侃),則陽明之于白沙,其必有因以啟發者,可無疑也。

    陽明,名守仁,字伯安。

    浙之餘姚人也。

    登弘治(孝宗)十二年進士第。

    授刑部主事,改兵部。

    正德(武宗)初,以奄人劉瑾矯旨逮南京科道官,抗疏論救,谪貴州龍場驿丞。

    居夷處困,備嘗艱苦。

    一夕,忽悟格物緻知之旨。

    蓋其始緻力于紫陽,繼出入于佛、老,至是而乃得其門焉。

    自元以來,朱學盛而陸學微。

    陽明以為:“晦翁與象山為學,若有不同,要皆不失為聖人之徒。

    今晦庵之學,既已章明于天下,而象山猶蒙無實之誣,莫有為之一洗。

    ”(《與王輿庵書》)故極力表章陸學。

    其後序《象山文集》,推其簡易直截,有以接孟子之傳。

    而作《朱子晚年定論》,并指朱子《答象山書》有“迩來工夫頗覺有力,無複向來支離之病”一語,謂是朱、陸合并之證。

    雖按之《朱子年譜》,《晚年定論》未免違舛失實,然陸、王與程、朱,遂由是而抗衡對壘。

    或謂前此諸儒,學朱而才不逮朱,故終不出其範圍;陽明嗣陸,而才高于陸,故得以發揚光大。

    蓋确論也。

    劉瑾既誅,移知廬陵縣。

    曆官至左佥都禦史,巡撫南贛。

    以平宸濠功,擢南京兵部尚書。

    封新建伯。

    嘉靖中,征思田歸,卒于南安。

    年五十七。

    谥文成。

    所著有詩文集,《五經臆說》、《大學古本旁釋》,而足以見其學之大概者,則有門人錢緒山(德洪)所編之《傳習錄》。

     一 知行合一 陽明知行合一之說,始于居貴陽時,以語提學席元山(名書)。

    而今見于《文集》、《傳習錄》者,有曰:“凡謂之行者,隻是着實去做這件事。

    若着實做學問思辨工夫,則學問思辨亦便是行矣。

    學是學做這件事,問是問做這件事,思辨是思辨做這件事,則行亦便是學問思辨矣。

    若謂學問思辨之,然後去行,卻如何懸空先去學問思辨得?行時又如何去得個學問思辨的事?行之明覺精察處,便是知;知之真切笃實處,便是行。

    若行而不能明覺精察,便是冥行,便是‘學而不思則罔’,所以必須說個知。

    知而不能真切笃實,便是妄想,便是‘思而不學則殆’,所以必須說個行。

    元來隻是一個工夫。

    ”(《文集·答友人問》)曰:“知之真切笃實處,便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便是知。

    若知時,其心不能真切笃實,則其知便不能明覺精察。

    不是知之時,隻要明覺精察,更不要真切笃實也。

    行之時,其心不能明覺精察,則其行便不能真切笃實。

    不是行之時,隻要真切笃實,更不要明覺精察也。

    ”(同上)曰:“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

    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

    若會得時,隻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隻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

    今人卻将知、行分作兩件去做,以為必先知之,然後能行。

    我如今且去講習讨論,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

    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

    此不是小病痛,其來已非一日矣。

    某今說個知行合一,正是對病的藥。

    ”(《傳習錄上》)其發明可謂深切矣。

    顧吾觀《朱子語類》謂:“知行常相須。

    如目無足不行,足無目不見。

    ”“緻知力行,用功不可偏。

    偏過一邊,則一邊受病。

    ”而伊川亦嘗曰:“未有知之而不能行者。

    謂知之而未能行,是知之未至也。

    ”(《程氏粹言》)則知行之不可分,程、朱未嘗不見及之。

    然陽明所以異于程、朱者,則以其主張知行合一,根據全在“心即理也”四字。

    故曰:“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

    求理于吾心,此聖門知行合一之教。

    ”而孫夏峰《理學宗傳》乃以陽明之說為由伊川得來,恐猶有所未深察也。

     二 緻良知 陽明自五十後,專以“緻良知”三字教人。

    而曰:“知其為善,緻其知為善之知,而必為之,則知至矣。

    知其為不善,緻其知為不善之知,而必不為之,則知至矣。

    知猶水也,決而行之,無有不就下者。

    決而行之者,緻知之謂也。

    此吾所謂知行合一者也。

    ”(《書朱元諧卷》)則緻良知與知行合一,正一貫也。

    然緻知見于《大學》而不言良知,良知見于《孟子》而不言緻知,陽明乃兼而取之。

    而其說良知,亦至不一。

    曰:“孟子雲:是非之心,智也。

    是非之心,人皆有之。

    即所謂良知也。

    ”(《與陸元靜書》)此以是非之心為良知也。

    曰:“未發之中,即良知也。

    無前後内外,而渾然一體者也。

    ”(《答周道通書》)此以未發之中為良知也。

    曰:“夫心之本體,即天理也。

    天理之昭明靈覺,所謂良知也。

    ”(同上)此以天理為良知也。

    曰:“先天而天弗違,天即良知也。

    後天而奉天時,良知即天也。

    ”(《傳習錄》)此以天為良知也。

    曰:“謹獨即是緻良知。

    ”(《與黃勉之書》)此以獨為良知也。

    然說雖萬變,要之不離佛氏之所謂覺性者近是。

    故當時目之為禅,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