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編 近古哲學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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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如此,豈更有分毫滲漏乎!又伊川言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緻知。

    學者嘗以不言克己為疑。

    朱子則曰:“緻知、敬、克己,此三事以一家譬之,敬是守門戶之人,克己則是拒盜,緻知卻是去推察自家與外來底事。

    伊川不言克己,蓋敬勝百邪(此亦伊川之言),便自有克。

    如誠則便不消言閑邪之意。

    猶善守門戶,則與拒盜便是一等事,不消更言别有拒盜底。

    若以涵養對克己言之,則各作一事亦可。

    涵養則譬如将息,克己則譬如服藥去病。

    蓋将息不到,然後服藥。

    将息則自無病,何消服藥。

    能純于敬,則自無邪僻,何用克己?若有邪僻,隻是敬心不純,隻可責敬。

    故敬則無己可克,乃敬之效。

    若初學則須是工夫都到,無所不用其極。

    ”(以上皆《語類》)是言居敬,即凡修養之事無不包。

    猶言窮理,即凡學問之事無不包。

    學者苟推朱子之說以求之,而于濂洛關中之學猶有未達者,吾不信也。

    此吾所以推朱子為能集道學之大成也。

     第九章 張南軒 胡五峰附見 朱子講學之友得力者,有呂東萊、陸象山、張南軒。

    而于南軒尤所深服。

    蓋其跋履議論,尤相近也。

    南軒名栻,字敬夫。

    廣漢人。

    遷于衡陽。

    父浚,故丞相魏國公,谥忠獻。

    孝宗初立,方倚忠獻以收興複之效。

    先生以少年辟忠獻軍府機宜文字,内贊密謀,外參庶務,雖幕下諸賢,皆自以為不及也。

    忠獻沒,曆知撫州、嚴州。

    召為吏部郎,兼侍講。

    所陳皆修身務學畏天恤民抑僥幸屏讒谀之事,以故不為近習所喜。

    退而家居。

    孝宗念之,诏除舊職。

    知靜江府,經略安撫廣南西路。

    改知江陵府,安撫本路。

    将有公輔之望,而竟以病卒。

    年才四十八。

    嘉泰(甯宗)中,賜谥曰宣。

    著有文集、《論語孟子解》等。

     南軒學于胡五峰宏。

    五峰,武夷之季子,而嘗從龜山侯師聖(名仲良,亦二程門人)遊,以傳河洛之學者也。

    所著《知言》,朱子嘗與南軒、東萊商其疑義(朱子有《知言疑義》),以今觀之,如曰:“天理人欲同體而異用,同行而異情。

    ”曰:“凡天命所有,而衆人有之者,聖人皆有之。

    人以情為有累也,聖人不去情。

    人以才為有害也,聖人不病才。

    人以欲為不善也,聖人不絕欲。

    人以術為傷德也,聖人不棄術。

    人以憂為非達也,聖人不忘憂。

    人以怨為非宏也,聖人不釋怨。

    然則何必别于衆人乎?聖人發而中節,而衆人不中節也。

    中節者為是,不中節者謂非。

    挾是而行,則為正。

    挾非而行,則為邪。

    正者為善,邪者為惡。

    而世儒乃以善惡言性,邈乎遠哉!”其意不認性有善惡,皆極似釋氏之說。

    而南軒初見五峰,五峰辭以疾,南軒見孫正孺(名蒙正,亦五峰門人)告之。

    孫道五峰之言曰:“渠家好佛,宏對他說甚。

    ”(蓋因忠獻習禅,故雲然)陰竊佛說,而又陽斥之。

    此宋人大率類然,無足異也。

    然南軒之說,則較之五峰為近于儒。

    問:“吾心純乎天理,則身在六經中。

    饑而食,渴而飲,天理也。

    晝而作,夜而息,天理也。

    自是而上,秋毫加焉,即為人欲矣。

    人欲萌,而六經違矣。

    ”曰:“此意雖好,然饑食渴飲,異教中亦有拈出此意者。

    而其與吾儒異者,何哉?此又不可不深察也。

    孟子即常拈出愛親敬長之端,最為親切。

    于此體認,便不差也。

    ”又問:“程子雲:‘視聽思慮動作,皆天也。

    但其中要識真與妄耳。

    ’伯逢(名大原,五峰之從子。

    與朱子、南軒皆有辨論,不以《知言疑義》為然)疑雲:‘既是天,安得妄?’某以為此六者人生皆備,故知均禀于天。

    但順其理則是真,違其理則是妄,即人為之私耳。

    如此言之,知不謬否。

    ”曰:“有物必有則,此天也。

    若非天則,則是人為亂之,妄而已矣。

    隻如釋氏揚眉瞬目,自以為運用之妙,而不知其為妄而非真也。

    此毫厘之間,正要辨别得。

    如伯逢,病正在此耳。

    ”(以上皆見《南軒答問》)以饑食渴飲、揚眉瞬目為異學,而必取愛親敬長有物有則以為言,則與天理人欲同體同行雲雲,亦有異矣。

    蓋南軒之學,一主居敬窮理,而急于義利之辨,實由五峰而上接伊川。

    全謝山謂南軒似明道,晦翁似伊川(見《宋元學案》)。

    吾則謂似伊川者南軒,而似明道者五峰也。

    雖然,南軒亦有得于五峰者。

    五峰好言心,曰:“堯、舜、禹、湯、文王、仲尼六君子,先後相诏,必曰心而不曰性。

    何也?曰:心也者,知天地宰萬物以成性者也。

    六君子,盡心者也。

    故能立天下之大本。

    ”是以言心無不在,言心無生死,言心無窮(皆見《知言》)。

    而南軒亦曰:“心本無出入,言心體本如此。

    謂有出入者,不識心者也。

    ”(《答問》)蓋自範淳夫(祖禹)之女,讀出入無時,語人曰:“孟子不識心,心豈有出入。

    ”而伊川聞之曰:“此女雖不識孟子,卻能識心。

    ”(《程氏外書》)遂成程門一段公案。

    亦如禅門祖祖相傳之心印,無有師授,不能得之者矣。

    相傳南軒既見五峰,五峰不與言,僅令思忠清未得為仁之理,往返數四,而後有告。

    夫此,豈非禅下教人參悟之大機乎! 南軒與朱子皆言居敬、窮理。

    而朱子重窮理,南軒重居敬。

    此朱子、南軒之不同也。

    南軒曰:“格物有道,其惟敬乎!”曰:“誠能起居食息主一而不舍,則其德性之知,必有卓然不可掩于體察之際者。

    ”(《答問》)意蓋以居敬貫窮理,所謂有體不患無用者也。

    故言存養省察,則曰:“存養省察,固當并進。

    然存養是本覺。

    向來工夫不進,蓋存養處不深厚,故省察少力。

    ”(《與呂伯恭書》)言讀書,則曰:“讀書欲自博而趨約,此同前人規模,其序固當爾。

    但旁觀博取之時,須常存趨約之意,庶不至溺心。

    ”(《答問》)又曰:“理義同須玩索。

    然求之過當,反害于心。

    涵泳栽培,日以深厚,則玩索處自然有力。

    ”(《與呂子約》。

    子約,東萊之弟,名祖儉)處處主由體起用。

    東萊《與陳同甫書》謂:“張荊州使不死,合整頓點檢處尚多。

    ”其不足于南軒者以此。

    而晦翁稱:“敬夫見識,卓然不可及。

    ”其歎服之者,亦以此也。

    向使得永其年,其所造必不在晦翁下。

    惜哉,惜哉! 第十章 呂東萊 附陳龍川 呂祖謙,字伯恭。

    其先河東人,後徙壽春。

    曾祖東萊郡侯好問(希哲子),始徙婺州。

    呂氏自希哲師事伊川後,而好問之子本中(字居仁)又從遊定夫、楊龜山、尹和靖(焞,亦伊川門人)遊,故世傳程門之學。

    伯恭于本中為從孫,而學于林拙齋(之奇)、汪玉山(應辰)。

    拙齋、玉山,皆出本中門下,又師胡籍溪,故與晦庵為同門。

    當時講學者,惟晦翁與陸象山多不合。

    伯恭介朱、陸之間,頗多調停。

    然呂氏雖傳洛學,而原明所師,如定安、泰山、盱江(李觏)、荊公甚衆,其作《家傳》即有“不主一門不私一說”之語,而居仁亦曰:“學問做得主張,則諸子百家長處,皆為吾用。

    ”(見《童蒙訓》)故呂氏家教,又在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本《易》大畜象辭)。

    今觀伯恭《與邢邦用(名世材,伯恭門人)書》,謂:“講貫誦繹,為百代為學通法。

    學者緣此支離泛濫,自是人病,非是法病。

    見此而欲盡廢之,正是因噎廢食。

    ”則其本之家學者,蓋可見。

    晦翁嘗譏伯恭:“隻向雜博處用功,卻于要約處不曾子細研究。

    ”不知中原文獻之傳,乃伯恭之所以異于朱、陸兩家者也。

    且南渡以後,學者剽正心誠意為浮談,而視治國平天下為末務。

    雖攘斥二氏,其不切世用,亦與二氏何别矣。

    伯恭《周禮說》曰:“教國子以三德三行(師氏之教)立其根本,固是綱舉目張。

    然又須教以國政,使之通達治體。

    古之公卿,皆自幼時便教之,以為異日之用。

    今日之子弟,即他日之公卿。

    故國政之是者,則教之以為法。

    或失,則教之以為戒。

    又教之以如何拯救,如何措畫,使之洞曉國家之本末原委。

    然後他日用之,皆良公卿也。

    自科舉之說興,學者視國事,如秦越人之視肥瘠,漠然不知,至有不識前輩姓名者。

    一旦委以天下之事,都是杜撰,豈知古人所以教國子之意。

    然又須知,上之人所以教子弟,雖将以為他日之用;而子弟之學,則非以希用也。

    蓋生天地間,豈可不知天地間事乎!”此豈獨當時救弊之言,亦儒者明體達用之學,道所應爾。

    不然,孔門問政之言,其多與問仁等,豈骛外之謂乎?伯恭登隆興(孝宗)元年進士第。

    又中博學宏辭科。

    曆官至著作郎,主管明道宮。

    卒年四十五。

    谥曰成。

    所著有《春秋左氏傳說》、《左氏博議》、《呂氏家塾讀書記》等。

    又嘗與朱子同輯《近思錄》。

    少時性極褊,後因病中讀《論語》至躬自厚而薄責于人,有省,遂終身無暴怒。

    其《與朱子書》亦規以“争較是非,不如斂藏持養”,即其學養可知也。

     與婺學相近者,有永嘉、永康之學。

    然永康非永嘉比也。

    永康之學,曰陳同甫,同甫,名亮,學者稱龍川先生。

    為人才氣超邁,喜談兵。

    後以豪俠屢遭大獄,益勵志讀書。

    所學甚博,大抵主于緻用。

    故自孟子以下,惟推王通。

    其《與朱子書》有義利雙行、王霸并用之語。

    又曰:“謂之聖人者,于人中為聖。

    謂之大人者,于人中為大。

    才立個儒者名字,固有該不盡之處矣。

    學者,所以學為人也。

    而豈必其儒哉!”又曰:“亮嘗以為得不傳之絕學者,皆耳目不洪、見聞不慣之辭也。

    人隻是這個人,氣隻是這個氣,才隻是這個才。

    譬之金銀銅鐵,煉有多少,則器有精粗。

    豈其于本質之外,換出一般,以為絕世之美器哉!”其言亦足以破儒者門戶褊隘之見。

    然伯恭有雲:“靜多于動,踐履多于發用,涵養多于講說,讀經多于讀史。

    工夫如此,然後能可久可大。

    ”(《與葉正則書》。

    可久則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見《易系》)若同甫,則隻有發用講說,可謂無體之學矣。

    全謝山以為“永康專言事功,而無所承。

    其學更粗莽”(《宋元學案序錄》)。

    夫其粗莽,豈非無所承之故哉! 第十一章 薛艮齋 附陳止齋 永嘉之士,出于程門者甚衆。

    而稱永嘉之學,則自薛季宣始。

    季宣,字士龍,号艮齋。

    獲事袁道潔溉。

    道潔,汝陰人,伊川門人也。

    而自六經百氏,下至博弈小數,方術兵書,無所不通。

    士龍得其傳,故于學極淹博。

    所著書多佚。

    今存者,猶有《浪語集》。

    其《與沈應先(名有開。

    學于艮齋,又嘗從南軒、東萊)書》謂:“道揆法守,渾為一途。

    未明道揆通于法守之務,要終為無用。

    ”大抵主經制以求事功。

    故當時與永康并目為功利之學。

    然觀其所為《克齋記》與《耳目箴》,皆以顔子“克己複禮”為言。

    而《答陳同甫書》亦曰:“曾子日且三省其身,吾曹安可辄廢檢察。

    不識不知,順帝之則者,古人事業。

    學不至此,恐至道之不凝。

    ”是其自修之密,非龍川所可同日語也。

    艮齋起從荊南帥辟書寫機宜文字,曆官至知湖州,所興舉皆一持之要政。

    而《宋史》本傳謂其于古封建井田鄉遂司馬法之制,靡不研究講畫,皆可行于時。

    吾又以惜其不盡用也。

    卒年四十。

     自康節傳《圖》、《書》之學,而朱子作《易本義》,遂以列于《易》前。

    艮齋《河圖洛書辨》則以為:“河出龍馬負圖,洛出龜書,無所考征。

    就龍龜之說,成無驗之文,聖人之道隐,巫史之說行。

    ”而為之說曰:“夫《易》之有卦,所以縣(同懸)法也。

    畫卦之法,原于象數。

    則象數者,《易》之根株也。

    《河圖》之數,四十有五,乾元用九之教也。

    《洛書》之數,五十有五,大衍五十之數也。

    究其始終之數,則九實屍之。

    故地有九州,天有九野。

    《傳》稱河洛皆九曲,豈取數于是乎?《春秋命曆序》(《春秋緯》):‘《河圖》帝王之階,圖載江河山川州界之分野。

    ’谶緯之說,雖無足深信,其有近正,不可棄也。

    信斯言也,則《河圖》、《洛書》乃《山海經》之類。

    在夏為《禹貢》,周為職方式所掌。

    今諸路閏年圖經、漢司空輿地圖、《地理志》之比也。

    其曰河、洛之所自出,川師上之之名也。

    或曰是則然矣。

    《圖》與《書》奚辨?曰:《圖》、《書》者,詳略之雲也。

    河之原遠,中國不得而包之,可得而聞者,其形之曲直,原委之趨向也。

    洛原在九州之内,經從之地,與其所麗名物,人得而詳之。

    史阙其所不知,古道然也。

    是故以書言洛,河則第寫于圖,理當然耳。

    昔者周天子之立也,《河圖》與大訓并列(見《書·顧命》)。

    時九鼎亦寶于周室,皆務以辨物象而施地政,所謂據九鼎按圖籍者也。

    仲尼作于周末,病禮、樂之廢壞,職方之職不舉,所為發歎鳳圖者,非有他也。

    龜龍之說,果何稽乎?第觀垂象之文,可以自見。

    ”此其所持,亦出臆測。

    然艮齋之學,不循虛言而求課實,即此可以見也。

    艮齋嘗問其師道潔義理之辨,道潔曰:“學者當自求之。

    他人之言,善非吾有。

    ”(《浪語集·袁先生傳後》語)若此,所謂自求之者,非欤? 艮齋之門有陳君舉傅良,瑞安人。

    以乾道八年登進士第。

    仕至寶谟閣待制。

    學者稱止齋先生。

    其始從艮齋者,蓋七八年。

    茅茨一間,聚書千餘卷,日考古咨今于其中。

    而于《周官》《左史》尤有得。

    其調停晦翁、同甫之争,《與同甫書》有雲:“功到成處,便是有德。

    事到濟處,便是有理。

    此老兄之說也。

    如此,則三代聖賢枉作工夫。

    功有适成,何必有德;事有偶濟,何必有理。

    此朱丈之說也。

    如此,則漢祖唐宗,賢于盜賊不遠。

    竊所未安。

    ”(有節文)可謂兩平之論。

    吾觀其所拟策問,曆稱孟子、荀卿、揚雄、王通。

    而曰:“韓愈曰:孟氏之死,不得其傳焉。

    自是舉世同聲和之。

    顧豈無人哉!抑孟氏之名已尊,而人不敢異議也。

    ”此與程、朱諸儒言治言人必三代以上者,固不侔矣。

    然葉水心為止齋志墓,稱其以克己兢畏為主。

    而止齋《與鄭景望(名伯熊,永嘉人,私淑伊洛之學者。

    止齋亦嘗師之)書》,亦有“見性之誨,敢不從事”之語。

    則亦非同甫才高氣粗,而不欲緻力于性命之際者。

    當時永嘉諸子惟止齋最稱醇恪,豈不以此欤?有《止齋集》五十二卷。

     第十二章 陸象山 陸九淵,字子靜,号存齋。

    撫州金溪人。

    父賀,有六子:九思、九叙、九臯、九韶、九齡,其季則子靜也。

    九韶,字子美。

    九齡,字子壽。

    當時與子靜稱為三陸。

    弟兄自為師友。

    而黃東發以為陸氏之學出于謝上蔡。

    至全謝山則又以兼出于王信伯。

    信伯名蘋,在伊川之門為後進,而楊龜山最可許之,以為師門後來成就者,惟信伯也。

    信伯《震澤記善錄》曰:“人心本無思慮,多是記憶既往與未來事。

    乃知事未嘗累心,心自累于事耳。

    ”又曰:“聖人之道,無本末,無精粗,徹上徹下,隻是一理。

    ”子靜之說,大抵與之合。

    則謝山言為可信。

    然子靜最不喜伊川,幼時聞人誦伊川語,即曰:“伊川之言,奚為與孔子、孟子不類?”蓋宋儒之學,自張、程之後,本有兩種。

    一從師傳入,一從自悟入。

    從自悟入者,未嘗不參之已往諸老先生之教,而究其所自主張者多。

    故在當時,如張橫浦(九成,龜山門人)、林艾軒(光朝,學于陸子正。

    子正,尹和靖門人)皆與子靜相近,而不能謂其出于上蔡、信伯。

    子靜嘗言:“不可随人腳跟,學人言語。

    ”則要以得之自悟為是,不必定有所師承也。

    乾道八年,登進士第。

    為呂東萊所識。

    自敕令所删定官罷歸,講學象山,自号象山翁。

    學徒之盛,按籍至數千人。

    光宗即位,除知荊門軍。

    荊門于當時為次邊,嚴保伍,築城郭,而民以無邊憂。

    薦舉其屬,不限流品。

    曰:“古者無流品之令,而賢不肖之辨嚴。

    後世有流品之分,而賢不肖之辨略。

    ”當時稱荊門之政,令行俗變。

    以為躬行之效。

    而不知亦其設施有以緻之也。

    年五十四,卒于官。

    谥文安。

    嘗有勸其著書者,曰:“六經注我,我注六經。

    ”又曰:“學苟知道,六經皆我注腳。

    ”故今所傳,文集、語錄而已。

     一 立大 《象山語錄》雲:“近有議吾除‘先立乎其大者’一句無伎倆。

    吾聞之,曰:誠然。

    ”是知“立大”二字,為子靜教人之宗旨。

    猶濂溪之言主靜,明道之言識仁也。

    竊孟子曰:“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

    ”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

    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

    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

    此天之所與我者。

    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

    此為大人而已矣。

    ”子靜之說,蓋取諸此,故不必明标立大也。

    其曰:“上是天,下是地,人居其間。

    須是做得人方不枉。

    ”曰:“今人略有些氣焰者,多隻是附物,原非自立。

    若某則不識一字,亦須還我堂堂地做個人。

    ”曰:“此是大丈夫事,麼麽小家相者,不足以承當。

    ”即本“從其大體為大人”而言立大也。

    曰:“女耳自聰,目自明,事父自能孝,事兄自能弟。

    本無欠阙,不必他求,在自立而已。

    ”曰:“收拾精神自作主宰,萬物皆備于我,有何欠阙!當恻隐時自然恻隐,當羞惡時自然羞惡,當寬裕溫柔時自然寬裕溫柔,當發強剛毅時自然發強剛毅。

    ”即本“天之所與我”而言,亦立大也。

    要之象山為學教人,其把柄隻是一心。

    見得此心本自具足,無待外求。

    故伊川謂“性即理也”,而象山則從而易之曰“心即理”。

    見得此心本自充滿,無有不至。

    故橫渠謂:“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率吾其性。

    ”而象山則從而易之曰:“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

    ”其言:“《論語》中多有無頭柄的說話。

    如‘知及之,仁不能守之’之類。

    不知所及,所守者何事?非學有本領,未易讀。

    苟學有本領,則知之所及者,及此也。

    仁之所守者,守此也。

    時習者,習此。

    說者,說此。

    樂者,樂此。

    ”此,此心也。

    其言:“格物者,格此者也。

    伏羲仰象俯法,亦先于此盡力焉耳。

    不然,所謂格物,末而已矣。

    ”此,亦此心也。

    蓋自佛書混心性為一,宋儒出于佛氏,遂多心性不分。

    而至象山則直單提心字,抛卻性字不說(《象山集》中言性之處極少,如曰:見到孟子性善處,方是見得盡。

    實亦禅宗明心見性一類說話,非孟子之所謂性也)。

    故後人目宋儒之學為心學。

    實則宋儒門庭各具,未可一概而論。

    而若象山者,則真可謂心學也已。

    且孟子言“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詳其語義,重在思而非重在心。

    故其言“誠者天之道”,亦曰“思誠者人之道”;言“愛身不若桐梓”,亦曰“弗思甚也”。

    今象山言心而不言思,則雖取之孟子,而非孟子之本旨矣。

    然則朱子之斥象山為禅,亦有由也。

    然而象山固自與禅異。

    此不必他看,但看“心即理也”一語可見。

    蓋言心則禅,言理則儒。

    吾嘗謂宋人取禅之伎倆,而為儒用。

    謂其非禅不可,而謂其即禅亦不可。

    象山固亦如是耳。

    且象山雖以直指本心為教,而亦未嘗不告人博稽之載籍。

    故嘗言:“束書不觀,遊淡無根。

    ”不過以為心地不明,讀書不得。

    故曰:“學者須是打疊田地淨潔。

    田地不淨潔,若讀書,則是假寇兵資盜糧。

    ”(有節文。

    以上皆《語錄》)是明心之後,自有儒者一番緻用功夫。

    觀其荊門之政,以及為删定官時,訪知勇士與議恢複大略,豈如禅家一以出世為了事者哉! 二 辨志 象山于及門之士,最稱傅子淵(夢泉,建昌人)。

    子淵歸家,陳正己(剛,後亦師象山,又師同甫、東萊)問之曰:“陸先生教人何先?”對曰:“辨志。

    ”正己複問曰:“何辨?”對曰:“義利之辨。

    ”而晦翁知南康(淳熙八年),象山來訪,晦翁與俱至白鹿書院,請得一言以警學者。

    象山為講“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一章。

    亦曰:“學者于此當辨其志。

    人之所喻,由其所習,所習由其所志。

    志乎義,則所習者必在于義。

    所習在義,斯喻于義矣。

    志乎利,則所習者必在于利。

    所習在利,斯喻于利矣。

    ”(《白鹿洞講義》)然則辨志之教,固與立大并重。

    然象山又雲:“才自警策,便與天地相似。

    ”是志立,即大立。

    曰:“人不辨個小大輕重,無鑒識。

    些小事便引得動心。

    ”(以上《語錄》)是大不立,即志不立。

    立大辨志,其事仍是一貫。

    故象山嘗雲:“吾隻有此一路。

    ”此所以為簡易之學也。

    且當時如晦翁、東萊、止齋,皆與象山相往複,而皆不甚合。

    而吾觀南軒曰:“學者潛心孔孟,必求其門而入,以為莫先于明義利之辨。

    蓋聖賢無所為而然也。

    有所為而然者,皆人欲之私,而非天理之所存。

    此義利之分也。

    ”其緻辨于義利之間,獨與象山如出一口。

    又南軒言:“持養是本,省察所以成其持養之功。

    ”而象山亦有“存養是主人,檢斂是奴仆”之語。

    則南軒、象山,皆有得于禅,故宜其相似也。

    然南軒區别天理人欲甚嚴。

    而象山則謂:“天理人欲之言,亦自不是至論。

    若天是理,人是欲,則是天人不同矣。

    《書》雲:“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解者多指人心為人欲,道心為天理。

    此說非是。

    心一也,人安有二心?自人而言,則曰惟危;自道而言,則曰惟微。

    罔念作狂,克念作聖,非危乎?無聲無臭,無形無體,非微乎?”(《語錄》)此又同于五峰天理人欲同體異用同行異情之論。

    由此可見其持論之高遠平實,即視其得于禅者或多或少而定。

    南軒得于禅者少,故其言獨平實。

    五峰、象山得于禅者多,故其言亦高遠。

    若執是以量宋儒之說,蓋無有或失之者矣。

     附論朱陸異同 朱陸異同,蓋宋以來學術一大争端也。

    象山先晦翁而卒(象山少朱子九歲,卒時朱子年六十三)。

    兩家門人,各尊其師,遂相攻讦。

    陸門以朱為支離,朱門以陸為狂肆。

    逮于有明,程篁墩(敏政)作《道一編》,以為朱、陸早異而晚同。

    陽明因之,而有“朱子晚年定論”之說,取晦翁所與人書三十餘篇,序而行之(見《陽明全集》),曰:“朱子晚歲,固已大悟舊學之非,痛悔極艾。

    至以為自诳诳人之罪,不可勝贖。

    ”(朱子《答何叔京書》中語。

    叔京名鎬,晦翁友也)于是群以朱、陸為異者,亦漸以朱、陸為同矣。

    然嘉靖中陳清瀾(建)著《學蔀通辨》一書,斥篁墩、陽明為蔀障。

    據其所考,陽明指為晚年定論者,正晦翁早年出入禅學,與象山未會而同之作。

    其指證朱、陸早同而晚異,乃與陽明适成一反。

    清道光中,夏弢甫(炘)作《述朱質疑》,考證較陳氏尤密。

    雖有象山踐履笃實之論,不如陳氏之一味排陸,然以朱子為正學而以陸子為禅,則亦與陳氏同。

    蓋至是而朱、陸之不能相合,已如定案,不可易矣。

    竊朱、陸意見之歧,始于鵝湖(信州鵝湖寺)之會。

    先是,朱、陸未嘗相見,由呂伯恭邀之而來。

    象山與兄複齋俱(複齋,子壽也)。

    論及教人,晦翁意欲令人泛觀博覽,而後歸之約。

    二陸則欲先發明人之本心,而後使之博覽。

    當時賦詩,象山有“易簡工夫終久大,支離事業竟浮沉”之句。

    《象山語錄》雲:“舉詩至此,晦翁為之失色。

    ”語似太過。

    然此詩遲至三年,晦翁始從而和之,則其時之不無芥蒂,殆實情也。

    此一事也。

    其後梭山(梭山,子美也)《與晦翁書》論《太極圖說》,謂不當加“無極”二字于“太極”之前。

    而晦翁覆謂:“不言無極,則太極同于一物,而不足為萬化根本。

    不言太極,則無極淪于空寂,而不能為萬化根本。

    ”往還兩書之後,梭山以為求勝不求益,置不複辨。

    象山乃代為辨之。

    然象山既譏晦翁為文辭繳繞,氣象褊迫;而晦翁亦責象山于忽遽急迫之中,肆支蔓躁率之詞,以逞其忿怼不平之氣。

    反複辨難,相持益苦矣。

    此又一事也。

    他若象山《荊公祠堂記》,晦翁《曹立之墓表》(立之名建先,師象山兄弟,後從晦翁于南康),亦皆兩家冰炭之由。

    蓋子靜所說,是尊德性事;晦翁之談,則道問學為多。

    此則晦翁自言之(《答項平父書》。

    平父名安世,晦翁之友),象山自認之。

    (《語錄》)其持論之異,即其所從入之途異也。

    而晦翁既以為:“義理天下之公。

    人之所見,有未能盡同者,當相與熟講以歸于是。

    ”(《答諸葛誠之書》。

    誠之名千能,象山門人。

    原書即為《曹立之墓表》事,欲以解兩家之争者)象山亦謂:“道一而已,不可不明于天下後世。

    ”(對梭山之言,即為《太極圖說》事也)于是朱必強陸從朱,陸必強朱從陸。

    陳君舉勸晦翁,以為:“相與诘難,竟無深益。

    ”(《與晦翁書》。

    見《止齋集》)而晦翁不從。

    包顯道(名揚,象山門人)勸象山,以為:“勢既如此,莫若各自著書,以待天下後世之自擇。

    ”(見《象山語錄》)而象山亦不從也。

    夫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聖人之教也。

    隻此一事實,餘二即非真(見《楞嚴經》),佛氏之指也。

    兩家皆自命為聖人之徒,而其強人從己,必欲道之出于一,乃深中佛氏之蔽。

    不亦可怪乎?且即以佛論,亦有“歸源性無二,方便有多門”之言矣(亦見《楞嚴》)。

    《中庸》言“誠則明,明則誠”。

    誠則明,先尊德性而後道問學也;明則誠,先道問學而後尊德性也。

    然則兩先生之異,何傷于兩先生之同乎?兩先生惟必不欲人之異于我,而必以我之同以律人,于是門戶不得不分,而是非不得不起,是則兩先生皆不能無過者也。

    而後之人尊朱者必言其異,至抑陸不得列于孔孟之門;袒陸者又強使之同,且牽朱以上釋迦之筏。

    異端之見不除,相勝之心不化,吾并未見其有當也。

     第十三章 葉水心 附唐說齋 葉适,字正則,号水心。

    永嘉人。

    其學視艮齋、止齋為晚出,而稍益恣肆。

    當乾淳諸老既沒,學術之會,總為朱、陸二派,而水心龂龂其間,遂稱鼎足。

    蓋亦一時之巨子矣。

    擢淳熙五年進士。

    曆官至知建康府,兼沿江制置使。

    适當開禧(甯宗)敗盟,江淮震動。

    規畫防守,金人不得逞而去。

    而為言者所中,謂其附韓侂胄以起兵端,遂奪職奉祠。

    凡十三年而卒。

    年七十四。

    谥忠定。

    所著有《水心文集》、《水心别集》、《習學記言》等。

     艮齋不信《圖》、《書》虛誕之說,而作《俨若思齋記》,猶稱太極(見《浪語集》)。

    至水心,則并太極而斥之。

    曰:“孔子彖辭,無所謂太極者。

    不知《傳》何以稱之?(《易》有太極,見《系辭》。

    而水心不認《系辭》為孔子作,謂十翼惟彖象可信,故雲然)自老聃為虛無之祖,然猶不敢放言,曰‘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而已。

    莊、列始妄名字,不勝其多。

    故有太始、太素,茫昧廣遠之說。

    傳《易》者将以本原聖人,扶立世教,而亦為太極以駭異後學。

    後學鼓而從之,失其會歸,而道日以離矣。

    ”又不獨是也。

    曰:“《周官》言道則兼藝,貴自國子弟,賤及民庶,皆教之。

    其言儒以道得民(見《冢宰》),至德以為道本(見《大司徒》),最為要切。

    而未嘗言其所以為道者。

    雖《書》堯舜時亦已言道,及孔子言道尤著明,然終不的言明道是何物。

    豈古人所謂道者,上下皆通知之,但患所行不至邪?老聃本周史官,而其書盡遺萬事而特言道。

    凡其形貌朕兆,眇忽微妙,無不悉具。

    予疑非聃所著,或隐者之辭也。

    而《易傳》及子思、孟子,亦争言道,皆定為某物。

    故後世之于道,始有異說。

    而又益以莊、列、西方之學,愈乖離矣。

    ”于是舉周、張、二程所謂無極太極,動靜男女,太和參兩,絪緼感通之說,皆以為竊之老、佛。

    而渭:“以此與浮屠、老子辯,猶以病為藥,而與寇盜設郛郭,助之扞禦。

    ”(以上皆《習學記言》)并由是上罪及于子思、孟子,目為新說奇論。

    稱:“《中庸》高者極高,深者極深,非上世所傳。

    ”(《總述講學大旨》)蓋濂溪以來所号為得不傳之絕學者,幾一舉而颠覆之。

    亦宋人所未有也。

    然其謂:“天地陰陽之密理,最患于以空言窺測。

    ”(《習學記言》)亦自有其所見。

    故解《洪範》九疇,以為即《禹谟》六府三事之幾功。

    曰:“六府即五行,三事則庶政群事也。

    戒之薰之,福極之分也(參看《古文尚書·大禹谟》)。

    九功九疇,名異而實同也。

    禹言略,箕言詳。

    天之所錫,非有甚異不可知。

    蓋勸武王修禹舊法。

    乃學者以為秘傳,迷妄臆測,相與串(同貫)習。

    以吾一身視聽言貌之正否,而驗之于外物,則雨炀寒燠皆為之應。

    任人之責,而當天之心。

    出治之效,無大于此。

    今必一一配合,牽引已事往證,分别附著,而使《洪範》經世之成法,降為災異陰陽之書。

    可為痛哭!”(《習學記言》)此與艮齋《河圖洛書辨》同一立言必求有據,正永嘉之學之長,不如永康專哓哓以事功為言也。

    雖然,水心亦有言矣。

    曰:“力學莫如求師,無師莫如師心。

    人必知其所當行。

    不知,而師告之。

    師不吾告,則反求于心。

    心不能告,非其心也。

    得其所當行,決而不疑,故謂之果行。

    人必知其所自有。

    不知,而師告之。

    師不吾告,則反求于心。

    心其能告,非其心也。

    信其所自有。

    養而不喪,故謂之育德。

    ”(《送戴許蔡仍王汶序》。

    有節文。

    三人皆葉氏門人)以師心為教,則猶是周、程心學之矩矱。

    雖有“師誤可改,心誤不可為”之言(《習學記言》),吾未見其所謂心果異于周、程之雲雲也。

    然則其诋周、程何哉!(水心又言古之聖賢無獨指心者,孟子始有盡心知性心官賤耳目之說,蓋辯士索隐之流多論心,而孟、荀為甚。

    水心之論,多自抵觸,蓋如此) 水心敢言人之所不言,而其論即亦有不可刊者。

    如曰:“儒者争言古稅法必出于十一。

    夫以司徒教養其民,起居飲食,待官而具,吉兇生死,無不與偕。

    則取之雖或不止于十一,固非為過也。

    後世刍狗百姓,不教不養,貧富憂樂,茫然不知。

    直因其自有而遂取之,則就能止于十一,而已不勝其過矣。

    況合天下以奉一君。

    地大稅廣,上無前代封建之煩,下無近世養兵之衆,則雖二十而一,可也。

    三十而一,可也。

    豈得以孟子貉道之言為斷耶!”(有節文)又曰:“許行言賢者與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

    雖非中道,比于刻薄之政,不有間乎?孟子力陳堯、舜、禹、稷所以經營天下,至謂其南蠻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

    使見老子至治之俗,民各甘其食,美其服,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之語,又當何如?”(有節文)又曰:“四民未有不以世。

    至于烝進髦士,則古人蓋曰無類。

    雖工商,不敢絕也。

    ”又曰:“《書》懋遷有無化居,周譏而不征,春秋通商惠工,皆以國家之力扶持商賈,流通貨币。

    漢高帝始行困辱商人之策。

    至武帝始有算船告缗之令。

    極于平準,取天下百貨自居之。

    夫四民交緻其用,而後治化興。

    抑末厚本,非正論也。

    果出于厚本而抑末,雖偏,尚有義。

    若奪之以自利,何名為抑。

    ”(以上皆《習學記言》)夫後世儒者,多知有君而不知有民,知有士而不知有工商。

    故昌黎《原道》曰:“民者,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财,以事其上者也。

    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财以事其上,則誅。

    ”而《師說》至謂:“百工之人,君子不齒。

    ”今水心言然,豈非有過人之識者哉!抑水心又曰:“孔子所述,皆四代之舊。

    至孟子時,欲行于當世,與孔子已稍異。

    不惟孟子,雖孔子複出,亦不得同。

    然則治後世之天下,而求無失于古人之意,蓋必有說,非區區陳迹所能幹也。

    ”(《習學記言》)向使水心得竟其施,意必有制作可為繼世法者。

    而惜乎其竟以讒廢也。

     當永嘉諸君子講學時,最與同調者,有唐仲友。

    而與諸君子不相往來,則可異也。

    仲友,字與政,号說齋。

    金華人。

    知台州時,晦翁為浙東提刑,以事劾之。

    遂奉祠。

    說齋素伉直,既遭摧挫,遂不出。

    益肆力于學。

    其言曰:“三代治法,悉載于經,灼可見諸行事。

    後世以空言視之,所以治不如古。

    ”又曰:“陰陽之說勝,則禮經廢。

    形相之說勝,則心術喪。

    祿命之說勝,則人事怠。

    失之己,求之天,君子不由也。

    ”(《愚書》)吾嘗謂永嘉之學,有似于荀子。

    說齋作《性論》,雖以荀子之言性惡為非,然《荀卿論》則稱:“孟子書七篇,荀卿書二十二篇。

    觀其立言指事,根極理要。

    專以明王道、黜霸功、辟異端、息邪說,二書蓋相表裡。

    ”意必有取于荀子者(後雖言荀卿不過霸者之佐,然仍是從性惡善僞上指摘,當分别觀之)。

    蓋言禮制,言人事,自不得不與荀子為近。

    說齋如是,即永嘉諸子可知也。

    說齋著有《愚書》、《九經發題》、文集等,而尤著者,曰《帝王經世圖譜》。

    取諸經旁通午貫之,以見先王制作之意。

    冀可推之後世,見之施行。

    周益公(必大)嘗稱之曰:“此備六經之指趣,為百世之軌範者也。

    ”而《宋史》以其忤于朱子,至不為立傳。

    則甚矣其陋也。

     第十四章 蔡西山 蔡九峰 附蔡節齋 《宋史·道學傳》于朱子門人,收黃直卿幹、李敬子燔、張元德洽、陳安卿淳、李公晦方子、黃商伯灏六人。

    而蔡元定不與,列于《儒林》。

    然蔡氏實傳康節之學,故羅大經《鶴林玉露》謂:“濂溪、明道、伊川、橫渠講道盛矣,因數明理,複有一邵康節傳焉。

    晦翁、南軒、東萊、象山講道盛矣,因數明理,複有一蔡西山出焉。

    ”則蔡氏之學,不可不著也。

    元定,字季通。

    建之建陽人。

    父發,博覽群書,号牧堂老人。

    幼時以程氏《語錄》、邵氏《經世》、張氏《正蒙》授之,曰:“此孔孟正脈也。

    ”既長,聞朱子名,往師之。

    朱子叩其學,曰:“此吾老友也,不當在弟子列。

    ”與對榻講論,每至夜分。

    嘗曰:“造化微妙,惟深于理者能識之。

    吾與季通言而不厭也。

    ”太常少卿尤袤、秘書少監楊萬裡聯疏薦于朝。

    以疾辭。

    築室西山,将為終焉之計。

    會僞學禁起,編管道州。

    不辭家而就道,杖履同其子沈行三千裡,腳為流血,而無幾微見于言面。

    竟卒于貶所。

    嘉定中,賜谥文節。

    學者稱西山先生。

    元定于書無所不讀,而尤長于天文、地理、樂律、曆數、兵陣之說。

    所著有《大衍詳說》、《律呂新書》、《皇極經世太玄潛虛指要》、《洪範解》、《八陣圖說》等。

    《洪範》之數,學者不傳,元定獨心得之,以傳其季子沈。

    沈,字仲默。

    因作《洪範皇極》而序之曰:“天地之所以肇者,數也。

    人物之所以生者,數也。

    萬事之所以失得者,數也。

    數之體,著于形。

    數之用,妙乎理。

    非窮神知化,獨立物表者,曷足以與此哉!先君子曰:《洛書》者,數之原也。

    餘讀《洪範》而有感焉。

    上稽天文,下察地理,中參人物古今之變。

    窮義理之精微,究興亡之征兆。

    征顯闡幽,彜倫攸叙。

    真有天地萬物各得其所之妙。

    歲月侵尋,粗述所見。

    辭雖未備,而義則著矣。

    ”蓋自康節傳《圖》、《書》之蘊,以為《易》出于《河圖》,《洪範》出于《洛書》,至沈遂專依《洛書》而言《洪範》。

    雖當時如薛艮齋、葉水心等皆不信《圖》、《書》,水心解《洪範》九疇,謂即《禹谟》之九功,非有甚異,而蔡氏固以為孤傳之絕學也。

    然觀其《皇極内篇》曰:“有理斯有氣,氣著而理隐。

    有氣斯有形,形著而氣隐。

    人知形之數,而不知氣之數。

    人知氣之數,而不知理之數。

    知理之數,則幾矣。

    動靜可求其端,陰陽可求其始。

    天地可求其初,萬物可求其紀。

    鬼神知其所幽,禮樂知其所著。

    生知所來,死知所往。

    《易》曰:窮神知化,德之盛也。

    ”又曰:“數始冥冥,妙于無形。

    非體非用,非靜非動。

    動實其機,用因以随。

    動極而靜,清濁體正。

    天施地生,品彙鹹亨。

    各正性命,以大以定。

    斯數之令,既明且聖,是曰聖人。

    ”又曰:“物有其則,數者,盡天下之物則也。

    事有其理,數者,盡天下之事理也。

    得乎數,則物之則事之理,無不在焉。

    不明乎數,不明乎善也。

    不誠乎數,不誠乎身也。

    故靜則察乎數之常,而天下之故無不通;動則達乎數之變,而天下之幾無不獲。

    ”其盛言數之用無不周如此,此亦必有其所見,非僅憑汗漫之詞,以騰口說而已也。

    且子雲《太玄》、溫公《潛虛》皆自以為不世之作,亦豈大言欺人者。

    蓋以數言理,古來自有此一家之學。

    其謂得之《河圖》、《洛書》,猶農家言神農,醫家言黃帝,皆托古以起義,是則未可信耳。

    沈之《皇極内篇》數以九相重,合八十一數。

    與溫公《潛虛》合生數成數為五十五體,略相似。

    然序謂:“《洞極》用《書》(《洞極真經》,北魏關朗著。

    朗字子明。

    又有《易傳》,文中子亟稱之),《潛虛》用《圖》,牽合傅會,自然之數,益晦蝕焉。

    ”元定為《潛虛》作《指要》,而沈乃貶之,不可解矣。

    又晦翁與元定屢談《參同契》,有疑辄叩之。

    其《緻元定書》且有“連日讀《參同契》頗有趣,知千周萬遍非虛言”之語。

    而沈《皇極内篇》亦曰:“老彭得之以養身,君子得之以養民。

    ”曰:“善養生者,以氣而理形,以理而理氣。

    理順則氣和,氣和則形和,形和則天地萬物無不和矣。

    不善養生者反是。

    理昏于氣,氣梏于形。

    耳目口鼻徇,而私欲勝;好惡哀樂淫,而天理亡。

    ”于養生之旨言之不已。

    是知蔡氏皆深有得于道家,宜其能傳康節之學也。

    沈三十即屏去舉業。

    元定沒,徒步護柩以歸。

    隐居九峰,故學者稱九峰先生。

     沈弟兄三人,皆随其父遊于晦翁之門。

    而長兄淵,字伯靜,号節齋(次兄沆,字複之,号複齋),尤長于《易》,著有《易訓解》《卦爻辭旨論》、《六十四卦大義》、《易象意言》等。

    其《易象意言》謂:“伏羲八卦,是造化生物之理。

    文王八卦,是造化運行之理。

    ”又謂:“伏羲八卦,對待者也,體靜而生,則吉兇悔吝由乎我,故曰先天。

    文王八卦,流行者也。

    體動而成,則吉兇悔吝奉乎天,故曰後天。

    ”皆足以發明康節之說。

    又曰:“《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觀夫子立此數語,則知所以生者,不皆在未生兩儀之太極。

    故先師謂一每生二。

    一者,太極也。

    太極生兩儀,則太極便在兩儀中。

    故曰兩儀生四象。

    及生四象,則太極便在四象中。

    故曰四象生八卦。

    及生八卦,則太極便在八卦中。

    以是推之,則太極随生而立。

    若無與于未生兩儀之太極也。

    但人之為學,苟惟守夫物中之太極,則或囿于形而不得其正。

    必須識得未生兩儀太極之本,則雖在兩儀、在四象、在八卦、以至在人心,皆不失其本然之妙矣。

    此夫子明卦象之所由,所以必原《易》有太極之本。

    而子思之所謂大本者,亦正在乎此。

    學者不可不識也。

    ”其述朱子之言,以為“《易》之太極,即《中庸》之大本”。

    于以知朱子所得于延平觀喜怒哀樂未發氣象者,實濂溪《太極圖說》一脈之傳。

    而康節《先天圖》與濂溪《太極圖》名雖有二,其理則一,亦可由是推而知之。

    然則淵之有功于師門亦不在沈下。

     第十五章 楊慈湖 陸門之有楊慈湖,猶朱門之有蔡西山也。

    西山幼傳家學,而後問業于朱。

    慈湖亦夙承庭訓,而後印證于陸。

    故或謂慈湖出于象山,而壞象山之教者,亦自慈湖始。

    則慈湖之于象山,亦稍有異矣。

    慈湖名簡,字敬仲。

    浙之慈溪人。

    父通奉公庭顯,嘗令默自反觀。

    慈湖服膺不懈。

    二十八歲,居太學循理齋。

    秋夜晏座于床,忽覺天地萬物,通為一體。

    乾道五年,舉進士。

    授富陽簿。

    适象山新第歸,過之。

    象山長慈湖才二歲,素相呼以字,為交友。

    留半月,将别去。

    夜集雙明閣上,慈湖問:“如何是本心?”象山曰:“恻隐,仁之端也;羞惡,義之端也,雲雲。

    此即是本心。

    ”慈湖不會,凡數問,而象山終不易。

    适平旦,有鬻扇者訟于庭,慈湖斷其曲直訖,退問如初。

    象山揚聲答曰:“适來斷扇訟,是者知其為是,非者知其為非。

    非敬仲本心而何?”慈湖聞之大省。

    即歸,拱坐達旦。

    質明,北面納弟子禮,師事焉。

    每謂:“感陸先生,尤是不再答一語。

    若更雲雲,便支離去矣。

    ”仕至軍器監,将作監,兼國史院編修官,實錄院檢讨官。

    時金境大饑,來歸者以數千萬計。

    邊吏列弓弩臨淮水射之使退。

    簡蹙然曰:“得土地易,得人心難。

    ”即日上奏痛言之。

    會有疾,乃請去。

    家食者十四載。

    築室德潤湖上,更名慈湖。

    遐方僻峤,婦人孺子,亦知有所謂慈湖先生也。

    理宗即位,诏入見。

    屢辭。

    以寶谟閣學士緻仕,卒。

    年八十有六。

    谥文元。

     慈湖之學,具見所著《己易》一篇。

    曰:“易者,己也,非有他也。

    以易為書,不以易為己,不可也。

    以易為天地之變化,不以易為己之變化,不可也。

    自生民以來,未有能識吾之全者。

    惟睹夫蒼蒼而清明而在上,始能言者名之曰天。

    又睹夫隤然而博厚而在下,又名之曰地。

    清明者吾之清明,博厚者吾之博厚,而人不自知也。

    人不自知,而相與指名曰:彼天也,彼地也。

    如不自知其為我之手足,而曰彼手彼足也;如不自知其為己之耳目鼻口,而曰彼耳目也、彼鼻口也。

    不以天地萬物萬化萬理為己,而惟執耳目鼻口四肢為己,是剖吾之全體,而裂取分寸之膚也。

    是梏于血氣,而自私也,自小也,非吾之軀止于六尺七尺而已也。

    姑即七尺而細究之,目能視,所以能視者何物?耳能聽,所以能聽者何物?口能噬,所以能噬者何物?鼻能嗅,所以能嗅者何物?手能運用屈信,所以能運用屈信者何物?足能步趨,所以能步趨者何物?血氣能周流,所以能周流者何物?心能思慮,所以能思慮者何物?目可見也,其視不可見。

    耳可見也,其聽不可見。

    口可見,噬者不可見。

    鼻可見,嗅者不可見。

    手足可見,其運動步趨者不可見。

    血氣可見,其使之周流者不可見。

    心之髒可見,其能思慮者不可見。

    其可見者,有大有小,有彼有此,有縱有橫,有高有下,不可得而一。

    其不可見者,不大不小,不彼不此,不縱不橫,不高不下,不可得而二。

    視與聽若不一,其不可見則一。

    視聽與噬嗅若不一,其不可見則一。

    運用步趨周流思慮若不一,其不可見則一。

    是不可見者,在視非視,在聽非聽,在噬非噬,在嗅非嗅,在運用屈信非運用屈信,在步趨非步趨,在周流非周流,在思慮非思慮。

    視如此,聽如此,噬如此,嗅如此,運用如此,步趨如此,周流如此,思慮如此,不思慮亦如此。

    晝如此,夜如此,寤如此,寐如此,生如此,死如此,天如此,地如此,日月如此,四時如此,鬼神如此,行如此,止如此,古如此,今如此,前如此,後如此,彼如此,此如此,萬如此,一如此,聖人如此,衆人如此。

    自有,而不自察也。

    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也。

    為聖者不加,為愚者不損也。

    自明也,自昏也,此未嘗明,此未嘗昏也。

    或者蔽之二之,自以為昏而明也。

    昏則二,明則一。

    因昏而立明。

    不有昏者,無自而明也。

    昏明皆人也,皆名也。

    知之者自知也,不可以語人也。

    所可得而語人者,曰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而已,終不可得而言也。

    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而已。

    實無得以告人也。

    何為其然也。

    尚不可得而思也,矧可得而言也。

    尚不可得而有也,矧可得而知也。

    然則昏者亦不思而遂己可乎?曰正恐不能遂己。

    誠遂己,則不學之良能,不慮之良知,我所自有也。

    仁義禮智,我所自有也。

    萬善自備也,百非自絕也。

    意必固我,無自而生也。

    雖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何以異于是。

    雖然,思亦何害于事。

    箕子曰:思曰睿。

    孔子曰:學而不思則罔。

    周公仰而思之,夜以繼日。

    思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