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編 近古哲學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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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宋儒之道學 《宋史》于《儒林》之外别立《道學》一傳,議者多訾之。

    以為“儒之名本不輕,周、程諸子雖賢,要亦服儒之服,言儒之言,行儒之行。

    今必别于儒林而謂之道學,亂史例而啟争端,甚無謂也”。

    顧吾謂《宋史》之傳道學無可議,其可議者,特自于例亦有不純耳。

    何以言之?考《史》《漢》為《儒林傳》,本為傳經而設。

    故班氏首言古之儒者博學六藝之文,其所叙列,但及六藝授受本末而止。

    是以賈誼、董仲舒,以傳《春秋》列名儒林,而亦即别為立傳。

    又是時以儒術稱者,應莫過于揚子雲,而《儒林傳》乃有劉歆而無揚雄。

    此無他,其例然也。

    夫宋之諸賢,固有不能以傳經之儒盡之者矣。

    今人有恒言曰:堯、舜、禹之心傳,舍經而言心,此門實自宋儒開之。

    故明道告神宗有雲:“先聖後聖,若合符節。

    非傳聖人之道,傳聖人之心也。

    非傳聖人之心也,傳己之心也。

    己之心無異聖人之心,廣大無限,萬善皆備。

    欲傳聖人之道,擴充此心焉耳。

    ”而至伊川,遂有“性即理也”之言。

    且傳經之與傳心,其不能混而一之,明矣。

    不特是也。

    宋儒即言經,亦有與漢儒大不同者。

    宋儒之中,其最能盡心于漢人之傳注者,惟朱文公。

    而文公作《中庸集解序》即曰:“秦漢以來,聖學不傳。

    儒者唯知章句訓诂之為事,而不知複求聖人之意,以明夫性命道德之歸。

    ”蓋宋儒于經,不主訓诂而主義理,不主師傳而主心得。

    惟主義理主心得,故以經為求理之階梯,而不認經為可以盡天下之理;又以為理雖在經中,而亦非專于守經所可得。

    故橫渠曰:“六經須著循環,能使晝夜不息。

    理會得六七年,則自無可得看。

    若義理則盡無窮,待自家長得一格,則又見得别。

    ”(《語錄》)而伊川則曰:“古之學者,先由經以識義理。

    蓋始學時,盡是傳授。

    後之學者,卻須先識義理,方始看得經。

    蓋不得傳授之意雲耳。

    ”(《語錄》)由是觀之,宋儒與漢儒,其有取于孔子之經雖一,而其所以取于孔子之經者則有間矣。

    是故譬之于谷,孔子植之,漢人收獲之,而宋儒則播之砻之,淅之炊之,且以自食之者也。

    《宋史·道學傳序》曰:“孔孟之遺言,颠錯于秦火,支離于漢儒,幽沉于魏晉六朝者,至是皆煥然而大明,秩然而各得其所。

    ”夫此非誇言也。

    聚漢魏六朝以來之所蓄郁,至此而不得不一發之。

    而宋儒者适會其際,遂以享其成。

    人也,而亦天也。

    然則于此而特創為道學之名,以位置此數君子,以為之傳,豈得為過耶?然又謂其自于例有不純,何也?夫象山與晦翁,其學皆出于程氏,而晦翁在《道學》,象山在《儒林》;季通(蔡元定)、仲默(蔡沈元定子)與直卿(黃幹)、公晦(李方子)皆學于晦翁,而二蔡在《儒林》,黃、李在《道學》,不知以何而别之?自亂其例,莫大于是。

    使若梨洲、謝山之《宋元學案》明其統系,詳其源流,了了而無所陵雜,斯則無憾矣。

     雖然,宋儒何以能邁于古人,此則大有得于二氏之教,不可諱也。

    朱子發(震,謝上蔡門人,程門再傳)作《漢上易解》雲:陳抟以《先天圖》傳種放,種放傳穆修,穆修傳李之才,之才傳邵雍。

    放以《河圖》《洛書》傳李溉,李溉傳許堅,許堅傳範谔昌,谔昌傳劉牧。

    修以《太極圖》傳周敦頤,敦頤傳程颢、程頤。

    時張載講學于程、邵之間,故雍著《皇極經世》書,牧陳天地五十有五之數(牧字先之,号長民。

    衢人。

    所作《易鈎隐圖》在《通志堂經解》中),敦頤作《通書》,程頤述《易傳》,載造《太和參兩》等篇。

    ”胡五峰(宏,字仁仲,安國之子)《通書序》,曾為濂溪辨之。

    謂:“濂溪非止為種、穆之學者,此特其學之一師耳,非其至者也。

    ”然亦即未全以為不實。

    至朱子乃始以為《太極圖》、《通書》濂溪自作,非有所受之于人。

    而其所據以為佐證者,則潘清逸(興嗣,濂溪之友)之濂溪墓志。

    然墓志言濂溪作《太極圖》、《易說》、《易通》數十篇。

    此作之一字,亦但泛言著作,不得便執以為作而非述也。

    且康節受《河圖》、《洛書》于李之才,《宋史》本傳具詳之。

    并謂之才之傳,遠有端緒。

    今即李、邵授受之非誣,則穆、周之事非出臆造,可知也。

    況漢上受學于上蔡(謝良佐,程子門人),其去濂溪不遠,豈能以絕無影響之談,筆之于書,陳之于君前哉(《漢上進易說表》亦言之)?又不獨濂溪之有得于道家也(此漢以後之道家,非諸子之道家),即朱子于道家亦不能無關。

    朱子既為《調息箴》,言動靜噓翕之妙(見《大全集》),又以《參同契》詞韻奧雅,從而注釋之(雖名《考異》實注釋,但托名于空同道士鄒訢),而《與蔡季通書》亦稱《參同契》更無縫隙(亦見《大全集》。

    夫《參同》《調息》之說,非道家乎?蓋自漢以來,老莊與神仙合而為一,其言水火升降,金丹配合之理,亦自有不可磨滅者。

    故陳圖南(抟)當宋之初,隐居華山,至屢動天子之征問(見《宋史·隐逸傳》);而張平叔(伯端)傳《悟真篇》(清世宗收入《禦選語錄》),亦在元豐(神宗)之年。

    其間緻力于斯道者既衆,則諸公之必不能不與之作緣,複何疑乎?又說者謂濂溪與胡文恭(宿,字武平。

    《宋元學案》附濂溪後)同師潤洲鶴林寺僧壽涯,而度正(字周卿,朱子門人)作《濂溪年譜》則曰:“昔孔子問禮于老聃,訪樂于苌弘。

    謂孔子生知,未嘗問老聃、苌弘者,固不可。

    謂孔子之學本出于老聃、苌弘,不待聖智者知其必不然矣。

    ”是亦認有是事。

    特不以謂濂溪之學,全出于壽涯耳。

    此與伊川作《明道行狀》正複相似。

    伊川謂:“明道泛濫于諸家,出入于老、釋者幾十年。

    返求諸六經,而後得之。

    ”夫得諸六經,是也。

    而其出入于老、釋者,豈徒然而已乎!況當是時,士大夫幾無不好佛者。

    故歐陽公《本論》謂“佛氏鼓其雄誕之說,牽民不得不從。

    而王公大人又往往倡而驅之”,而龜山(楊時,程子門人)有“佛入中國千餘年,隻韓(韓琦)、歐(歐陽修)二公立得定”之言。

    今觀龜山之書,如雲:“總老(常總,東坡常參之。

    見《五燈會元》)言經中說九識,第九菴摩羅識,唐言白淨無垢。

    第八阿賴耶識,唐言善惡種子。

    白淨無垢,即孟子之言性善。

    ”又雲:“《圓覺經》言作、止、任、滅是四病。

    作即所謂助長,止即所謂不耘苗,任、滅即是無事。

    ”則是龜山自亦陷入于佛。

    是故當時有謂某無與于佛說者,非故諱之,則必其實不知道與學者也。

    或曰:諸儒既有得于二氏,而又辟佛辟老,何也?曰:是亦有故。

    不見朱子之言乎?朱子曰:“道家有老、莊書,卻不知看,盡為釋氏竊而用之,卻去仿效釋氏經教之屬。

    譬如巨室子弟,所有珍寶,悉為人所盜去,卻去收拾破甕破釜。

    ”此非為道家言之,蓋為儒者言之也。

    又不獨朱子之心若是也,宋儒之心,蓋莫不若是。

    彼始有見于佛、老之理,既反索之于六經,而亦得之。

    且又應有盡有,一無欠缺也。

    于是乃信自有家寶,而不必于他求。

    故其辟佛辟老非以仇之,以為實無需乎爾。

    且釋、道與儒,言道則一,言用則殊矣。

    以中國堯舜以來禮樂刑政之備,而欲其絕父子,黜君臣,群趨于髡發逃世之教,此必不能者也。

    是以取其意而棄其迹,斤斤于空實有無之辨,如曰:“儒、釋言性異處,隻是釋言空,儒言實。

    釋言無,儒言有。

    ”曰:“吾儒心雖虛,而理則實。

    若釋氏則一向歸空寂去了。

    ”曰:“禅學最害道。

    莊、老于義理,絕滅猶未盡。

    佛則人倫已壞。

    至禅則又從頭将許多義理掃滅無餘。

    ”(并見《朱子語類》)此正宋儒善用佛、老之長,而無佛、老之弊。

    故明高景逸(攀龍)盛稱:“明道先生看得禅書透,識得禅弊真。

    ”夫豈獨明道一人哉!宋儒之辟佛辟老,蓋大抵視此矣。

    豈與昌黎《原道》之空言攻讦,而欲火其書、廬其居者同乎! 宋儒之學,要淵源于濂溪。

    然而風氣之開,則亦不自濂溪始。

    梨洲《宋元學案》首列安定(胡瑗)、泰山(孫複),而泰山之門,則有徂徕(石介),當時所謂三先生者也。

    吾觀泰山與範希文(仲淹)書,謂:“專守王弼、韓康伯之說,而求于《大易》,吾未見其能盡于《大易》也。

    專守《左氏》、《公羊》、《谷梁》杜、何、範氏之說,而求于《春秋》,吾未見其能盡于《春秋》也。

    專守毛苌、鄭康成之說,而求于《詩》,吾未見其能盡于《詩》也。

    專守孔氏之說,而求于《書》,吾未見其能盡于《書》也。

    ”則講經不依傳注,泰山實先倡之。

    而安定之學,傳之者有徐仲車(積)。

    仲車作《荀子辯》,所以發明性善之說者甚備。

    其教門人,則每于空中書一正字,雲:“于安定處得此一字,用不盡。

    ”由此可推見安定之教。

    朱子謂“安定不傳,不出于章句誦說”(《與薛艮齋書》)。

    蓋大有見也。

    三先生中,惟徂徕較粗。

    然其力距佛、老,亦大振當時儒冠之氣。

    故有宋一代,除濂溪外,其餘緒足以沾被後學者,無有過于三先生。

    是以晦翁有“伊川不敢忘三先生”之語,而黃東發(震)且謂“本朝理學,雖至伊洛而精,實自三先生而始”(見《黃氏日鈔》)。

    然則論倡導之功,三先生者正未可沒也。

    抑宋儒之學,雖以濂洛為正支,而其别派旁流,亦難齊以一例。

    故有濂溪、康節之《太極圖說》、《皇極經世》,即有歐公(歐陽修)之以《河圖》《洛書》為怪妄,斥《系辭》非孔子之書。

    有二程之推崇孟子,即有溫公(司馬光)之疑孟、盱江(李觏)之《常語辯》極诋孟子為背于聖人。

    有歐公、溫公、二程之辟佛辟老,即有東坡(蘇轼)之《易解》、子由(蘇轍)之《老子解》,大為佛、老張目。

    然此猶僅就濂洛初起時言之也。

    至于南渡之後,同為伊洛之傳,而有朱、陸之異;又旁出為永嘉之事功、東萊之文獻;再降為深甯(王應麟)之考證,東發之記誦。

    是丹非素,浸多争執。

    所謂源遠而末益分者,非耶?然而宋當金、元疊盛,宗社再覆,一時效忠之士,猶出講學之徒。

    語武功雖有餘慚,言學術亦更無匹敵矣。

     第二章 周子 周子,道州營道人。

    元名敦實,後避英宗舊諱,改名敦頤。

    字茂叔。

    仁宗景祐中,用舅氏龍圖閣學士鄭珦蔭,授洪州分甯簿。

    改南安司理參軍。

    轉運使王逵慮囚失人,吏無敢可否,獨力争之。

    不得,則置手版,歸取告身,委之而去。

    曰:“殺人以媚人,吾不忍為也。

    ”逵感悟,囚得不死。

    及判合州,趙清獻公(抃)時為監司,中先入語,臨之甚威。

    先生處之超然,不為意也。

    後清獻守虔州,先生改判虔。

    清獻視其所為,大服之,執手曰:“抃幾失君,今而後乃知周茂叔也。

    ”神宗初年,知永州。

    以清獻及呂正獻公(公著)薦,轉虞部郎中,廣東轉運判官,提點刑獄。

    逾年,以疾乞知南康軍。

    因罷居廬山蓮花峰下。

    峰前有溪,合于湓江。

    乃取營道故居濂溪以名之。

    清獻再鎮蜀,複将奏用,而先生已卒。

    年五十有七。

    時神宗熙甯六年六月七日也。

    先生之學,或謂得之于穆伯長(修)及僧壽涯,或謂不由師授,獨出神悟。

    惟清孫夏峰作《理學宗傳》稱:“先生汲汲于問學,一時儒宿名碩,靡不咨扣,又時時從高人逸士遊。

    故聞道最早,而精明微密,超然自得于天人性命貞一之統。

    ”此言最為得實。

    而當時黃魯直(庭堅)謂:“茂叔短于取名,而銳于求志。

    薄于徼福,而厚于得民。

    菲于奉身,而燕及茕嫠。

    陋于希世,而尚友千古。

    胸懷灑落,有如光風霁月。

    ”(《濂溪詩序》。

    見《山谷全集》)後人亦以為能形容其氣象雲。

    甯宗嘉定中,賜谥元公。

     一 太極圖說 潘清逸志周子墓,謂作《太極圖》、《易說》、《易通》數十篇。

    今《易說》已佚,所傳者《太極圖說》、《易通》而已。

    《易通》今曰《通書》。

    黃氏《學案》先《通書》而後《太極圖說》,耒史(梨洲子百家)以為《圖說》雜于老、釋,不若《通書》之純粹無疵,故附之《通書》之後。

    然吾觀朱子訂正《太極》、《通書》兩序(《朱子全集》七十五、七十六),皆謂“濂溪之學之奧,莫備于太極一圖。

    而《通書》之言,皆發此圖之蘊。

    ”且潘志亦首舉《太極圖》,則不先明《太極圖說》,欲求通于《通書》,未為能知其本也。

    《圖說》曰:“無極而太極。

    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複動。

    一動一靜,互為其根。

    分陰分陽,兩儀立焉。

    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

    五氣順布,四時行焉。

    五行一陰陽也,陰陽一太極也。

    太極本無極也。

    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

    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

    乾道成男,坤道成女。

    二氣交感,化生萬物。

    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

    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

    形既生矣,神發知矣,五性感動,而善惡分,萬事出矣。

    聖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自注雲:無欲故靜),立人極焉。

    故聖人與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時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兇。

    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兇。

    故曰:‘立天之道,曰陰與陽。

    立地之道,曰柔與剛。

    立人之道,曰仁與義。

    ’又曰:‘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

    ’大哉《易》也!斯其至矣。

    ”夫自“無極而太極”,以至“萬物生生變化無窮”,言道之所以生人與萬物也。

    自“人也得其秀而最靈”,以至“主靜立人極”,言人之所以合于道也。

    道之生人與萬物,天之事也;人之合于道,聖人之功也。

    言天之事,所以原其始;言聖人之功,所以以反其終。

    是故引《易傳》以終之曰:聖人者與天地合其德。

    又曰: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

    蓋天人之理,盡于此二百餘言中矣。

    然《太極圖說》雖曰明《易》,而實有《易》所未言者:《易》言太極而不言無極,一也;言陰陽而不言五行,二也。

    無極之名見于《老子》(《老子》上篇:“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複歸于無極。

    ”),金木水火之名,見于《莊子》(《莊子·外物篇》:“木與火相摩則然,金與火相守則流。

    ”又:“水中有火,乃焚大槐。

    ”)合陰陽五行以言《易》,始于揚雄;變《易》而為金丹大道,始于魏伯陽。

    雄則儒而雜于道,伯陽則道而入于神仙。

    故陸象山始終疑《太極圖說》,以為是老氏宗旨,不得謂其所疑無因也。

    顧吾以為不獨老氏之說也,又有佛氏之說存焉。

    曰:“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

    ”是男女各一太極也;曰:“二氣交感,化生萬物,萬物生生,變化無窮。

    ”是萬物各一太極也。

    然而又曰:“五行一陰陽也,陰陽一太極也。

    ”則是男女萬物又共此一太極。

    所謂“一物一太極,物物一太極。

    ”物物各具之太極,即是物物共有之太極。

    大海攝于一波,一波匝于大海。

    此非《華嚴》理事無礙之旨乎?曰“無極而太極”,則空而不廢于有;曰“太極本無極”,則有而不礙于空。

    此非天台雙提空有之機乎?曰“一動一靜,互為其根”,曰“聖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立人極”,此非禅門靜定之功乎?然而博之以老、釋,所以成其廣大也;約之以《易》,所以得其精微也。

    周子緻廣大而盡精微,正以雜于二氏之故。

    雜于二氏,于周子何傷乎?而疑者既疑乎其所無庸疑,諱者又諱乎其所不必諱。

    以是雲霧旁興,轉生障翳。

    嗚呼!講學者異端正學之見不除,未有不愈講而愈紛者也。

     二 通書 《通書》四十章,所以發《太極圖說》之蘊。

    故于陰陽五行之變化,不啻反複言之。

    第一章曰:“誠者聖人之本。

    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誠之源也。

    乾道變化,各正性命,誠斯立焉。

    ”第十六章又曰:“水陰根陽,火陽根陰。

    五行陰陽,陰陽太極。

    四時運行,萬物終始。

    混兮辟兮,其無窮兮。

    ”第二十二章又曰:“二氣五行,化生萬物。

    五殊二實,二本則一。

    是萬為一,一實萬分。

    萬一各正,小大有定。

    ”然《太極圖說》所以明《易》,《通書》又不獨《易》也,凡《詩》、《書》、《禮》、《樂》、《春秋》之理,無不發之。

    故曰:“《春秋》正王道,明大法。

    亂臣賊子,誅死者于前,所以懼生者于後也。

    ”(第三十八章)是其揭《春秋》之微也。

    曰:“古者聖王制禮法,修教化,三綱正,九疇叙。

    百姓大和,萬物鹹若。

    乃作樂以宣八風之氣,以平天下之情。

    故樂聲淡而不傷,和而不淫。

    入其耳,莫不淡且和焉。

    淡則欲心平,和則躁心釋。

    優柔平中,德之盛也。

    天下化中(一作化成),治之至也。

    是謂道配天地,古之極也。

    ”(第十七章)曰:“樂聲淡則聽心平,樂辭善則歌者慕。

    故風移而俗易矣。

    ”(同上)是其窮《詩》、《樂》之妙也。

    曰:“《洪範》曰:‘思曰睿,睿作聖。

    ’無思,本也。

    思通,用也。

    幾動于此,誠動于彼。

    無思而無不通,為聖人。

    ”(第幾章)是其撷《書》之精也。

    曰:“中也者,和也,中節也,天下之達道也,聖人之事也。

    故聖人立教,俾人自易其惡,自至其中,而止矣。

    ”(第七章)是其撮《禮》之要也。

    夫《通書》固自道之矣。

    曰:“聖人之精,畫卦以示。

    聖人之蘊,因卦以發。

    卦不畫,聖人之精不可得而見。

    微卦,聖人之蘊殆不可悉得而聞。

    《易》何止五經之源,其天地鬼神之奧乎!”以《易》為五經之源,故舉《詩》、《書》、《禮》、《樂》而悉貫之于《易》。

    又以太極為《易》之源,故舉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而悉納之于太極。

    太極者,誠也。

    誠者不息,不息之道盡于乾,故四十章始之以乾。

    又誠者無為,無為則止,止之道盡于艮,故四十章終之以艮。

    然而妄既發矣,誠有虧矣。

    欲複其無妄之誠,其道不在誠而在思。

    故曰:“誠者聖人之本。

    ”又曰:“思者聖功之本。

    ”(第九章)緻其作聖之思,其用又不在思而在幾。

    故曰:“誠無為,幾善惡。

    ”(第三章)又曰:“寂然不動者,誠也。

    感而遂通者,神也。

    動而未形有無之間者,幾也。

    誠精故明,神應故妙。

    幾微故幽。

    ”(第四章)又曰:“《易》曰:知幾其神乎!”(第九章)未知幾者莫過顔子。

    孔子之稱顔子曰:顔氏之子,其殆庶幾乎!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複行也(見《易系》)。

    是故曰:“發聖人之蘊,教萬世無窮者,顔子也。

    ”(第二十九章)又曰:“顔子亞聖。

    ”(第二十三章)又曰:“志伊尹之所志,學顔子之所學。

    ”(第十章)然則周子之所以告人者,其本末次第,不既彰彰矣乎。

    或曰:思者聖功之本,既聞之矣。

    而第二十章言聖學之要,又曰:“一為要,一者無欲。

    ”何也?曰:《圖說》不雲乎:無欲故靜。

    夫惟靜而後能思。

    天下未有憧憧往來,朋從爾思,而可以極深研幾者。

    無欲者,用志之不紛。

    思者,與神而為一。

    思與無欲,非有二也。

    故曰:“動而無靜,靜而無動,物也。

    動而無動,靜而無靜,神也。

    動而無動,靜而無靜,非不動不靜也。

    物則不通,神妙萬物。

    ”(第十六章)嗚呼!知夫動之無動,靜之無靜,則四十章之旨如指諸掌矣。

     第三章 邵子 附司馬溫公 邵雍,字堯夫。

    其先範陽人,從父徙共城,居蘇門山百源之上。

    時北海李挺之(之才)攝共城令,得先天圖書之學于穆伯長(修),因從受學焉。

    故世傳邵子之學與濂溪同所自出。

    然明道程子志其墓,謂:“穆、李之言及其行事,概可見。

    而先生淳一不雜,汪洋浩大,乃其所自得者多。

    ”今《觀物外篇》(《觀物内篇》先生所著之書,《外篇》,門人記先生之言)亦謂:“邵某受《春秋》于尹師魯,師魯受于穆伯長。

    邵後複攻伯長,曰:‘伯長雲:《春秋》無褒皆是貶也。

    春秋禮法廢,君臣亂,其間有能為小善者,安得不進之也。

    況五霸實有功于天下,且五霸固不及于王,不猶愈于亂乎?安得不與之也。

    ’”夫言《春秋》,既不必同于穆,則其後日所傳象數,非盡穆、李之舊,殆可推而得之。

    蓋在百源數年,寒不爐,暑不扇,夜不就席,探赜索隐,必有自得于師傳之外者。

    此與濂溪傳種、穆之《太極圖》,而其說不必遂即種、穆之說,正一例也。

    先生學既通,以洛陽為天下之中,四方賢士大夫之所輻辏也,遷居之。

    當是時,文潞公(彥博)、富鄭公(弼)、司馬溫公(光)皆退居在洛,雅敬先生,為市園宅,時相遊從。

    先生歲時耕稼,衣食才給。

    而燕笑吟哦,未嘗有拂逆之色。

    或乘小車出遊城中。

    一人挽之,惟意所适。

    名其居曰安樂窩,自号安樂先生。

    每曰:“學不至于樂,不可謂之學。

    ”故程子嘗推為風流人豪,即其襟度可知也。

    嘉祐中(仁宗)诏求遺逸,留守王拱辰以先生應诏,授将作監主簿,複舉逸士,補颍州團練推官,皆固辭乃受,竟稱疾不之官。

    熙甯十年卒,年六十七。

    方疾,溫公、橫渠、明道、伊川晨夕候之。

    橫渠喜論命,因曰:“先生論命否?當推之。

    ”曰:“若天命,則已知之矣。

    世俗所謂命,則不知也。

    ”橫渠曰:“先生知命矣。

    載尚何言!”元祐中,賜谥康節。

    所著有《先天圖》、《皇極經世》、《觀物篇》、《漁樵問對》等。

    晚尤喜為詩,詩曰《伊川擊壤集》,而自為之序。

     一 先天圖 邵氏《先天圖》有四:一八卦次序圖,一八卦方位圖,一六十四卦次序圖,一六十四卦方位圖。

    謂伏羲所畫之卦如此。

    因對文王後天之卦而言,故曰先天。

    即今朱子《易本義》列之卷首者也。

    然文王之八卦,其次序則乾父、坤母、震為長男、巽為長女、坎為中男、離為中女、艮為少男、兌為少女。

    其方位則離南、坎北、震東、兌西、巽東南、乾西北、坤西南、艮東北。

    皆見之《說卦》。

    而邵氏《八卦次序圖》,以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四分為八。

    于是陰陽之中,複分太少,而有太陽、少陽、太陰、少陰之名。

    則孔子贊《易》,無有是也。

    然猶可曰: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本《系辭》之文也。

    至置乾于南,坤于北,置離于東,坎于西,震于東北,兌于東南,巽于西南,艮于西北,以為方位之圖。

    而謂:“自震至乾為順,自巽至坤為逆。

    ”又謂:“數往者順,若順天而行,是左旋也。

    皆已生之卦也。

    知來者逆,若逆天而行,是右行也。

    皆未生之卦也。

    ”(《先天卦位圖說》)八卦之中,而或順或逆,恐《說卦》所謂數往者順,知來者逆,未必若此。

    且《說卦》言“天地定位,山澤通氣,雷風相薄,水火不相射”,言其性情,非言其方位也。

    若以天地相對而列于南北,水火相對而列于東西,則天果在南,地果在北乎?火果在東,水果在西乎?是故黃晦木(宗炎,梨洲之弟)作《先天卦圖辨略》(見《宋元學案·百源學案》)謂:“《易》本明白簡易,而康節裝湊安排,全昧大道。

    ”蓋以以圖合《易》,牴牾實多也。

    雖然,康節之圖,裝湊安排,則誠然矣。

    而謂其全昧大道,則有不可。

    且《參同契》曰:“牝牡四卦,以為橐籥。

    ”四卦者,指乾、坤、坎、離也。

    是康節八卦方位取乾、坤、坎、離相對之本也。

    又曰:“三日出為爽,震受庚西方。

    八日兌上丁,上弦平如繩。

    十六轉受統,巽辛見平明。

    艮直于丙南,下弦二十三。

    ”是八卦方位取震、巽、艮、兌相對之本也。

    又曰:“朔旦為複,陽氣始通。

    乾健盛明,廣被四鄰。

    ”(中有省文)是六十四卦方位陽始于複而極于乾之本也。

    又曰:“姤始紀緒,履霜最先。

    道窮則反,歸乎坤元。

    ”(中有省文)是六十四卦方位陰始于姤而極于坤之本也。

    蓋丹家以乾坤為爐鼎,坎離為藥物,以六十四卦為火候。

    八卦方位,所以示取坎填離之法也:六十四卦方位,所以表抽添火候之功也。

    康節所得之于李、穆者,如是而已矣。

    抑康節之詩,嘗有之矣。

    曰:“乾遇巽時觀月窟,地逢雷處見天根。

    天根月窟閑來往,三十六宮都是春。

    ”夫乾遇巽者,姤也;地逢雷者,複也。

    月窟者,陰之微也;天根者,陽之發也。

    三十六宮者,卦之不易者八(乾、坤、坎、離、頤、中孚、大過、小過),反易者二十八,合之三十六。

    猶言六十四卦也。

    都是春者,火候勻而藥物熟也。

    以詩證圖,則其以丹訣言《易》,康節豈自諱乎?然而康節猶慮人之不能通其意,而或以京、焦(京房、焦延壽,并見《漢書·儒林傳》)之數失之也。

    故《圖說》直揭之曰:“先天學,心法也。

    圖皆從中起,萬事萬化生于心也。

    ”且以心法觀丹訣,則丹訣非小術也;以心法觀卦圖,則卦圖非異說也。

    康節曰:“圖雖無文,吾終日言而未嘗離乎是。

    蓋天地萬物之理,盡在其中矣。

    ”又曰:“知《易》者不必引用講解,是為知《易》。

    孟子之言未嘗及《易》,其間《易》道存焉。

    但人見之者鮮耳。

    人能用《易》,是為知《易》。

    如孟子,所謂善用《易》者也。

    ”(皆《觀物外篇》)由是論之,康節之圖雖不與《易》合,倘亦所謂善用《易》者,非耶? 二 觀物篇 《觀物篇》者,康節推其卦圖之意,以說萬事者也。

    曰:“物之大者,無若天地。

    然而亦有所盡也。

    天之大,陰陽盡之矣;地之大,剛柔盡之矣。

    陰陽盡,而四時成焉;剛柔盡,而四維成焉。

    天,生于動者也;地,生于靜者也。

    一動一靜交,而天地之道盡之矣。

    動之始,則陽生焉;動之極,則陰生焉。

    一陰一陽交,而天之用盡之矣。

    靜之始,則柔生焉。

    靜之極,則剛生焉。

    一剛一柔交,而地之用盡之矣。

    動之大者,謂之太陽。

    動之小者,謂之少陽。

    靜之大者,謂之太陰。

    靜之小者,謂之少陰。

    太陽為日,太陰為月。

    少陽為星,少陰為辰。

    日月星辰交,而天之體盡之矣。

    太柔為水,太剛為火。

    少柔為土,少剛為石。

    水火土石交,而地之體盡之矣。

    ”(《觀物内篇》。

    中有節文)其言陰陽動靜,亦與濂溪《太極圖說》合。

    然而《太極圖說》陰陽之下,則有五行。

    而《觀物篇》不用五而用四。

    言天則四象,日月星辰是也;言地則四體,水火土石是也。

    推是以言天變,則寒暑晝夜;以言地化,則雨風露雷。

    以言動植之感,則性情形體;以言動植之應,則走飛草木。

    言人,則耳目鼻口,聲色氣味;言時則元會運世,歲月日辰(一時為辰,十二辰為日,三十日為月,十二月為歲,三十歲為世,十二世為運,三十運為會,十二會為元)。

    言經,則《詩》、《書》、《易》、《春秋》;言治,則皇帝王霸。

    故朱子曰:“康節其初隻是看得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心隻管在上面轉。

    久之便透想得,一舉眼便成四片。

    其法四之外又有四焉。

    ”(《語類》)而明道亦謂:“堯夫之數隻是加一倍法。

    ”(《語錄》)則其不取五行,亦因于數而然,非有他意也。

    抑康節雖廣說萬事,而仍反之于人身。

    曰:“夫分陰分陽,分柔分剛者,天地萬物之謂也。

    備天地萬物者,人之謂也。

    ”又曰:“道為天地之本,天地為萬物之本。

    以天地觀萬物,則萬物為物。

    以道觀天地,則天地亦為萬物。

    道之道,盡于天矣。

    天之道,盡于地矣。

    天地之道,盡于物矣。

    天地萬物之道,盡于人矣。

    ”(皆《觀物内篇》)是以其言太極也,曰:“道為太極。

    ”即又曰:“心為太極。

    ”(皆《觀物外篇》)其言性也,曰:“性者,道之形體也。

    ”(擊壤集自序》)其言聖人也,曰:“人也者,物之至者也。

    聖也者,人之至者也。

    人之至者,謂其能以一心觀萬心,一身觀萬身,一世觀萬世者焉;其能以心代天意,口代天言,手代天工,身代天事者焉;其能以上識天時,下盡地理,中盡物情,通照人身者焉;其能以彌綸天地,出入造化,進退古今,表裡人物者焉。

    ”(《内篇》)蓋合内外而一之,以求無乎不貫,是康節之學也。

    然于《觀物》曰:“夫所以謂之觀物者,非以目觀之也。

    非觀之以目,而觀之以心也。

    非觀之以心,而觀之以理也。

    聖人之所以能一萬物之情者,謂其能反觀也。

    所以謂之反觀者,不以我觀物也。

    不以我觀物者,以物觀物之謂也。

    ”(《内篇》)其又斥以心觀物以我觀物,何也?曰:是固有說矣。

    《外篇》曰:“以物觀物,性也。

    以我觀物,情也。

    性公而明,情偏而暗。

    ”又曰:“任我則情,情則蔽,蔽則昏矣。

    因物則性,性則神,神則明矣。

    ”此之心與我者,私心我見,障我與物而使之不相見者也。

    故不用之;不用之,而後物我通;物我通,而後物之理窮,我之性盡。

    是則其合内外之道也。

    雖然,康節蓋有志矣,而未之逮也。

    其《皇極經世》欲以元會運世之數,窮古今治亂之變,亦幾于勞而寡功矣。

    豈其所謂“物理之學,或有所不通,不可以強通”(《外篇》)者,猶有知之而未能蹈之者乎? 有邵子之以《經世》演《易》,同時即有司馬溫公之以《潛虛》拟《玄》。

    《潛虛》之體,五十有五,而基之以五行。

    五行又各分二。

    水有原,有委;火有熒,有焱;木有本,有末;金有丱,有刃;土有基,有冢。

    其生數(一二三四五)五,其成數(六七八九十)亦五也。

    生成相配,而為五十有五之體。

    此《潛虛》之所以作也。

    其說曰:“人之生本于虛。

    虛然後形,形然後性,性然後動,動然後情,情然後事,事然後德,德然後家,家然後國,國然後政,政然後功,功然後業。

    業終則返于虛矣。

    ”故自形至業,皆經之以五。

    辭以明其義,變以尚其占。

    蓋欲舉内而情性,外而政事,盡之于五行變化之中者也。

    夫《經世》不用五行,而《潛虛》則本五行以成其說。

    此康節、溫公之不同也。

    然康節《先天圖》謂伏羲依《河圖》而作。

    而溫公之書,有所謂《氣圖》者。

    以一(原)六(委)居北,二(熒)七(焱)居南,三(本)八(末)居東,四(丱)九(刃)居西,五(基)十(冢)居中。

    即《河圖》之象。

    則其說固有相通者矣。

    且溫公既作《潛虛》以拟《玄》,又為《太玄》作注,曰:“吾于子雲,雖未能知,固好之矣。

    ”其有得于《玄》,不必言。

    而康節亦稱揚雄不獨知曆法,又知曆理。

    (《外篇》)意其于《玄》,亦嘗有究心者乎。

    又《虛》雖拟《玄》,而亦有異于《玄》者。

    《玄》雖言五行,然其首以九九為數,則襲八卦而來。

    五行與八十一首,錯綜以為用,故能成天下之至赜若虛則變化極于五行而止。

    雖繁稱博引以為之說,而于探赜索隐鈎深緻遠之義,淺矣。

    然而溫公有雲:“吉兇悔吝,未有不生乎事者也。

    事之生,未有不本乎意者也。

    意必自欲。

    欲既立于此矣,于是乎有從有違。

    從則有喜,有樂,有愛。

    違則有怒,有哀,有惡。

    此人之常情也。

    愛實生貪,惡實生暴。

    貪暴,惡之大者也。

    是以聖人除其萌,塞其原。

    惡奚自而至哉!”(《迂書絕四》)知吉兇悔吝之由于意欲,而以除其萌塞其原,即聖人贊《易》之意,亦不過乎是。

    然則《潛虛》之作,溫公亦必有其所以自得者,未可輕也。

    溫公名光,字君實。

    陝州夏縣人。

    哲宗立,公為相,盡除安石新法。

    于學元所不覽。

    而與邵、張、二程皆相善。

    康節嘗稱之曰:“君實腳踏實地人也。

    ”卒年六十八。

    所著有文集八十卷,他著述二十餘種,五百餘卷。

    而《潛虛》尤所緻力。

     第四章 張子 張載,字子厚。

    世居大梁。

    以僑寓為鳳翔郿縣橫渠鎮人。

    少喜談兵,至欲結客取洮西(時為夏有)之地。

    年二十一,以書谒範文正公仲淹。

    文正異其氣貌,而甚少,惜之。

    手《中庸》一編授焉。

    曰:“儒者自有名教可樂,何事于兵?”遂翻然志于學。

    已未知所止也,求諸釋、老者累年,乃反求之六經。

    仁宗嘉祐初,至京師見二程。

    二程于先生為外兄弟之子,卑屬也。

    先生與語道學之要,厭服之。

    時方擁臯比,講《易》京邸,聽從者甚衆。

    即撤坐辍講。

    曰:“向與諸君語,皆亂道。

    比見二程,湛深于《易》,吾所不及。

    可往師也。

    ”舉進士,仕為雲岩令。

    神宗立,遷著作佐郎。

    簽書渭州軍事判官。

    用中丞呂正獻公薦,召對。

    問治道,對曰:“為治不法三代,終苟道也。

    ”時荊公行新法,為舉朝所沮,欲倚先生以為助。

    而語不合。

    出按獄浙東。

    還朝,即移疾屏居南山下。

    終日危坐一室,左右簡編,俯而讀,仰而思,有得則識之。

    或中夜起坐,取燭以書。

    嘗曰:“吾學既得諸心,乃修其辭命。

    命辭無失,然後斷事。

    斷事無失,吾乃沛然。

    ”所著有《東銘》、《西銘》、《正蒙》、《理窟》、《易說》等。

    而教學者,必于禮法。

    又以《周禮》為必可行于世。

    曰:“仁政必自經界始。

    經界不正,即貧富不均,教養無法。

    縱不能行之天下,亦當驗之一方。

    ”欲與學者買田一方,畫為數井。

    上不失公家之賦役,退以其私正經界,分宅裡,立斂法,興學校,以推明先王之遺法。

    而有志未就。

    以呂汲公大防薦,召同知太常禮院。

    未及期,告歸,竟卒于道。

    蓋熙甯十年也。

    年五十八。

    嘉定間谥曰明。

     一 正蒙 橫渠之學,盡在《正蒙》十七篇。

    蓋上則天道,下則人事,明則品類,幽則鬼神,大則經訓,小則物名,無不闡述。

    莊生所謂“遍為萬物說,說而不休”者也。

    然觀其大體,要得之于《易》為多。

    故所言亦不出陰陽變化之理。

    惟陰陽雖二,其究則一。

    分之曰陰曰陽,合之則曰太和,其曰“太和所謂道”(《太和篇第一》)是也。

    或曰太虛,其曰“太虛者氣之體”(《乾稱篇第十七》)是也。

    是以言陰陽者,以著太和太虛之實;言太和太虛者,以見陰陽之根。

    此其自言之甚明,曰:“兩不立,則一不可見。

    一不可見,則兩之用息。

    ”(《太和篇》)兩不立則一不可見,《易系》所謂“乾坤毀則無以見《易》”也。

    一不可見則兩之用息,《易系》所謂“《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也。

    然乾坤不離《易》,而《易》之用惟在乾坤。

    故說《易》者,乾坤盡之矣。

    乾坤,陰陽也。

    故說《易》者,陰陽盡之矣。

    橫渠惟一切推陰陽以為說,是故十七篇言。

    天地,則曰:“天地變化,二端而已。

    ”(《太和篇》)言鬼神,則曰:“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

    ”(同上)言人物,則曰:“動物本諸天,植物本諸地。

    ”又曰:“有息者根于天,不息者根于地。

    ”(《動物篇第五》)言性,則曰:“性其總合兩也。

    ”曰:“知性知天,則陰陽鬼神皆吾分内爾。

    ”曰:“形而後有氣質之性。

    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

    ”(《誠明篇第六》)言學,則曰:“莫非天也。

    陽明勝則德性用,陰濁勝則物欲行。

    領惡而全好者,其必由學乎?”(同上《誠明篇》)言神化,則曰:“氣有陰陽,推行有漸為化,合一不測為神。

    ”(《神化篇》)言聖人,則曰:“大德敦化,然後仁智一而聖人之事備。

    性性為能存神,物物為能過化。

    ”(同上)而《大易篇》且明示之曰:“一物而兩體,其太極之謂欤?陰陽天道,象之成也。

    剛柔地道,法之效也。

    仁義人道,性之立也。

    三才兩之,莫不有乾坤之道。

    ”其說如此。

    則《宋史》本傳稱先生之學以《易》為宗,以《中庸》為體,蓋其信矣。

    然而即亦有從佛氏轉出者,如曰:“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其聚其散,變化之客形爾。

    至靜無感,性之淵源,有識有知,物交之客感爾。

    客感客形,與無感無形,惟盡性者一之。

    ”(《太和篇》)曰:“由象識心,徇象喪心,知象者心。

    存象之心,亦象而已。

    謂之心可乎?”(《大心篇第七》)其所謂客感,所謂存象之心亦象,非通于佛說心識之分,則不能道也。

    抑橫渠雖不能無得于佛,而力攻佛、老,則與二程同。

    曰:“知虛空即氣,則有無隐顯,神化性命,通一無二。

    顧聚散出入形不形,能推本所從來,則深于《易》者也。

    若謂虛能生氣,則虛無窮,氣有限,體用殊絕。

    入老氏有生于無自然之論,不識所謂有無混一之常。

    若謂萬象為太虛中所見之物,則物與虛不相資。

    形自形,性自性。

    形性天人不相待,而有陷于浮屠以山河大地為見病之說。

    此道不明,正由懵者略知體虛空為性,不知本天道為用。

    反以人見之小,因緣天地。

    明有不盡,則誣世界乾坤為幻化。

    幽明不能舉其要。

    遂躐等妄意而然。

    ”(《太和篇》)又曰:“釋氏妄意天性,而不知範圍天用。

    反以六根(眼、耳、鼻、舌、身、意)之微,因緣天地。

    明不能盡,則誣天地日月為幻妄。

    蔽其用于一身之小,溺其志于虛空之大。

    此所以語大語小,流遁失中。

    其過于大也,塵芥六合。

    其蔽于小也,夢幻人世。

    謂之窮理,可乎?不知窮理,而謂盡性,可乎?謂之無不知,可乎?”(《大心篇》)但不于人倫人事之迹蔽其獄,而以天道天用之理摧其軍。

    此其文理密察,即二程有所不逮。

    而惜乎南渡以後,洛學傳而關學遂微也。

     二 西銘 橫渠為說既與佛氏異,故窮生人之始,本諸天地,而不本諸法性;窮生人之終,信有委順,而不信有涅槃。

    此觀其《西銘》可見也。

    《西銘》曰:“乾稱父,坤稱母。

    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

    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

    民,吾同胞;物,吾與也。

    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

    尊高年,所以長其長;慈孤弱,所以幼其幼。

    聖,其合德;賢,其秀也。

    凡天下疲癃殘疾,惸獨鳏寡,皆吾兄弟之颠連而無告者也。

    于時保之,子之翼也。

    樂且不憂,純乎孝者也。

    違曰悖德,害仁曰賊。

    濟惡者不才。

    其踐形惟肖者也。

    知化則善述其事,窮神則善繼其志。

    不愧屋漏為無忝,存心養性為匪懈。

    惡旨酒,崇伯子之顧養;育英才,颍封人之錫類。

    不弛勞而底豫,舜其功也;無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

    體其受而歸全者,參乎;勇于從而順令者,伯奇也。

    富貴福澤,将厚吾之生也:貧賤憂戚,庸玉汝于成也。

    存,吾順事;沒,吾甯也。

    ”首以乾坤體性,率性之教也。

    極于窮神知化,事天之功也。

    結以存順沒甯,知命之學也。

    此不獨橫渠也,凡儒者之所持以自别于二氏者,蓋莫不用此道矣。

    然龜山(楊時)猶疑其近于墨子之兼愛,故伊川辯之,以為《西銘》明理一而分殊,墨氏則二本而無分(伊川《答龜山書》)。

    夫明道識仁,亦言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即與《西銘》何别?龜山疑《西銘》而不疑明道之言,何也?橫渠有雲:“心大則百物皆通,心小則百物皆病。

    ”(《理窟》)若橫渠、明道,亦惟心大,故視物我一體耳。

    《西銘》原名《訂頑》。

    橫渠講學關中,于學堂雙牖,左書“砭愚”右書“訂頑”。

    因伊川語曰:“是當起争端。

    ”乃改“訂頑”曰“西銘”,“砭愚”曰“東銘”。

    《東銘》以戲言戲動、過言過動為戒。

    所以開警後學者甚切。

    然語氣象之博大,辭義之深粹,則非《西銘》之匹也。

    後程門專以《西銘》教人。

    故學者亦遂多知《西銘》,而不及《東銘》雲。

     橫渠之說,于《正蒙》、《西銘》外,尚有足述者,則《理窟》言變化氣質是。

    曰:“變化氣質。

    孟子曰:‘居移氣,養移體,況居天下之廣居者乎。

    ’居仁由義,自然心和而體正。

    ”(《理窟·氣質》)又曰:“為學大益,在自能變化氣質。

    不爾,卒無所發明,不得見聖人之奧。

    ”(《理窟·義理》)此蓋根其言性有天地之性與氣質之性之分而來。

    荀子以性為惡,故主矯飾擾化,橫渠以形而後有氣質之性,故主變化氣質。

    其意一也。

    而橫渠即有與荀子甚相似者。

    荀子重禮,曰:“治氣養心之術,莫徑由禮。

    ”而橫渠亦首以禮教學者,曰:“禮所以持性。

    ”(《理窟·禮樂》)曰:“使動作皆中禮,則氣質自然得好。

    ”(《理窟·氣質》)荀子重心,曰:“治亂在于心之所可,亡于情之所欲。

    ”而橫渠亦以心統性情(拾遺有“心統性情者也”之言),曰:“心能盡性,人能弘道也。

    性不能檢其心,非道弘人也。

    ”(《正蒙·誠明》)曰:“變化氣質,與虛心相表裡。

    ”(《理窟·義理》)此無他,變化氣質之準在禮,而變化氣質之柄在心也。

    朱子曰:“氣質之說,起自張、程,極有功聖門,有補後學,前此未曾說到。

    ”(《語類》)然以今觀之,即未始不由荀子而出。

    安在前此未曾說到耶?大抵漢儒之學,猶與荀子為近;而唐宋以來,儒者但尊孔孟,而以荀子為悖于聖人,故二程皆極诋荀子。

    乃橫渠獨取荀子以成其說,豈其為學從入之途合,故有不期同而不得不同者耶?然而宋儒之中,吾則以橫渠為博大矣。

     第五章 明道程子 程颢,字伯淳。

    世居中山博野。

    後為河南人。

    父珦,通判南安軍事。

    時濂溪為司理參軍,珦與語,知其非常。

    因使颢與弟頤,往受學焉。

    颢嘗自言:“再見周茂叔後,吟風弄月以歸,有‘吾與點也’之意。

    ”年二十六,中進士。

    調鄂縣主簿。

    改上元縣。

    遷晉城令。

    熙甯初元,用呂正獻公薦,為太子中允,監察禦史裡行。

    王安石議行新法,言者攻之甚力。

    颢被旨赴中書議事,安石厲色待之。

    颢徐曰:“天下事非一家私議,願平氣以聽。

    ”安石為之愧屈。

    後安石逐不附己者,獨不及颢。

    曰:“此忠信人也。

    ”改簽書鎮甯軍判官。

    遷太常丞。

    知扶溝縣。

    已坐逸獄,責監汝州酒稅。

    哲宗立,召為宗正丞,未行而卒,時元豐八年也。

    年五十四。

    太師文彥博題其墓,曰明道先生。

    嘉定中,賜谥純公。

    先生學養純粹,與弟頤講學于洛,門人從者甚衆,而未嘗見其忿厲之容。

    嘗言:“甯學聖人而未至,不欲以一善而成名。

    甯以一物不被澤為己病,不欲以一時之利為己功。

    ”蓋宋儒自濂溪外,學德莫有能過之者。

    而弟頤為先生墓志,至推為孟子後一人雲。

     一 識仁說 明道教人,每單提仁字,故《語錄》中言仁處最多,而莫備于呂與叔(大臨)《東見錄》所記。

    後世因号之為識仁說。

    曰:“學者須先識仁。

    仁者,渾然與物同體。

    義禮知信,皆仁也。

    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不須防檢,不須窮索。

    若心懈則有防,心苟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得,故須窮索,存久自明,安待窮索?此道與物無對,大不足以名之。

    天地之用,皆我之用。

    孟子言‘萬物皆備于我’,須反身而誠,乃為大樂。

    若反身未誠,則猶是二物有對。

    以己合彼,終未有之。

    又安得樂?《訂頑》意思乃備言此體。

    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未嘗緻纖毫之力。

    此其存之之道。

    若存得便合有得。

    蓋良知良能,元不喪失。

    以昔日習心未除,卻須存習此心,久則可奪舊習。

    此理至約,惟患不能守。

    既能體之而樂,亦不患不能守也。

    ”(見《二程遺書》)夫孔子弟子問仁者多矣,而孔子又獨許“顔回三月不違仁,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

    何以孔門勤勤于仁若是?此意蓋千數百年而未曉。

    至明道,乃曰“仁者渾然與物同體”,曰“此道與物無對,大不足以明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

    曰“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然則仁者,豈非一貫之道,得其一而萬事畢者耶!又是仁者,非得之于外,我固有之也。

    故又曰“孟子言萬物皆備于我,須反身而誠,乃為大樂”,曰“良知良能,元不喪失,以昔日習心未除,卻須存習此心,久則可奪舊習”。

    此其剀切明著,謂孔門之教至是複光,豈為過乎!雖然,明道何以悟及于此,要得力于禅學為多。

    夫“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即所謂心佛衆生,三無差别也;“此道與物無對,大不足以明之”,即所謂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