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編 中古哲學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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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生者之形骸,則此骨骼從何而至?’答曰:‘是生者之形骸,變為死者之骨骼也。

    ’問曰:‘生者之形骸,雖變為死者之骨骼。

    豈不從生而有死,則知死體猶生體也。

    ’答曰:‘如因榮木變為枯木,枯木之質,甯是榮木之體。

    ’問曰:‘榮體變為枯體,枯體即是榮體。

    如絲變為縷體,縷體即是絲體。

    有何咎焉?’答曰:‘若枯即是榮,榮即是枯。

    則應榮時凋零,枯時結實。

    又榮木不應變為枯木。

    以榮即是枯,無所複變也。

    又榮枯是一,何不先枯後榮?要先榮後枯何耶?絲縷同時,不得為喻。

    ’問曰:‘生形之謝,便應豁然都盡。

    何故方受死形,綿曆未已耶?’答曰:‘生滅之體,要有其次故也。

    夫歘而生者,必歘而滅;漸而生者,必漸而滅。

    歘而生者,飄驟是也;漸而生者,動植是也。

    有歘有漸,物之理也。

    ’問曰:‘形即是神者,手等亦是耶?’答曰:‘皆是神之分也。

    ’問曰:‘若皆是神之分,神既能慮,手等亦應能慮也?’答曰:‘手等有痛癢之知,而無是非之慮。

    ’問曰:‘知之與慮,為一為異?’答曰:‘知即是慮。

    淺則為知,深則為慮。

    ’問曰:‘若爾,應有二乎?’答曰:‘人體惟一,神何得二。

    ’問曰:‘若不得二,安有痛癢之知,而複有是非之慮?’答曰:‘如手足雖異,總為一人。

    是非痛癢,雖複有異,亦總為一神矣。

    ’問曰:‘是非之慮,不關手足,當關何也?’答曰:‘是非之慮,心氣所主。

    ’問曰:‘心器是五髒之心,非耶?’答曰:‘是也。

    ’問曰:‘五髒有何殊别,而心獨有是非之慮乎?’答曰:‘七竅亦複何殊,而司用不均。

    ’問曰:‘慮思無方,何以知是心器所主。

    ’答曰:‘心病則思乖,是以知心為慮本。

    ’問曰:‘何知不寄在眼等分中耶?’答曰:‘若慮可寄于眼分,眼何故不寄于耳分。

    ’問曰:‘慮體無本,故可寄之于眼分,眼自有本不假寄于他分也。

    ’答曰:‘眼何故有本而慮無本。

    苟無本于我形,而可遍寄于異地。

    亦可張甲之情,寄王乙之軀。

    李丙之性,托趙丁之體。

    然乎哉,不然也?’”夫昔王仲任嘗有《訂鬼》之作矣(晉阮瞻亦有《無鬼論》,惜不傳),以謂:“人之所以生者,精氣也,死而精氣滅。

    能為精氣者,血脈也。

    人死血脈竭,竭而精氣滅,滅而形體朽,朽而成灰土,何用為鬼?”缜之說,殆與仲任相似。

    然仲任又雲:“鬼神,荒忽不見之名也。

    人死精神升天,骸骨歸土,故謂之鬼。

    鬼者,歸也。

    ”又雲:“鬼神,陰陽之名也。

    陰氣逆物而歸,故謂之鬼。

    陽氣導物而生,故謂之神。

    神者,申也。

    申複無已,終而複始。

    人用神氣生,死複歸神氣。

    陰陽稱鬼神,人死亦稱鬼神。

    ”則仲任猶認有神于形之外也。

    而缜則謂:“形存神存,形謝神滅。

    神即形,形即神。

    形者神之質,神者形之用。

    ”專主形質以為言,離形質則更無神。

    斯則大異于仲任,而為前此儒、道兩家所絕未嘗道也。

    然缜亦有自亂其例者。

    曹思文舉“骨肉歸複于土,而魂氣則無不之”以相诘難(見《宏明集》)。

    缜答之曰:“人之生也,資氣于天,禀形于地。

    是以形銷于下,氣滅于上。

    氣滅于上,故言無不之。

    ”夫氣資于天,形禀于地,形氣既各有所受,明是二本,何得言形神一體乎?以此見持辯之甚不易也。

     難缜之論多家,而以蕭彥瑜為最。

    彥瑜,名琛。

    蘭陵人。

    缜之外弟也。

    其難缜也,一據夢寐,以驗形神之不得共體;一觀傷病,以見神之托體于形。

    曰:“當人寝時,其形是無知之物,而有見焉,此神遊之所接也。

    夫人或夢上騰玄虛,遠适萬裡,若非神行,便是形往耶?形既不往,神又不離,複焉得如此?若謂是想所見者,及其安寐,身似僵木,氣若寒灰,呼之不聞,撫之無覺。

    既雲神與形均,則是表裡俱倦,既不外接聲音,甯能内興思想?此即形靜神馳,斷可知矣。

    ”曰:“今人或斷手足,殘肌膚,而智思不亂。

    此神與形離,形傷神不害之切證也。

    但神任智以役物,托器以通照。

    視聽香味,各有所憑,而思識歸乎心器。

    譬如人之有宅,東閣延賢,南軒引景,北牖招風,西棂映月,主人端居中溜,以收四事之用焉。

    若如來論,口鼻耳目,各有神分。

    一目病即視神毀,二目應俱盲矣;一耳疾即聽神傷,兩耳應俱聾矣。

    今則不然,是知神以為器,非以為體也。

    ”《梁書·琛傳》謂琛有縱橫才辯,而《缜傳》亦稱與外弟蕭琛善,琛名曰口辯。

    今觀此之所論,辯固有之,然未為精辟也。

    且佛之所呵,首為斷滅。

    若經若論,開喻實多。

    而諸難者,率牽引中夏舊籍,罕及經論二藏。

    當時學佛之徒,機權作用,蓋可知耳。

     第二十章 王通 自老、釋盛,而儒術衰。

    《南史·儒林傳序》謂:“江左草創,日不暇給。

    以迄宋齊,國學時或開置,而勸課未博,建之不能十年。

    蓋取文具而已。

    ”雖北朝右儒,燕、齊、趙、魏之間,橫經甚衆。

    梁武起自諸生,亦诏開五館,建立國學,時學者稱濟濟焉。

    然注經之家,補苴章句,鮮能成一家之言。

    北齊劉晝者,著書十卷,号為《劉子》,而多摭舊談,文餘于義。

    顔之推撰《家訓》二十篇,辨正世俗之失,而自序緻其書,言:“非敢軌物範世,業以整齊門内,提撕子孫。

    ”若斯之類,固不得侪于儒林之作者也。

    迨于隋而有文中子。

    文中子,姓王,名通,字仲淹。

    河東龍門人。

    值隋之亂,居河、汾之間,以著書講學為業。

    弟子自遠方至者甚衆。

    唐初開國之佐,如房(玄齡)、杜(如晦)、魏(徵)、薛(收)之倫,皆其門人也。

    著《禮論》二十五篇,《樂論》二十篇,《續書》百五十篇,《續詩》三百六十篇,《元經》五十篇,《贊易》七十篇,謂為“王氏六經”。

    而多所散佚。

    今存者,《元經》十卷,又《中說》十卷而已。

    《中說》者,阮逸序(逸,宋人。

    )謂:“子之門人對問之書,而薛收、姚義集而名之。

    ”而《舊唐書·王勃傳》則謂:“通依孔子《論語》、揚雄《法言》例,為客主對答之說。

    号曰《中說》。

    ”說既兩歧,洪邁(宋人)《容齋随筆》又以其書記門人事,年歲與史不合,乃直疑其為阮逸僞托。

    然吾觀陳同父《類次文中子引》謂:“龔鼎臣得唐本于齊州李冠家,以甲乙冠篇,而本文與分篇始末,多與逸本異。

    ”(《龍川集》)是宋時逸本之外,明有他本,安在其能出于逸之手耶?程伊川曰:“文中子,隐德君子也。

    當時少有言語,為後人附會,不可謂全書。

    若其精粹處,殆非荀、揚所及。

    ”(見《語錄》)夫他人附會,則或有之矣。

    若其陳王道,明禮樂,豈可誣乎!是雖未必過于荀、揚,要亦荀、揚之俦也。

    吾以為兩漢以後,兩宋以前,粹然儒者,仲淹一人而已。

    至近時新會梁氏,诋其強攀房、魏為弟子,至斥之為妄人(《中國曆史研究法》。

    朱子亦有此說,但謂其子福郊、福疇之所為,要亦未是)。

    曾不知唐人如皮日休,如司空圖,并有《文中子碑》,皆系房、魏于其門下(見各别集);而李翺《答朱載言書》亦稱道《中說》,比之于劉劭《人物志》(見《李習之集》)。

    使數公者,實非仲淹門人,而出于強攀,則唐人豈能無言?縱李、皮、司空皆誤信,而房、魏之後人亦不聞有辨之者,何也?夫唐人已無異說,而梁氏生千餘年後,顧乃以是坐罪仲淹,而于其書,曾不考其足存與否,是果仲淹之妄耶?抑梁氏之妄耶?仲淹既卒,弟子議曰:“仲尼既沒,文不在茲乎。

    《易》曰:‘黃裳元吉,文在中也。

    ’(《坤》六五爻辭)請谥曰文中子。

    ”故至今稱文中子雲(清義烏朱一新《無邪堂答問》卷一有辨文中子真僞,考證甚詳)。

     仲淹書之最精者,莫過于言六經之次。

    曰:“門人有問姚義:‘孔庭之法,曰《詩》曰《禮》,不及四經,何也?’姚義曰:‘嘗聞諸夫子矣。

    《春秋》斷物,志定而後及也;《樂》以和德,德(以意補)全而後及也;《書》以制法,從事而後及也;《易》以窮理,知命而後及也。

    故不學《春秋》,無以主斷;不學《樂》,無以知和;不學《書》,無以議制;不學《易》,無以通理。

    四者非具體不能及,故聖人後之,豈養蒙之具耶?’或曰:‘然則《詩》、《書》何為而先也?’義曰:‘夫教之以《詩》,則出辭氣斯遠暴慢矣;約之以《禮》,則動容貌斯立威嚴矣。

    度其言,察其志,考其行,辨其德。

    志定,則發之以《春秋》,于是乎斷而能變;德全,則導之以《樂》,于是乎和而知節;可從事,則達之以《書》,于是乎可以立制;知命,則申之以《易》,于是乎可與盡性。

    若驟而語《春秋》,則蕩志輕義,驟而語《樂》,則喧德敗度;驟而語《書》,則狎法;驟而語《易》,則玩神。

    是以聖人知其必然,故立之以宗,列之以次。

    先成諸己,然後備諸物;先濟乎近,然後形乎遠。

    亶其深乎!亶其深乎!’子聞之,曰:‘姚子得之矣。

    ’”(《立命》)自《禮記·經解》之後,未有若斯之剀切著明者也。

    抑仲淹雖用經,而不取傳。

    曰:“子曰:‘蓋九師興而《易》道微,三《傳》作而《春秋》散。

    ’賈瓊曰:‘何謂也?’子曰:‘白黑相渝,能無微乎?是非相擾,能無散乎?故齊、韓、毛、鄭,《詩》之末也:《大戴》、《小戴》,禮之衰也;《書》殘于古、今;《詩》失于齊、魯。

    汝知之乎?’賈瓊曰:‘然則無師無傳,可乎?’子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苟非其人,道不虛行(語本《易·系》)。

    必也傳又不可廢也。

    ’”(《天地》)蓋仲淹之學,自以直承孔子,故曰:“千載而下,有申周公之事者,吾不得而見也。

    千載而下,有紹宣尼之業者,吾不得而讓也。

    ”(《天地》)以神契為自得。

    斯傳記者,糟粕視之矣。

    是則上結六朝談玄之局,下開宋儒心學之端。

    而習章句言漢學者,所為聞之而颦眉咋舌者也。

     仲淹亦有得于佛老者,曰:“氣為上,形為下。

    識都其中,而三才備矣。

    氣為鬼,其天乎?識為神,其人乎?吾得之理性焉。

    ”曰:“天者統元氣焉,非止蕩蕩蒼蒼之謂也。

    地者統元形焉,非止山川丘陵之謂也。

    人者統元識焉,非止圓首方足之謂也。

    ”(《立命》)以識言心,此得之于佛者也。

    “溫彥博問知。

    子曰:‘無知。

    ’問識。

    子曰:‘無識。

    ’”(《述史》)以無知無識言道,此得之于老者也。

    惟有得于是,故論之也無過辭。

    曰:“《詩》《書》盛而秦世滅,非仲尼之罪也;虛玄長而晉室亂,非老莊之罪也;齋戒修而梁國亡,非釋迦之罪也。

    《易》不雲乎,苟非其人,道不虛行。

    ”“或問佛。

    曰:‘聖人也。

    ’曰:‘其教何如?’曰:‘西方之教也,中國則泥。

    ’”(《周公》)雖然,子亦嘗欲取三教而一之矣。

    “程元曰:‘三教何如?’子曰:‘政惡多門久矣。

    ’曰:‘廢之,何如?’子曰:‘非爾所及也。

    ’”“子讀《洪範·谠議》(子祖安康獻公撰《皇極谠議》),曰:‘三教于是乎可一矣。

    ’”(《問易》)然又豈獨三教而已哉!大通變之謂道,執方之謂器。

    通其變,天下無弊法;執其方,天下無善教(本《文中子》之言)。

    故曰:“安得圓機之士,與之共言九流哉!安得皇極之主,與之共叙九疇哉!”(《周公》)世儒言治,無三代以後之君,而子曰:“二帝三王,吾不得而見也。

    舍兩漢,将安之乎?大哉,七制之主(《續書》有七制,高祖、孝文、孝武、孝宣、光武、孝明、孝章也),其以仁義公恕統天下乎!”(《天地》)世儒論人,無三代以後之士,而子謂:“諸葛、王猛,功近而德遠矣。

    ”(《問易》)“或問荀彧、荀攸。

    子曰:‘皆賢者也。

    ’曰:‘生死何如?’子曰:‘生以救時,死以明道。

    荀氏有二仁焉。

    ”(《周公》)無适無莫,與時為變。

    嗚呼!此《中說》之所以為《中說》也。

     第二十一章 隋唐佛教之宗派 佛教初入中國,無所謂宗派也。

    西晉以後,譯經日多,各有據依,門戶漸立。

    鸠摩羅什當姚秦弘始中(弘始,姚興年号),集沙門八百餘人于洛陽,譯出經論三百餘卷,門人并講習之。

    其以诃梨跋摩之《成實論》為依者(诃梨跋摩,後佛九百年),曰成實宗。

    以龍樹之《中觀論》、《十二門論》(龍樹後佛六百餘年),提婆之《百論》為依者(提婆,出龍樹門下),曰三論宗。

    羅什又譯《阿彌陀經》,至後魏昙鸾,以合康僧铠(曹魏時人)所譯之《無量壽經》、疆良耶舍(劉宋時人)所譯之《觀無量壽經》,并其師留支所譯之《往生論》,名為淨土三經一論,逐開淨土一宗。

    而梁武時,菩提達摩東來,為禅宗之初祖,不立文字,以直指本心見性成佛為教,号為教外别傳,此實教下宗門異趣之始。

    雖其以《楞伽經》付之慧可(實禅宗二祖),亦有此經是如來心地要門之語,而觀其授受之際,乃曰:“諸佛法印非從人得。

    ”慧可覓心不得,乃曰:“我與汝安心竟。

    ”(并見《五燈會元·菩提達摩大師傳》)則知其傳,初不在《楞伽》文字。

    此獨異于他宗者也(禅家自稱宗門,而呼餘宗為教下,蓋以此)。

    然是時宗派雖分,猶未盛也。

    迨隋、唐之交,智顗(亦稱智者大師)本《法華》而立天台宗(以智者住天台山得名)。

    杜順(姓杜名法順)本《華嚴》而立華嚴宗。

    判教各殊,一往不合。

    (天台判佛說教為四等:一小乘藏教,專接小機;二通教,通前藏教,通後别圓,為聲聞、緣覺、菩薩共說;三大乘别教,專為菩薩說;四圓教,為最上利根菩薩說。

    是為藏、通、别、圓四教。

    華嚴則判為五教:一愚法小乘教,為小機說;二大乘始教;三大乘終教,亦并稱漸教;四頓教。

    五圓教,是為小、始、終、頓、圓五教。

    天台四教,起于智顗。

    華嚴五教,起于賢首。

    賢首,順再傳也。

    )唐興,玄奘(即三藏法師)西遊,親受學于戒賢論師。

    歸而傳《成唯識論》以弘唯識(《成唯識論》西竺作者有十家,奘弟子窺基撷其精華,糅成一部,故中土所行,西竺無此本也。

    窺基又以聞于師者多西竺口授之義,更作《述記》以釋《論》文),重譯《俱舍論》以興俱舍(俱舍,具雲阿毗達摩俱舍,譯曰對法藏,世親所著,陳真谛三藏先有譯本。

    世親與诃梨摩同時),于是性相二家(唯識宗一曰法相宗,簡稱相宗;性宗如禅宗是)又成诤論矣。

    既而道宣明《四分律》(四分律者,一比丘戒,二比丘尼戒及受戒犍度,三安居犍度,四房舍犍度。

    犍度澤雲法聚。

    曹魏時昙摩阿羅譯),律宗以完。

    善無畏譯《大日經》,密宗以創(密宗亦曰真言宗,今之喇嘛教,其流裔也)。

    而禅宗自五祖弘忍後(達摩傳慧可,可傳僧璨,璨傳道信,信傳弘忍,是為五祖),既分南北二派(南六祖慧能,北則神秀也。

    當時謂之南能北秀。

    見《五燈會元》《六祖壇經》)。

    六祖慧能傳之南嶽、青原(南嶽懷讓禅師,青原行思禅師),複分沩仰(南嶽傳馬祖道一。

    道一傳百丈懷海。

    懷海傳靈祐,住潭州沩山。

    靈祐傳慧寂,住袁州仰山。

    是為沩仰宗)、臨濟(懷海傳黃蘖希運。

    希運傳義玄,住鎮州臨濟院。

    是為臨濟宗)、曹洞(青原傳石頭希遷。

    希遷傳藥山惟俨。

    惟俨傳雲岩昙晟。

    昙晟傳良價,住瑞州洞山。

    良價傳本寂,住撫州曹山。

    是為曹洞宗)、雲門(希遷傳天皇道悟。

    道悟傳龍潭崇信。

    崇信傳德山宣鑒。

    宣鑒傳雪峰義存。

    義存傳文偃,住韶州雲門山。

    是為雲門宗)、法眼(義存傳玄沙師備。

    師備傳羅漢桂琛。

    桂琛傳文益,住金陵清涼院,後周顯德中卒,南唐主賜谥大法眼禅師。

    是為法眼宗)、五宗(五宗中雲門、法眼為五代時人,餘皆唐人)。

    斯又一宗之内,枝條歲布。

    韓非《顯學》謂墨分為三,儒分為八,以彼例此,不猶簡乎。

    然綜此十宗,小乘居二(成實、俱舍),大乘居八(漢時佛教初來,所赍皆小乘經典,中土之有大乘,以鸠摩羅什為嚆矢)。

    八者之中,亦惟天台、華嚴、禅宗三者,于異日儒者理氣心性之談,頗多資益。

    蓋三論、唯識,苦于繁密,非樂簡易者所能窮。

    真言、淨土,近于神幻又非求實在者所欲入。

    至若戒律,所以行持,與儒者之禮,本無攸别。

    然方内方外,殊宜異便,其不見取,自無論耳。

    茲舉天台之止觀,華嚴之法界玄門,禅宗之參究,詳其大概。

    餘者七宗,則有佛教之專書在,不複述焉。

     天台止觀法門,本于佛言定慧(佛以戒、定、慧為三學)。

    蓋止是定因,慧為觀果。

    由定、慧而起止觀,即以止觀而證定、慧。

    此法爾如然,非由設作也。

    然何者名止?夫念非忘塵而不息,塵非息念而不忘(眼、耳、鼻、舌、身、意,是謂六根,色、聲、香、味、觸、法,是謂六塵。

    謂之塵者,以染污義故)。

    塵忘則息念而忘,念息則忘塵而息。

    忘塵而息,息無能息;息念而忘,忘無所忘。

    忘無所忘,塵遺非對;息無能息,念滅非知。

    知滅對遺,一向冥寂。

    阒爾無寄,妙性天然(《永嘉集·正修止觀第九》)。

    是則止也。

    何者名觀?夫境非智而不了,智非境而不生。

    智生則了境而生,境了則智生而了。

    智生而了,了無所了;了境而生,生無能生。

    生無能生,雖智而非有;了無所了,雖境而非無。

    無即不無,有即非有。

    有無雙照,妙悟蕭然(同上)。

    是則觀也。

    而止觀二門,析之亦為空、假、中三觀。

    止者觀空,觀者觀假。

    止而非止,觀而非觀,非止非觀,即止即觀,是之謂中。

    三者具于一心,故統曰一心三觀。

    又說之不過止觀二法,行之則有深淺多門。

    一者于坐中修,二者曆緣對境修。

    坐中修者,略說有五:一對治初心粗亂修止觀。

    二對治心沉浮病修止觀。

    三随便宜修止觀。

    四對治定中細心修治觀。

    五為均齊定慧修止觀。

    曆緣對境修者,略說有二。

    所言緣者,謂六種緣:一行,二住,三坐,四卧,五作作(下祖卧切),六言語。

    于此六事中修,是為曆緣修止觀。

    所言境者,謂六塵境:一眼對色,二耳對聲,三鼻對香,四舌對味,五身對觸,六意對法。

    于此六事中修,是為對境修止觀。

    而六緣六境,随所修習,一一皆具上五番之意(智者《小止觀·正修行第六》)。

    此天台止觀之大概也。

     華嚴法界玄門者,以一真法界(萬法緣起于一心,仍為一心所統攝,故曰一真法界),方便區别為四。

    一者事法界。

    謂諸衆生色心等法,一一差别,各有分齊(讀去聲)故。

    二者理法界。

    謂諸衆生色心等法,雖有差别,而同一體性故。

    三者理事無礙法界。

    謂理由事顯,事攬理成,理事互融故。

    四者事事無礙法界。

    謂一切分齊事法,稱性融通,一多相即,大小互容,重重無盡故。

    是為四法界(楊仁山《佛教初學課本》。

    詳見唐清涼大師澄觀述《華嚴法界玄境》)。

    四法界中,惟事事無礙法界,微妙難識。

    故又詳說十門:一者同時具足相應門。

    如海之一滴,具百川味。

    二者廣狹自在無礙門。

    如一尺之鏡,見千裡影。

    三者一多相容不同門。

    如一室千燈,光光涉入。

    四者諸法相即自在門。

    如金與金色,不相舍離。

    五者秘密隐顯俱成門。

    如秋空片月,晦明相并。

    六者微細相容安立門。

    如琉璃之瓶,盛多芥子。

    七者因陀羅網境界門(因陀羅者,謂帝釋天。

    其宮殿寶網,重重互照)。

    如兩鏡互照,傳曜相寫。

    八者托事顯法生解門。

    如擎拳豎臂,觸目皆道。

    九者十世隔法異成門。

    如一夕之夢,翺翔百年。

    十者主伴圓明具德門。

    如北辰所居,衆星皆拱。

    是為十玄門(《佛教初學課本》。

    詳見唐至相大師智俨撰《華嚴一乘十玄門》)。

    此外又說六相:一者總相,一即具多為總。

    二者别相,多即非一為别。

    三者同相,互不相違為同。

    四者異相,彼此不濫為異。

    五者成相,一多緣起和合為成。

    六者壞相,諸法各住本位為壞。

    總同成三者,是為圓融門;别異壞三者,是為行布門。

    而說行布法,圓融即在行布之中。

    說圓融法,行布即在圓融之内(《佛教初學課本》)。

    因該果海,果徹因源。

    一乘之教,斯其至矣。

    此華嚴法界玄門之大概也。

     禅為六度之一(六度者,一布施,二持戒,三忍辱,四精進,五禅定,六智慧),而實萬行之根。

    故學佛必須修禅,舍此更無門路。

    然禅有多種(有外道禅,有凡夫禅,有小乘禅,有大乘禅。

    見唐圭峰大師宗密《禅源諸诠集》),惟達摩門下所傳,是為最上乘禅。

    蓋自如來在靈山會上,拈花示衆,摩诃迦葉(即西天初祖)破顔微笑,如來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檗妙心,實相無門,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别傳,付囑摩诃迦葉。

    ”(見《大梵天問佛決疑經》)自是祖祖相傳,法源無二。

    今欲明禅何以修,更将何證,當知衆生與佛,原同此心,空寂真常,本爾清淨。

    隻以無始以來,為妄想所翳,背覺合塵,以是迷惑,流轉生死。

    故世尊(佛有十種稱号,如來、世尊,皆其一也)自雲:“我本意唯為一大事因緣故出現于世。

    ”(見《楞嚴》等經)一大事者,欲衆生出生死海,登于覺路耳。

    然迷者自迷,悟亦自悟。

    一念離于真心,是之謂迷;一念歸于本覺,是之謂悟。

    迷迷相續,是為衆生;悟悟一如,是為諸佛。

    而佛為衆生,真心不減;衆生成佛,本覺不增。

    是以修無所修,證無所證(意本宋永明壽禅師《宗鏡錄》)。

    譬之旅人,返其故居,但獲舊有,更無餘剩。

    今夫《六祖壇經》,禅之寶筏。

    其言曰:“識自本心,見自本性。

    ”曰:“當知愚人智人,佛性本無差别。

    隻緣迷悟不同,所以有愚有智。

    ”曰:“凡夫即佛,煩惱即菩提(菩提此雲覺道)。

    前念迷即凡夫,後念悟即佛。

    前念著境即煩惱,後念離境即菩提。

    ”曰:“于念念中,自見本性清淨,自修自行,自成佛道。

    ”所謂修證者,如是而已。

    雖然,悟則不難,難者不悟,是以有坐禅之法(宋儒靜坐蓋出于此),有參究之功。

    達摩東來,面壁十有九年,已為後人示之矩镬。

    黃蘖雲:“這些關捩子甚是容易,自是你不肯去下死志做工夫。

    ”趙州雲:“汝但究理,坐看三二十年,若不會,截取老僧頭去。

    ”又雲:“老僧四十年不雜用心,除二時粥飯是雜用心處。

    ”(趙州從谂,出南泉普願門下,馬祖再傳也。

    以上并見《五燈會元》)蓋疑然後悟,塞然後通。

    必須一心無二,向身命源頭,窮取著落,更無躲閃,更無退轉,直待情識俱盡,知見不生,方得本來面目,炯然豁露。

    古德所謂灰中火爆,死後重蘇者也(語見《五燈會元》)。

    此禅宗參究之大概也。

    至若臨濟逢人,便加棒喝;沩仰示教,惟作圓相(同上)。

    機用各殊,都無死法。

    達者知通為一,庶無惑焉。

     以上三宗,雖門戶不同,而約之法界一心,即亦未嘗分隔。

    故永嘉禅師(名玄覺,《永嘉集》其所著也)精習天台止觀,亦參曹谿(即六祖慧能,住韶州曹谿)待其印證。

    圭峰為華嚴五祖(圭峰名宗密。

    華嚴初祖杜順,二祖智俨,三祖賢首大師法藏,四祖澄觀。

    圭峰師澄觀),而纂集《禅源諸诠集》融通禅教,謂:“經是佛語,禅是佛意。

    諸祖相承根本,是佛親付。

    ”由是言之,禅者諸門之究竟,而止觀乃禅之工夫,法界乃禅之作用。

    由工夫而得究竟,由究竟而起作用。

    能會乎此,斯于如來之教無遺蘊矣,又豈特華嚴等三宗而已哉! 第二十二章 韓愈 李翺 有唐一代,釋宗疊出大師,而儒徒但有文人,更無學者。

    論家好稱韓愈,列于荀、董、揚、王,号前五子。

    然以予觀之,實非仲淹數子之俦也。

    愈,字退之。

    河内南陽人(從董逌說)。

    貞元(德宗)中,擢進士第,累官至刑部侍郎。

    以谏憲宗迎佛骨,貶潮州刺史,移袁州。

    尋召還,拜國子祭酒。

    穆宗時,以吏部侍郎卒官。

    谥曰文。

    有集四十卷,又外集十卷。

    而作《原道》以黜佛、老,謂:“先王之教,在仁義道德。

    堯以傳之舜,舜以傳之禹,禹以傳之湯,湯以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轲。

    自孟轲死,不得其傳。

    ”後世道統之說,蓋自愈發之。

    又謂:“《傳》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

    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

    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

    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

    ’然則古之所謂正心而誠意者,将以有為也。

    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滅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

    ”以此為佛氏之罪。

    今以合之六祖“在家亦得修行,不由在寺”之言(《壇經》),則彼何圓融,而此何狹隘乎?又謂:“老子以煦煦為仁,孑孑為義。

    ”比于坐井而觀天。

    此豈為能知老子者?不知老子,而欲罪之,可乎哉!蓋愈平生所緻力,于文為多,于學則淺。

    故其言矜氣而不能平情,多如此。

    然愈極尊孟子,既屢道之,而《送王埙秀才序》且言:“求觀聖人之道,必自孟子始。

    ”又其《讀荀子》稱:“孟氏為醇乎醇,而荀與揚,則大醇而小疵。

    ”亦似非漫為高下者。

    然則愈之所得,或在此乎。

     愈文之言性者,有《原性》。

    曰:“性也者,與生俱生者也。

    情也者,接于物而生者也。

    性之品有三,而其所以為性者五。

    情之品有三,而其所以為情者七。

    曰:何也?曰:性之品有上中下三:上焉者,善焉而已矣;中焉者,可導而上下也:下焉者,惡焉而已矣。

    其所以為性者五:曰仁,曰禮,曰信,曰義,曰智。

    上焉者之于五也,主于一而行于四;中焉者之于五也,一不少有焉,則少反焉,其于四也混;下焉者之于五也,反于一而悖于四。

    性之于情,視其品。

    情之品有上中下三,其所以為情者七:曰喜,曰怒,曰哀,曰懼,曰愛,曰惡,曰欲。

    上焉者之于七也,動而處其中;中焉者之于七也,有所甚,有所亡,然而求合其中者也;下焉者之于七也,亡與甚,直情而行者也。

    情之于性,視其品。

    ”夫性有上中下,賈生言之,王充言之,荀悅言之,要皆本之孔子性近習遠、智愚不移之說。

    非自愈而始發也。

    特愈兼情性以立論,又标之以五常,序之以七情,于是稍益密耳。

    然五常統于仁,謂上焉者主于一而行于四,下焉者反于一而悖于四,可也;謂中焉者少有反于一而于四也混,不可也。

    且于四也混,将為禮乎,信乎,義乎,智乎?将為非禮乎,非信乎,非義乎,非智乎?是非不得于辭,即不衷于理者也。

     同時論性者有李翺。

    吾以為其過愈遠矣。

    翺,字習之。

    隴西成紀人。

    亦貞元中進士。

    嘗學文于愈。

    有《複性書》三篇。

    其言曰:“人之所以為聖人者,性也。

    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

    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皆情之所為也。

    情既昏,性斯匿矣,非性之過也。

    七者循環而交來,故性不能充也。

    情不作,性斯充矣。

    性與情,不相先也。

    雖然,無性,則情無所生矣。

    是情由性而生。

    情不自情,因性而情。

    性不自性,因情以明。

    性者,天之命也,聖人得之而不惑者也。

    情者,性之動也,百姓溺之而不能知其本者也。

    聖人者,豈其無情邪?聖人者,寂然不動,不往而到,不言而神,不耀而光,雖有情也,未嘗有情也。

    然則百姓者,豈其無性者耶?百姓之性,與聖人之性弗差也。

    雖然,情之所昏,交相攻伐,未始有窮,故雖終身而不自睹其性焉。

    ”又曰:“聖人者,人之先覺者也。

    覺則明,否則惑,惑則昏。

    明與昏,謂之不同。

    明與昏,性本無有。

    則同與不同,二者離矣。

    夫明者,所以對昏。

    昏既滅,則明亦不立矣。

    是故誠者,聖人性之也。

    複其性者,賢人循之而不已者也。

    不已,則能歸其源矣。

    此非自外得者也,能盡其性而已矣。

    ”又曰:“問曰:‘凡人之性,猶聖人之性欤?’曰:‘桀、纣之性,猶堯、舜之性也。

    其所以不睹其性者,嗜欲好惡之所昏也,非性之罪也。

    ’問曰:‘人之性猶聖人之性,嗜欲愛憎之心,何因而生也?’曰:“情者,妄也,邪也。

    邪與妄,則無所因矣。

    妄情滅性,本性清明,周流六虛,所以謂之能複其性也。

    ’問曰:“情之所昏,性斯滅矣。

    何以謂之猶聖人之性也?’曰:‘水之性清澈。

    其渾之也,沙泥也。

    方其渾時,性豈遂無有耶?久而不動,沙泥自沉。

    清明之性,鑒于天地。

    非自外來也。

    故其渾也,性本弗失。

    及其複也,性亦不生。

    人之性,亦猶水也。

    ’問曰:‘人之性皆善,而邪情昏焉。

    敢問聖人之性,複為嗜欲所渾乎?’曰:‘不複渾矣。

    情本邪也妄也,邪妄無因,人不能複。

    聖人既複其性矣,知情之為邪,邪既為明所覺矣。

    覺則無邪,邪何由生也。

    ’”(皆有節文)愈言“性之于情視其品”、“情之于性視其品”,故性之品有上中下三,情之品亦有上中下三。

    而翺則謂,“人之所以為聖人者性也,而所以惑其性者情也”,是情與性不相應,而性善而情惡。

    此其大相徑庭者也。

    然翺又謂“無性則情無所生”,“情不自情,因性而情;性不自性,因情以明”,情與性即又未嘗不相應。

    然則愈之為說也,執于一;而翺之為說也,通乎無方矣。

    雖然,翺之說固有所受之者也。

    其言性情,即佛氏真如(本覺)無明(不覺)之變名也。

    無明覆真如,故曰“情既昏,性斯惑矣”,無明無自性,故曰“情不自情,因性而情”,曰“情者妄也邪也。

    邪與妄,則無所因矣”。

    真如雖為無明所覆,而其妙明本覺自在,故曰“人之性猶水也。

    其渾也,性本弗失。

    及其複也,性亦不生”。

    真如起用,無明自滅,無明既滅,則亦無真如之相可得,故曰“覺則明,否則惑,惑則昏”,曰“明者所以對昏,昏既滅,則明亦不立矣”。

    按此以尋其言,蓋無一不與佛合。

    然而援釋以入儒而不見其迹,則自翺始矣。

    愈曰:“今之言性者,雜佛、老而言也。

    ”或者以為即對翺而發。

    然而翺之所至,愈不能知也。

    故言文則翺不如愈,言學則愈不如翺。

    翺仕至山南東道節度使,檢校戶部尚書。

    其卒也,亦谥曰文。

    有集十八卷。

     第二十三章 柳宗元 劉禹錫 與韓、李論性同時,而可傳者則有柳宗元、劉禹錫之論天。

    宗元,字子厚。

    河東人。

    禹錫,字夢得。

    中山人。

    并以進士登博學宏辭科。

    順宗時,王叔文得幸,引宗元及禹錫禁近,欲大用。

    乃叔文敗,皆貶遠州司馬(宗元永州,禹錫朗州)。

    久之,禹錫召還。

    會昌(武宗)中,官至太子賓客,卒。

    而宗元稍徙柳州刺史,竟卒于柳州。

    宗元《天說》曰:“上而玄者,世謂之天。

    下而黃者,世謂之地。

    渾然而中處者,世渭之元氣。

    寒而暑者,世謂之陰陽。

    其烏能賞功而罰禍乎?功者自功,禍者自禍。

    欲望其賞罰者大謬。

    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謬。

    ”其意大抵若此。

    而吾觀其所為《天爵論》終之曰:“莊周言天曰自然,吾取之。

    ”則其說蓋亦本之道家。

    而禹錫之為說,則頗異。

    其《天論》曰:“世之言天者,二道焉。

    拘于昭昭者,則曰:‘天與人實影嚮(同響),禍必以罪降,福必以善來。

    窮阨而呼,必可聞。

    隐痛而祈,必可答。

    ’如有物的然以宰者,故陰骘之說勝焉。

    泥于冥冥者,則曰:‘天與人實刺異。

    霆震于畜木,未嘗在罪。

    春滋乎堇茶,未嘗擇善。

    跖、蹻焉而遂,孔、顔焉而厄。

    ’是茫乎無有宰者,故自然之說勝焉。

    餘曰:‘天與人交相勝耳。

    ’其說曰:天之道在生植,其用在強弱。

    人之道在法制,其用在是非。

    陽而阜生,陰而肅殺,水火傷物,木堅金利,壯而武健,老而耗眊,氣雄相君,力雄相長,天之能也。

    陽而藝樹,陰而擎斂,防害用濡,立禁用光,斬材窾堅,液礦硎芒,義制強讦,禮分長幼,右賢尚功,建極閑邪,人之能也。

    人能勝乎天者,法也。

    法大行,則是非為公。

    天下之人,蹈道必賞,違之必罰。

    當其賞,雖三旌之貴,萬鐘之粟,處之,鹹曰宜。

    何也?為善而然也。

    當其罰,雖族屬之夷,刀鋸之慘,處之,鹹曰宜。

    何也?為惡而然也。

    故其人曰:天何預乃人事耶?雖告虔,報本,肆類授時之禮,曰天而已矣。

    福兮可以善取,禍兮可以惡召。

    奚預乎天耶?法小弛,則是非駁。

    賞不必盡善,罰不必盡惡。

    或賢而尊顯,時以不肖參焉。

    或過而僇辱,時以不辜參焉。

    故其人曰:彼宜然而信然,理也。

    彼不當然而固然,豈理耶?天也。

    福或可以詐取,而禍或可以苟免。

    人道駁,故天命之說亦駁焉。

    法大弛,則是非易位,賞常在佞而罰常在直,議不足以制其強,刑不足以勝其非。

    人之能勝天之具盡喪,而名徒存。

    彼昧者,方挈挈然提無實之名,欲抗乎言天者,斯數窮矣。

    餘曰:天常執其所能,以臨乎下,非有預乎治亂雲爾。

    人常執其所能,以仰乎天,非有預乎寒暑雲爾。

    生乎治者,人道明,鹹知其所自。

    故德與怨,不歸乎天。

    生乎亂者,人道昧,不可知。

    故由人者舉歸乎天,非天預乎人爾。

    ”于自然,陰骘二說,皆有所不然。

    蓋與荀子為近者。

    然又曰:“或曰:‘子之言天與人交相勝,其理微,庸使戶曉,盍取諸譬焉。

    ’曰:‘若知旅乎?夫旅者,群适乎莽蒼,求休乎茂木,飲乎水泉,必強有力者先焉。

    否則雖聖且賢,莫能競也。

    斯非天勝乎?群次乎邑郛,求蔭乎華榱,飽乎饩牢,必聖且賢者先焉。

    否則強有力者莫能競也。

    斯非人勝乎?苟道乎虞芮,雖莽蒼猶郛邑然;苟由乎匡宋,雖郛邑猶莽蒼然。

    是一日之途,天與人交相勝矣。

    吾故曰是非存焉,雖在野,人理勝也;是非亡焉,雖在邦,天理勝也。

    然則天非務勝乎人者也。

    何哉?人之宰則歸乎天也。

    人誠務勝乎天者也。

    何哉?天無私,故人可務乎勝也。

    吾于一日之途,而明乎天人,取諸近也已。

    ’問者曰:‘若是言之,則天之不相去乎人也,信矣。

    古之人曷引天為?’答曰:‘若知操舟乎?夫舟行乎濰淄伊洛者,疾徐存乎人,次舍存乎人。

    風之怒号,不能鼓為濤也;流之泝洄,不能峭為魁也。

    适有迅而安,亦人也;适有覆而膠,亦人也。

    舟中之人,未嘗有言天者。

    何哉?理明故也。

    彼行乎江河淮海者,疾徐不可得而知也,次舍不可得而必也。

    鳴條之風,可以沃日;車蓋之雲,可以見怪。

    恬然濟,亦天也;黯然沉,亦天也。

    阽危而僅存,亦天也。

    舟中之人,未嘗有言人者。

    何哉?理昧故也。

    ’問者曰:‘吾見其骈焉而濟者,風水等耳。

    而有沉有不沉,非天曷司欤?’答曰:‘水與舟二物也。

    夫物之合并,必有數存乎其間焉。

    數存,然後勢形乎其間焉。

    一以沉,一以濟,适當其數,适乘其勢耳。

    彼勢之附乎物而生,猶影響也。

    本乎徐者,其勢緩,故人得以曉焉。

    本乎疾者,其勢遽,故難得以哓焉。

    江海之覆也,猶伊淄之覆也。

    勢有疾,故有不曉耳。

    ’問者曰:‘子之言數存而勢生,非天也。

    天果狹于勢耶?’答曰:‘天形常圓,而色常青。

    周回可以度得,晝夜可以表候,非數之存乎?常高而不卑,常動而不已,非勢之乘乎?今夫蒼蒼然者,一受其形于高大,而不能自還于卑小;乘其氣于動用,而不能自休于俄頃。

    又惡能逃乎數而越乎勢耶?吾故曰萬物之所以為無窮者,交相勝而已矣,還相用而已矣。

    天與人,萬物之元者爾。

    ’問者曰:‘天果以有形,而不能逃乎數。

    彼無形者,子安所寓其數耶?’答曰:‘若所謂無形者,非空乎?空者,形之希微者也。

    為體也,不妨乎物;而為用也,常資乎有,必依于物而後形焉。

    今為室廬,而高厚之形藏乎内焉;為器用,而規矩之形起乎内者也。

    音之作也,有大小,而響不能逾;表之立也,有曲直,而影不能逾。

    非空之數欤?夫曰之視,非能有光也,必因乎日月炎焰,而後光存焉。

    所謂晦而幽者,目有所不能燭耳。

    彼狸獨犬鼠之目,庸謂晦為幽耶?吾故曰以目而視,得形之粗者;以智而視,得形之微者也。

    焉有天地之内,有無形者耶?古所謂無形,蓋無常形耳,必因物而後見耳。

    焉能逃乎數耶?’”推夫理之本,以歸之數與勢,而謂雖天亦不能越乎勢而逃乎數,蒼蒼之外,亦更所謂無形之天。

    是則不獨荀子所不言,亦王充所不敢道者矣。

    要之宗元與禹錫,皆不信天之能禍福人者。

    故禹錫謂:“子厚作《天說》,蓋有激而雲,非所以盡天人之故。

    ”(見《天論》)而宗元與禹錫書,乃曰:“凡子之論,乃吾《天說》注疏耳。

    ”豈不以是意有相同者耶。

    然子厚《天說》純出于激,而夢得《天論》則沛乎以舒其所見。

    是故論性則愈不如翺,論天亦宗元不如禹錫。

     雖然,宗元之論亦有過人者。

    宗元作《貞符》、《封建論》,言:“人之初,總總而生,林林而群。

    雪霜風雨雷雹暴其外,于是乃知架巢空穴,挽草木,取皮革;饑渴牝牡之欲驅其内,于是乃知噬禽獸,咀果谷,合偶而居。

    交焉而争,睽焉而鬥,力大者搏,齒利者齧,爪剛者決,群衆者軋,兵良者殺。

    披披藉藉,草野塗血。

    然後強有力者,出而治之。

    往往為曹于險阻,用号令起而君臣什伍之法立。

    ”(《貞符》)又言:“君長刑政生,故近者聚而為群。

    群之分,其争必大。

    大而後有兵有德。

    又有大者,衆群之長,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屬。

    于是有諸侯之列。

    則其争又有大者焉。

    德又大者諸侯之列,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封。

    于是有方伯連帥之類。

    則其争又有大者焉。

    德又大者,方伯連帥之類,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人。

    (唐人諱民字,故言人猶言民也。

    )然後天下會于一。

    是故有裡胥,而後有縣大夫;有縣大夫,而後有諸侯;有諸侯,而後有方伯連帥;有方伯連帥,而後有天子。

    ”(《封建論》)其于生民由野而文,以及君長德刑所由發生之故,皆能探其赜而闡其幽。

    以視《商君·開塞》所稱:“上世親親愛私,中世上賢說仁,下世貴貴尊官。

    ”不尤至明而至确乎?又言:“德紹者嗣,道怠者奪。

    ”(《貞符》)以為生人之初,雖争以力,而其終仍以尚德為歸。

    此與禹錫“道乎虞芮,雖莽蒼猶郛邑然;由乎匡宋,雖郛邑猶莽蒼然”之言,正如一揆。

    去彼知有弱肉強食,而不知無仁義人類亦滅絕久者,遠矣。

    世之言唐文者,多并稱韓、柳。

    然如《貞符》、《封建論》,其議論皆韓所無。

    而吾觀柳所為六祖、南嶽等碑,頗又會通儒、釋之理,殆似于李習之。

    則如子厚者,又豈可僅以文人目之者哉!宗元有集四十五卷,又外集二卷。

    夢得有集三十卷,又外集十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