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編 中古哲學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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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以蕩意平心同死生之域,而無怵惕于胸中。

    然而或者專以為務,則誕欺怪迂之文,彌以益多。

    非聖王之所以教也。

    ”當漢末時,若張陵、于吉、左慈之流,其迹至怪。

    而張陵傳天官章本千有二百,尤為通識之士所難信。

    然如《參同契》者,抉性命之奧,示修養之要,非孟堅所謂“蕩意平心同死生之域,而無怵惕于胸中者”乎?至于形似之言,譬況之說,《契》文已明示于人。

    曰:“露見枝條,隐藏本根。

    托号諸名,覆缪衆文。

    ”蓋理有難申,不得不假物象而為主說。

    愚者不知以意逆志,或流為房中爐火之邪見。

    此人之自誤,不得以罪魏君也。

    宋張平叔(伯端)作《悟真篇》雲:“叔通受學魏伯陽,留為萬古丹經王。

    ”後世道家言修煉者,蓋莫不本之于《參同》。

    是惡可以不述乎? 《參同》雖本于《易》,而有與《易》不同者。

    《易》上言天道,下陳人事,幽明巨細,無所不赅。

    故曰:“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

    ”(《系辭》)《參同》則專以陰陽消息之道,發明長生久視之理。

    故曰:“将欲養性,延命卻期。

    審思後未,當慮其先。

    ”又曰:“惟昔聖賢,懷玄抱真。

    含精養神,通德三光。

    津液腠理,筋骨緻堅。

    衆邪辟除,正氣長存。

    ”蓋因《易》言:“聖人之作《易》也,将以順性命之理。

    ”(《說卦》)遂取黃老神仙之書,比附而為之說。

    此與西漢京房之徒,以《易》言占驗者,蓋同為《易》之一端也。

    又不特此也。

    《契》中引《關雎》之詩:“關關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而即繼之曰:“雄不獨處,雌不孤居。

    玄武龜蛇,蟠糾相扶。

    以明牝牡,竟當相須。

    ”以《詩》之男女,合《易》之陰陽,而并以為性情魂魄之譬。

    自來言《詩》、《易》者,未有若此者也。

    然言陰陽,猶《易》道之本有也,而又雜糅之以五行。

    曰:“則水定火,五行之初。

    ”曰:“五行相克,更為父母。

    ”曰:“金水合處,木火為侶。

    ”曰:“三物一家,都歸戊己。

    ”(戊己,土也)其辭既隐,益以錯互,意難曉矣。

    然《莊子·外物》篇言:“木與火相摩則然,金與火相守則流。

    陰陽錯行,則天地大絯,于是乎有雷有霆。

    水中有火,乃焚大槐。

    有甚憂兩陷,而無所逃,螴蜳(司馬讀若忡融,不安定也)不得成。

    心若縣于天地之間,慰暋沈屯。

    利害相摩,生火甚多。

    衆人焚和。

    月固不勝火,于是乎有僓(同頹)然而道盡。

    ”水火金木,取寓為言,其來固亦甚久。

    而要其大意,不過欲陰陽各安其位,而以互濟為用。

    推此以論,則雖為文屢變,又未始不可解也。

    《契》曰:“文約易思,事省不繁。

    披列其條,核實可觀。

    ”倘亦有然者乎? 《參同》一書,不獨言陰陽水火與莊子同也,其餘亦多同于莊子者。

    如雲:“在義設刑,當仁施德,逆之者兇,順之者吉。

    ”即莊子所謂“以刑為體,以德為循”者也(《大宗師》)。

    雲:“陰陽為度,魂魄所居。

    陽神日魂,陰神月魄。

    魂之與魄,互為室宅。

    性主處内,立置鄞鄂;情主營外,築完城郭。

    城郭完全,人物乃安。

    ”即莊子所謂“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将内揵;内韄者不可缪而捉,将外揵”者也(《庚桑楚》)。

    雲:“内以養己,安靜虛無。

    原本隐明,内照形軀。

    ”即莊子所謂“宇泰定者發乎天光,發乎天光者,人見其人”者也(同上)。

    雲:“物無陰陽,違天背元。

    牝雞自卵,其雛不全。

    ”即莊子所謂“衆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者也(《應帝王》)。

    而其文之尤明白易顯者,曰:“纖芥不正,悔吝為賊。

    ”曰:“推情合性,轉而相與。

    ”曰:“知白守黑,神明自來。

    ”曰:“神氣滿室,莫之能留。

    守之者昌,失之者亡。

    ”不惟老、莊歸根複命之旨,亦儒家存心養性之道。

    故朱子作《參同考異》(托名空同道士鄒訢)而總其要曰:“陽即注意運行,陰即放神冥寂。

    ”夫陰陽即藥物,運行冥寂即火候。

    金丹大道,如是而已。

    然則神仙儒道,豈無相契者哉! 第九章 牟融 康成集儒術之成,伯陽開丹經之祖。

    而當其時複有一牟融以佛教倡于天下。

    融,蒼梧人(漢有兩牟融,其一在明帝時,位司空,為北海安丘人,《後漢書》有傳,謝無量《哲學史》認為一人,殊失檢點)。

    靈帝末,天下擾亂,将母避世交趾,後複歸蒼梧。

    太守聞其守學,谒請署吏。

    融以世亂,無仕宦意,遂不就。

    既而州牧以處士辟之,融複稱疾不起。

    會牧弟官豫章太守,為中郎将笮融所殺。

    牧遣騎都尉劉彥将兵赴之,恐外界相疑兵不得進,乃請于融,使往零陵、桂陽,假塗通路。

    融許之。

    而母病亡,遂不果行。

    融念以辯達之故,辄見使命,方世擾攘,非顯己之秋也。

    乃屏棄人事,銳志于佛道。

    以世俗之徒多有非佛者,于是著《理惑論》三十九篇。

    曰:“至味不合于衆口,大音不比于衆耳。

    韓非以管窺之見,而謗堯舜;接輿以毛氂之分,而刺仲尼。

    皆耽小而忽大者也。

    吾未解佛經之時,雖誦五經,适以為華,未成實矣。

    吾既睹佛經之說,守恬淡之性,觀無為之行。

    還視世事,猶臨天井而窺溪谷,登嵩岱而見丘垤也。

    五經則五味,佛道則五谷矣。

    吾自聞道以來,如開雲見白日,炬火入冥室焉。

    ”其所以褒崇佛道者大抵如此。

    考佛教自西漢末,已入中國。

    及明帝遣郎中蔡愔等西取經像,迎攝摩騰、竺法蘭同止白馬寺,翻譯西域所獲經《十地斷結》、《佛本生》、《法海藏》、《佛本行》、《四十二章》等五部,中土乃有佛經譯本。

    《釋氏稽古略》(元釋覺岸撰)謂:“自永平至建安,共譯經二百九十三部。

    ”而獻帝時,笮融在丹陽大起浮屠,課人誦經,會者至五千人。

    則漢末佛教盛行,可見也。

    然若引中國賢聖之言,闡西來覺王之教,實自牟融始。

    故梁時僧祐撰《弘明集》,以融《理惑論》弁諸首。

    今觀祐《後序》曰:“俗士疑駭覺海,驚同河漢。

    一疑經說迂誕,大而無征。

    二疑人死神滅,無有三世。

    三疑莫見真佛,無益國治。

    四疑古無法教,近出漢世。

    五疑教在戎方,化非華俗。

    六疑漢魏法微,晉代始盛。

    以此六疑,信心不樹。

    ”夫《理惑論》者,固為祛此六疑而作者矣。

     融雖役志于佛,而亦兼通儒道各家之言。

    《理惑論》稱:“牟子既修經傳諸子,書無大小,靡不好之。

    雖不樂兵法,然亦讀焉。

    ”又曰:“兼研《老子》五千文。

    ”故其申述佛法,而為之辨理,多假取經傳道德之文。

    《論》第二十七篇雲:“問曰:‘子雲佛經如江海,其文如錦繡。

    何不以佛經答吾問,而複引《詩》《書》合異為同乎?’牟子曰:‘渴者不必須江海而飲,饑者不必待敖倉而飽。

    道為智者設,辯為達者通。

    書為曉者傳,事為見者明。

    吾以子知其意,故引其事。

    若說佛經之語,談無為之要,譬對盲者說五色,為聾者奏五音也。

    ’”第二十篇雲:“問曰:‘若佛經深妙靡麗,子胡不談之于朝廷,論之于君父,修之于閨門,接之于朋友。

    何複學經傳讀諸子乎?’牟子曰:‘子未達其源而問其流也。

    夫陳俎豆于壘門,建旌旗于朝堂,衣狐裘以常蕤賓,被絺綌以禦黃鐘,非不麗也。

    乖其處,非其時也。

    故持孔子之術,入商鞅之門,赍孟轲之說,詣蘇張之庭,功無分寸,過有丈尺矣。

    老子曰:‘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而笑之。

    ’(以上《老子》)吾懼大笑,故不為談也。

    渴不必待江河而飲,井泉之水何所不飽?是以複治經傳耳。

    ’”第七篇雲:“問:‘子既耽《詩》《書》,悅禮樂,奚為複好佛道,喜異術。

    豈能逾經傳,美聖業哉?’牟子曰:‘書不必孔丘之言,藥不必扁鵲之方。

    合義者從,愈病者良。

    君子博取衆善,以輔其身。

    子貢雲:夫子何常師之有乎(見《論語》)?堯事尹壽,舜事務成,旦學呂望,丘學老聃。

    四師雖聖,比之于佛,猶白鹿之與麒麟,燕鳥之與鳳凰也。

    堯、舜、周、孔,且猶與之。

    況佛身相好,變化無方,焉能舍而不學乎?’”觀此,融之尊佛而卑孔、老,彰彰甚明。

    然而合方内方外之談,齊或出或處之義,異日三教和同之論,融固已開其端矣。

     佛之說大異于中土者,首在其言生死。

    道家言生死者多矣,然不過曰:“有生不生,有死不死。

    ”(《列子》)曰:“生非所生,死非所死。

    ”(《楊朱》)曰:“生生者不生,殺生者不死。

    ”(《莊子》)皆僅以理言,未嘗明示生死去來之迹,若有可指按者也。

    而佛則以生死為輪回,超出輪回,便無生死。

    《四十二章經》謂:“沙門常行二百五十戒,進止清淨為四真道行,成阿羅漢。

    阿羅漢者,能飛行變化,曠劫壽命,住動天地。

    次為阿那含。

    阿那含者,壽終靈神上十九天,證阿羅漢。

    次為斯陀含。

    斯陀含者,一上一還,即得阿羅漢。

    次為須陀洹。

    須陀洹者,七死七生,便證阿羅漢。

    ”又以輪回之根,在于愛欲。

    謂:“人系于妻子舍宅,甚于牢獄。

    牢獄有散釋之期,妻子無遠離之念。

    情愛于色,豈憚驅馳。

    雖有虎口之患,心存甘伏,投泥自溺。

    故曰:凡夫透得此關,出塵羅漢。

    ”又謂:“愛欲斷者,如四肢斷,不複用之。

    ”(皆《四十二章經》)夫老言少私寡欲,莊惡多方骈枝(《骈拇》),未嘗欲舉愛欲而悉斷之,此亦其與我不同者也。

    而融之所以為之說者,曰:“問曰:‘佛道言人死當複更生,仆不信此言之審也。

    ’牟子曰:‘人臨死,其家上屋呼之。

    死已,呼誰?’或曰:‘呼其魂魄。

    ’牟子曰:‘神還則生,不還,神何之乎?’曰:‘成鬼神。

    ’牟子曰:‘是也。

    魂神同不滅矣,但身自朽爛耳。

    身譬如五谷之根葉,魂神如五谷之種實,根葉生必當死,種實豈有終亡?得道身滅耳。

    老子曰:吾所以有大患,以吾有身也;若吾無身,吾有何患。

    又曰: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

    ’(以上《老子》)或曰:‘為道亦死,不為道亦死,有何異乎?’牟子曰:‘所謂無一日之善,而問終身之譽者也。

    有道雖死,神歸福堂;為惡既死,神當其殃。

    愚夫暗于成事,賢智預于未萌。

    道與不道,如金比草;殃之與福,如白方黑。

    焉得不異,而言何異乎?’”曰:“問曰:‘夫福莫逾于繼嗣,不孝莫過于無後。

    沙門棄妻子,捐财貨,或終身不娶,何其違福孝之行也?’牟子曰:‘夫長左者必短右,大前者必狹後。

    孟公綽為趙、魏老則優,不可以為滕、薛大夫(見《論語》)。

    妻子财物,世之餘也。

    清躬無為,道之妙也。

    老子曰: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以上《老子》)?故前有随珠,後有虓虎,見之走而不敢取。

    何也?先其命而後其利也。

    許由栖巢木,夷齊饑首陽,孔聖稱其賢,曰:求仁得仁者也(見《論語》)。

    不聞譏其無後無貨也。

    ’”此皆取老子之言,以證佛說之無失。

    然與老之本旨,亦稍違矣。

    夫于道家之齊生死,泯得喪者,且有不合;則何況于儒之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者乎?是故融以經傳道德說佛,所謂以子知其意,故引其事者,凡以為易起世人之信耳。

    若遂認佛之無殊于孔老,亦非融之所以處佛者也。

    融褒佛述老,而力距神仙之說。

    曰:“問曰:‘王喬、赤松八仙之篆,神書百七十卷長生之事,與佛經豈同乎?’牟子曰:‘比其類,猶五霸之與五帝,陽貨之與仲尼;比其形,猶丘垤之與華恒,涓渎之與江海;比其文,猶羊鞹之與虎皮,班纻之與錦繡也。

    神仙之書,聽之則洋洋盈耳。

    求其效,猶握風而捕影。

    是以大道之所不取,無為之所不貴。

    焉得同哉!’”又曰:“問曰:‘神仙之術,秋冬不食。

    或入室累旬而不出,可謂淡泊之至也。

    仆以為可尊而貴,殆佛道之不若乎!’牟子曰:‘指南為北,自謂不惑;以西為東,自謂不矇。

    以鸱枭而笑鳳凰,執蝼蚓而調龜龍。

    蟬之不食,君子不貴;蛙蟒穴藏,聖人不重。

    孔子曰:天地之性,以人為貴(見《孝經》),不聞尊蟬蟒也。

    然世人固有啖菖蒲而棄桂姜,覆甘露而啜酢漿者矣。

    毫毛雖小,視之可察;泰山之大,背之不見。

    志有留與不留,意有銳與不銳。

    魯尊季氏而卑仲尼,吳賢宰嚭、不肖子胥。

    子之所疑,不亦宜乎!’”且道之有神仙方技,猶儒之有陰陽圖緯也。

    陰陽圖緯出,而儒術晦;神仙方技盛,而道德荒。

    漢自武帝以來,方術之士抵掌而起,而以漢末為尤甚。

    融自謂:“未解大道之時,嘗學辟谷數千百術,行之無效,故遂廢之。

    ”又謂:“所從學師三人,或自稱七百五百三百歲。

    而未三載間,各自殒殁。

    ”即魏君《參同契》亦有“不得其理,廣求名藥,與道乖殊”之言,則此輩所以诳惑天下者,不獨非道,亦且非神仙之原來。

    而得融以辟之,其功與王仲任之斥災異、黜感應,又豈相讓哉? 第十章 荀悅 荀悅,字仲豫。

    颍川人。

    性沉靜,好著述。

    獻帝時辟曹操府,遷黃門侍郎。

    與孔融及弟彧同侍講禁中。

    悅志在獻替,而謀無所用,乃作《申鑒》五篇。

    而自述所以著書之意,曰:“夫道之本,仁義而已矣。

    五典以經之,群籍以緯之。

    詠之、歌之、弦之、舞之。

    前鑒既明,後複申之。

    故古之聖王,其于仁義也,申重而已。

    笃序無疆,謂之申鑒。

    ”(《政體》)要其所學,鹹本儒術。

    《政體》篇曰:“善治民者,治其性也。

    縱民之情,謂之亂;絕民之情,謂之荒。

    善禁者,先禁其身而後人;不善禁者先禁人而後身。

    善禁之,至于不禁。

    ”此猶是孔子“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正己而正人”之意。

    故範蔚宗稱其通見政體,非谀言也(《後漢書·荀悅傳》)。

    而《雜言》篇論性,則本之劉向。

    向曰:“性情相應,性不獨善,情不獨惡。

    ”悅之言曰:“或曰:‘仁義,性也。

    好惡,情也。

    仁義常善,而好惡或有惡,故有情惡也。

    ’曰:‘不然。

    好惡者,性之取舍也。

    實見于外,故謂之情爾,必本乎性矣。

    仁義者,善之誠者也,何嫌其常善。

    好惡者,善惡未有所分也,何怪其有惡。

    凡言神者,莫近于氣。

    有氣斯有形,有神斯有好惡喜怒之情矣。

    故人有情,由氣之有形也。

    氣有白黑,神有善惡。

    形與白黑偕,情與善惡偕。

    故氣黑,非形之咎;情惡,非情之罪也。

    ’或曰:‘人之于利,見而好之。

    能以仁義為節者,是性割其情也。

    性少情多,性不能割其情,則情獨行為惡矣。

    ’曰:‘不然。

    是善惡有多少也,非情也。

    有人于此,嗜酒嗜肉,肉勝則食焉,酒勝則飲焉。

    此二者相與争,勝者行矣。

    非情欲得酒,性欲得肉也。

    有人于此,好利好義,義勝則義取焉,利勝則利取焉,此二者相與争,勝者行矣。

    非情欲得利,性欲得義也。

    其可兼者,則兼取之,其不可兼者,則隻取重焉。

    若二好鈞平,無分輕重,則一俯一仰,乍進乍退。

    ’或曰:‘請折于經。

    ’曰:‘《易》稱乾道變化,各正性命(《易·乾卦》彖辭)。

    是言萬物各有性也。

    觀其所感,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鹹卦》彖辭)。

    是言情者應感而動者也。

    昆蟲草木,皆有性焉,不盡善也。

    天地聖人,皆稱情焉,不主惡也。

    又曰:爻彖以情言(《系辭》),亦如之。

    凡情意心志者,皆性動之别名也。

    情見乎辭(同上),是稱情也。

    言不盡意(同上),是稱意也。

    中心好之(《詩·唐風》),是稱心也。

    以制其志,是稱志也。

    惟所宜,各稱其名而已。

    情何主惡之有!”其所以辨性情之分者,蓋至條晰。

    悅之論性之言,斯為精到矣。

    若或問天命人事,曰:“有三品焉。

    上下不移,其中,則人事存焉爾。

    ”雖韓文公性三品之說本之于此,然漢人之論性,若是者甚多,非悅之獨見也。

     悅之說尚有可述者,則主養性而斥神仙。

    或問神仙之術。

    曰:“誕哉!末之也已矣。

    聖人弗學,非惡生也。

    終始,運也;短長,數也。

    運數非人力之為也。

    ”曰:“亦有仙人乎?”曰:“僬僥桂莽,産乎異俗。

    就有仙人,亦殊類矣。

    ”或曰:“人有自變化而仙者,信乎?”曰:“未之前聞也。

    然則異也,非仙也。

    男化為女者有矣,死人複生者有矣,夫豈人之性哉!氣數不存焉。

    ”(《俗嫌》)其不信神仙,蓋與牟融同。

    然或問:“有養性乎?”曰:“養性,秉中和守之以生而已。

    愛親愛德,愛力愛神之謂啬。

    否則不宣,過則不澹(同贍)。

    故君子節宣其氣,勿使有所壅閉滞底。

    昏亂百度則生疾,故喜怒哀樂必得其中,所以養神也。

    寒暄虛盈消息必得其中,所以養體也。

    夫善養性者,無常術,得其和而已矣。

    鄰臍二寸謂之關。

    關者,所以關藏呼吸之氣,以禀(同廪)授四體也。

    故氣長者,以關息;氣短者,其息稍升,其脈稍促,其神稍越。

    至于以肩息而氣舒。

    其神稍專,至于以關息而氣衍矣。

    故道者常緻氣于關。

    是謂要術。

    ”(同上)夫《莊子》言:“真人之息以踵,衆人之息以喉。

    ”(《莊子·大宗師》)此特以喻重靜輕躁之分,非果指呼吸而言也。

    臍關呼吸之說,惟神仙家始有之。

    故《黃庭外景經》曰:“上有黃庭下關元,後有幽阙前命門,呼吸廬間入丹田。

    ”今悅不信神仙,而取神仙關息之術,是可異也。

    然王充嘗有養性之書矣,而董仲舒亦言:“物生皆貴氣而迎養之,養生之大者,乃在愛氣。

    ”蓋漢世神仙方盛,儒之雜神仙猶其糅合于陰陽也。

    特羽化飛天,化金銷玉,說之詭怪違理者或有所不然耳。

    而劉子政漢代大儒,至信淮南鴻寶,言神仙使鬼物為金之術,上書謂黃金可成(見《漢書·向傳》)。

    吾觀魏文《典論》論郤儉等事,曰:“颍川郤儉,能辟谷,餌茯苓。

    甘陵甘始,亦善行氣,老有少容。

    廬江左慈,知補導之術。

    并為軍吏。

    初儉之至,市茯苓價暴數倍。

    議郎安平李覃,學其辟谷,餐茯苓,飲寒水,中洩利,殆至殒命。

    後始來,衆人無不鸱視狼顧,呼吸吐納。

    軍謀祭酒弘農董芬,為之過差,氣悶不通,良久乃蘇。

    左慈到,又競受其補導之術。

    至寺人嚴峻往從問受,閹豎真無事于斯術也。

    人之逐聲,乃至于是。

    ”雲雲。

    則悅之不取黃白,不取服藥,不取導引蓄氣曆藏内視,而獨取關息,亦可謂知所揀擇者。

    且曰:“凡陽氣生養,陰氣消殺。

    和喜之徒,其氣陽也。

    故養性者,崇其陽而绌其陰。

    陽極則亢,陰極則凝。

    亢則有悔,凝則有兇。

    夫物不能為春,故候天春而生。

    人則不然,存吾春而已矣。

    ”(《俗嫌》)此即《莊子》所謂“和豫通而不失于兌,日夜無郤,而與物為春”者(見《莊子·德充符》)。

    又不獨與《參同》陰陽屈伸之旨相符而已。

    悅謂:“學必至聖,可以盡性。

    壽必用道,所以盡命。

    ”(《俗嫌》)自信如此,倘亦有所受之者欤? 第十一章 徐幹 徐幹,字偉長。

    北海劇人。

    年未弱冠,學五經悉載于口。

    博覽傳記,言則成章。

    漢魏之際,冠族子弟交接求名,競相尚爵号,而幹獨閉戶自守,不與之群。

    魏武為丞相,特加旌命,辭疾不就。

    後以為上艾長,又以疾不行。

    故文帝《與吳季重(質)書》稱:“偉長懷文抱質,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

    可謂彬彬君子者矣。

    ”(見《文選》)著《中論》二十餘篇,見存二十篇。

    《貞觀政要》載太宗嘗見幹《中論·複三年喪》篇,今《中論》無此,則所阙已。

    曾子固(鞏)校正幹書,嘗論之曰:“漢承周衰及秦滅學之餘,百氏雜家,與聖人之道并傳。

    學者罕能獨觀于道德之要,而不牽于俗儒之說。

    幹獨能考六藝,推仲尼、孟轲之旨,述而論之。

    求其辭,時若有小失者。

    要其歸,不合于道者少矣。

    ”(見《南豐彙稿》)然其書舊有序,蓋同時人所作,謂其養浩然之氣,習羨門之術。

    又謂:“譏孟轲不度其量,拟聖行道,傳食諸侯。

    深美顔淵、荀卿之行。

    故絕迹山谷,幽居研幾。

    ”則幹亦雜糅儒道,而于孟子且有所不取矣。

    蓋幹之學,以守己為重。

    故其言曰:“人心莫不有理道,至乎用之則異矣。

    或用乎己,或用乎人。

    用乎己者,謂之務本;用乎人者,謂之近末。

    ”(《修本》)又曰:“人有大惑而不能自知者,舍有而思無也,舍易而求難也。

    身之與家,我之有也,治之誠易,而不肯為也;人之與國,我所無也,治之誠難,而願之也。

    雖曰吾有術,吾有術,誰信之欤!故懷疾者,人不使為醫;行穢者,人不使畫法。

    以無驗也。

    ”(同上)皎然于先後本末之間,此幹之所以處亂世而能不污者耶! 一 智行 幹之書多本《周禮》,故言政則稱鄉遂之法(《民數》),言學則推三物(六德、六行、六藝)之教(《治學》)。

    三物六藝首禮,六德首智。

    首禮,故有《法象》之論。

    首智,則有《智行》之篇。

    《法象》正容貌,慎威儀,猶賈生《容經》之俦也,茲不具述。

    而述其《智行》。

    曰:“或問曰:‘士或明哲窮理,或志行純笃。

    二者不可兼,聖人将何取?’對曰:‘其明哲乎!夫明哲之為用也乃能殷民阜利,使萬物無不盡其極者也。

    聖人之可及(疑當作不可及),非徒空行也。

    智也。

    ’”又曰:“人之行莫大于孝,莫顯于清。

    曾參之孝,有虞不能易;原憲之清,伯夷不能間。

    然不得與遊夏列在四行之科,以其才不如也。

    仲尼問子貢曰:‘汝與回也孰愈?’對曰:‘賜也何敢望回。

    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

    ’子貢之行,不若顔淵遠矣。

    然而不服其行,服其聞一知十。

    由此觀之,盛才所以服人也。

    仲尼亦奇顔淵之有盛才也,故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無所不說。

    ’顔淵達于聖人之情,故無窮難之辭,是以能獨獲亹亹之譽,為七十子之冠。

    曾參雖質孝,原憲雖體清,仲尼未甚歎也。

    ”又曰:“夫明哲之士,威而不懾,困而能通,決嫌定疑,辨物居方。

    禳禍于忽秒,求福于未萌。

    見變事則達其機,得經事則循其常。

    巧言不能推,令色不能移。

    動作可觀則,出辭為師表。

    比諸志行之士,不亦謬乎?”且荀子曰:“不聞不若聞之,聞之不若見之,見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

    ”(《儒效》)今幹軒智而轾行,亦異于先儒矣。

    然荀子次儒之等,極于以淺持博,以古持今,以一持萬。

    苟仁義之類也,雖在鳥獸之中,若别白黑。

    倚物怪變,所未嘗聞也,所未嘗見也。

    卒然起一方,則舉統類而應之,無所拟怍。

    張法而度之,則崦然若合符節。

    若是而後謂之大儒(已見前)。

    此與幹之言禳禍于忽秒,求福于未萌,見變事則達其機,得經事則循其常者,比類等量,豈有異哉!然則幹之軒智而轾行,亦以夫明聖之智,與一節之行較其長短多少者耳。

    不然,幹亦有言:“染不積則人不觀其色,行不積則人不信其事。

    ”(《貴驗》)“君子恥有其辭而無其行。

    ”(《藝紀》)豈果以行為無足重乎!《治學》篇曰:”凡學者大義為先,物名為後。

    大義舉而物名從之。

    鄙儒之博學也,務于物名,詳于器械,考于诂訓,摘其章句,而不能統其大義之所極,以獲先王之心。

    此無異乎女史誦詩,内豎傳令也。

    ”夫以務物名、考诂訓為智,智之無取,幹固知之矣。

     二 譴交 韓非著書,深诋言談遊學之士,以為國之蠹害。

    《中論》有《譴交》,意頗近之。

    蓋皆懲當時敝俗而發。

    然國之四民,各有其業。

    豈有群行方外,專治交遊,以妨生務,以亂民聽。

    國家不欲納民軌物則已,如欲納民軌物,無論世至何等,是固在所必黜者矣。

    幹之說有大可為後世鑒者,故錄之。

    曰:“世之衰也,上無明天子,下無賢諸侯。

    君不識是非,臣不辨黑白。

    取士不由于鄉黨,考行不出于閥閱。

    多助者為賢才,寡助者為不肖。

    序爵聽無證之論,班祿采方國之謠。

    民見其如此者,知富貴可以從衆為也,知名譽可以虛嘩獲也。

    乃離其父兄,去其邑裡,不修道義,不治德行。

    講偶時之說,結比周之黨。

    汲汲皇皇,無日以處。

    更相歎揚,疊為表裡。

    梼杌生華,憔悴布衣,以欺人主,惑宰相,竊選舉,盜榮寵者,不可勝數也。

    既獲者,賢己而遂往;羨慕者,并驅而迫之。

    悠悠皆是,孰能不然者乎!桓、靈之世,其甚者也。

    自公卿大夫,州郡牧守,王事不恤,賓客為務。

    冠蓋填門,儒服塞道。

    饑不暇餐,倦不獲已。

    殷殷沄沄,俾夜作晝。

    下及小司,列城墨绶(漢縣令銅章墨绶),莫不相商以得人,自矜以下士。

    星言夙駕,送往迎來。

    亭傳常滿,吏卒傳問。

    炬火夜行,阍寺不閉。

    把臂捩腕,扣天矢誓。

    推托恩好,不較輕重。

    文書委于官曹,系囚積于囹圄,而不遑省也。

    詳察其為也,非欲憂國恤民,謀道講德也。

    徒營己治私,求勢逐利而已。

    有策名于朝,而稱門生于富貴之家者,比屋有之。

    為之師而無以教,弟子亦不受業。

    然其于事也,至乎懷丈夫之容,而襲婢妾之态。

    或奉貨而行賂,以自固結,求志屬托,規圖仕進。

    然擲目指掌,高談大語,若此之類,言之猶可羞,而行之者不知恥。

    嗟乎!王教之敗,乃至于斯乎!”大交托之途盛,由幸進之門開;浮競之士多,在節義之風喪。

    政教兩失,實為亂階。

    吾每讀《譴交》之文,未嘗不為之扼腕而長太息也。

     第十二章 魏晉談玄之風 兩漢以來,儒者無不兼明道家。

    然第以其清靜甯谧之旨,用為養生養性之助。

    若夫言經世體國,一切禮教刑政之要,則仍一本之六藝。

    體用之間,未嘗不隐然有判也。

    自漢末天下大亂,魏武父子崇獎浮文無實之士,儒術以衰。

    雖王肅善賈(逵)、馬(融)之學,采會同異,為《尚書》《詩》《論語》《三禮》《左氏》解,又作《聖證論》以排康成。

    而董遇等亦曆注經傳,有名于時。

    然觀魚豢《魏略》謂:“太和青龍(魏明帝年号)中,太學諸生有千數。

    而諸博士率皆粗疏,無以教弟子。

    弟子亦避役,竟無能習學。

    ”又謂:“正始(齊王芳年号)中,有诏議圜丘,普延學士。

    是時郎官及司徒領吏,二萬餘人。

    而應書與議者,略無幾人。

    又是時朝堂,公卿以下四百餘人,其能操筆者,未有十人,多皆相從飽食而退。

    ”儒業銷沉,蓋可見矣。

    而于是時何晏(字平叔)、王弼(字輔嗣),遂開談玄之風。

    《三國志·曹爽傳》:“南陽何晏、鄧飏、李勝,沛國丁谧,東平畢軌,鹹有聲名,進趣于時。

    明帝以其浮華,皆抑黜之。

    及爽秉政,乃複進叙,任為腹心。

    ”又:“晏,何進孫。

    少以才秀知名。

    好老莊言,作《道德論》及諸文賦著述,凡數十篇。

    ”又《鐘會傳》:“會弱冠,與山陽王弼并知名。

    弼好論儒道,辭才逸辯,注《易》及《老子》。

    ”陳承祚(壽)不為王、何立傳,僅附于曹爽、鐘會傳後,且诋晏為浮華,其識至淺。

    今猶可考知弼、晏之生平者,實賴裴松之《三國志注》與劉義慶《世說新語》等書。

    而晏之《論語集解》與弼之《易注》《老子注》亦具存。

    其引老莊之說,釋孔聖之經,皆可尋案。

    毀之者,謂其罪深桀纣(晉範甯之言);譽之者,謂其獨冠古今(唐孔穎達《周易正義序》)。

    要之漢人講經,守章句,争家法,支離樛蔓,至說五字之文多至二三萬言(見《漢書·藝文志》)。

    得二子者,掃蕩廓清,而反之坦易,亦功之不刊者也。

    且孔子問禮于老聃,而發猶龍之歎(見《史記·老子列傳》),《莊子》一書,兼明孔、老二家之旨。

    儒道在先,本多相契。

    必視以老解經為非聖無法,亦後世儒生一孔之見已。

    至若泰始(晉武年号)以後,士夫專尚浮虛,不複以世務為事,馴至銅駝埋于荊棘,胡馬馳于郊壇,而猶麈尾唾壺,清談不息。

    末流之弊,亦難以罪倡始之人。

    當魏齊王芳時,何晏有奏曰:“善為國者,必先治其身。

    治其身者,慎其所習。

    所習正,則其身正,其身正,則不令而行;所習不正,則其身不正,其身不正,則雖令不從。

    是故為人君者,所與遊,必擇正人;所觀覽,必察正象。

    放鄭聲而弗聽,遠佞人而弗近,然後邪心不生,而正道可宏也。

    ”又曰:“可自今以後,禦幸式乾殿,及遊豫後園,皆大臣侍從。

    因從容戲宴,兼省文書,詢謀政事,講論經義,為萬世法。

    (《三國志·齊王芳傳》)以此觀之,晏雖好老莊,豈欲遺棄世務者哉!清錢大昕作《何晏論》以為其奏有大臣之風(見《潛研堂文集》)。

    然則前之何、王,未可與後之王(衍)、樂(廣)同語也。

     晏與弼同宗老莊,而其所見亦有不同者。

    何劭為王弼作傳(見《三國志》注),謂:“晏以為聖人無喜怒哀樂,其論甚精。

    鐘會等述之。

    弼與不同,以為‘聖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

    神明茂,故能體沖和以通無;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以應物。

    然則聖人之情,應物而無累于物者也。

    今以其無累,便謂不複應物,失之多矣。

    ’”今觀弼注《老子》“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曰:“凡有皆始于無。

    故未形無名之時,則為萬物之始。

    及其有形有名之時,則長之、育之、亭之、毒之,為其母也。

    言道以無形無名,始成萬物。

    以始以成,而不知其所以,玄之又玄也。

    ”又注“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曰:“木、埴、壁,所以成三者,而皆以無為用也。

    言無者,有之所以為利,皆賴無以為用也。

    ”其義正合。

    是弼雖主于無,而亦不廢有。

    以視晏之專于無者,說尤圓矣。

    然弼實後于晏。

    弼幼時,晏見而奇之,歎曰:“仲尼言後生可畏。

    若斯人者,可與言天人之際乎!”晏雖不注《易》,然《管辂别傳》(見《三國志·管辂傳》注)載辂為晏所請,論《易》九事。

    九事皆明。

    晏曰:“君論陰陽,此世無雙。

    ”時鄧飏與晏共坐,飏言:“君見謂善《易》,而語初不及《易》中辭義,何故也?”辂尋聲答之曰:“夫善《易》者,不論《易》也。

    ”晏含笑而贊之:“可謂要言不煩也。

    ”晏知辂之精于《易》,晏之精于《易》,亦可知也。

    《魏氏春秋》(見《三國志·曹爽傳》注)曰:“初夏侯玄、何晏等,名盛于時,司馬景王(師)亦預焉。

    晏嘗曰:‘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夏侯泰初(泰初,玄字)是也;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司馬子元(子元,師字)是也;惟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聞其語,未見其人。

    ’”(唯深、唯幾、惟神三句,皆《易·系辭》)則晏之所以自待者,豈可量哉!《晉書·王衍傳》稱:“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莊立論,以為‘天地萬物皆以無為本。

    無也者,開物成務,無往不存者也。

    ’”何、王并稱,固莫之能軒轾也已。

     玄風雖倡于何、王,而得嵇(康字叔夜)、阮(籍宇嗣宗)諸賢,互相标題,其流始廣。

    康嘗著《釋私論》,略謂:“君子者,心不措乎是非,而行不違乎道者也。

    何以言之?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于矜尚;體亮心達者,情不系于所欲。

    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

    物情順通,故大道無違;越名任心,故是非無措也。

    ”籍有《大人先生傳》,以為:“世之所謂君子,惟法是修,惟禮是克。

    手執圭璧,足履繩墨。

    行欲為目前檢,言欲為無窮則。

    少稱鄉黨,長聞鄰國。

    上欲圖三公,下不失九州牧。

    獨不見群虱之處裈中?逃乎深縫,匿乎壞絮,自以為吉宅也。

    行不敢離縫際,動不敢出裈裆。

    自以為得繩墨也。

    然炎丘火流,焦邑滅都,群虱處于裈中而不能出也。

    君子之處域内,何異夫虱之處于裈中乎!”(見各别集)蔑名教,棄繩墨,蓋自嵇、阮始矣。

    然《晉書·阮籍傳》稱:“籍本有濟世志。

    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

    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

    ”而康《與山濤(字巨源)書》亦言:“阮嗣宗口不論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

    至性過人,與物無傷,惟飲酒過差耳。

    至為禮法之士所繩,疾之如仇雠。

    ”又言:“吾以不如嗣宗,而有慢弛之阙。

    又不識物情,暗于機宜。

    無萬石之慎(萬石君,石奮也),而有好盡之累(國武子好盡言以招人過,見《國語·周語》)。

    久與事接,疵釁日興。

    雖欲無患,其可得乎?”(見康集)是康、籍之放誕,原有所托而然。

    而亦未至過甚也。

    其後阮瞻、王澄、謝鲲、胡母輔之之徒,皆祖述于籍,謂得大道之本。

    乃去巾帻,脫衣服,露醜惡,同禽獸。

    甚者名之謂通,次者名之為達。

    變本加厲,雖樂廣亦譏之,而曰:“名教中自有樂地,何為乃爾。

    ”(見《世說新語》)此于嵇、阮已不似,而況何、王乎?且漢儒自賈誼、董仲舒以至徐幹,其為說無不緻重于禮者。

    非不知禮之為人所苦難也,誠以人之性猶乎水然,無以防堰之,則将泛濫而大為害于天下。

    若夫上智之士,雖有蕩佚,不離于法,是則希世而一見,未可以望之凡流也。

    何、王、嵇、阮,皆禀絕世之姿,有拔俗之志,而骛于高遠,遺其卑近。

    其亦曾子所雲“堂堂乎張,難與并為仁”者耶(見《論語》)?而阮瞻、王澄,又不善學之。

    無贲、育之勇,而欲舉千鈞之鼎,宜其絕膑矣。

     抑老莊之學,易托者,放誕之行;而難造者,玄遠之詣。

    當時虛無之宗,前推何、王,後稱王、樂。

    衍、廣在晉,皆跻列高位,而詭時自保,莫敢正言。

    迨宗社既傾,身亦随隕。

    老子有言:“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若衍與廣,豈真知老莊者哉!然《晉書·王衍傳》載王敦過江,常稱衍曰:“夷甫處衆中,如珠玉在瓦石間。

    ”顧恺之作《畫贊》稱:“衍岩岩清峙,壁立千仞。

    ”(見《世說新語》)即石勒殺衍者,而亦謂其黨孔苌曰:“吾行天下多矣,未嘗見如此人。

    ”(《晉書·王衍傳》)《廣傳》載衛瓘逮與魏正始中諸名士談論,見廣而奇之,命諸子造焉,曰:“此人之水鏡,見之瑩然,若披雲霧而睹青天也。

    ”夫内有所得,外則形之,莊子所雲“畸于人而侔于天”者(《大宗師》),衍、廣亦幾得之矣。

    又衍嘗喪幼子,山簡吊之,衍悲不自勝,簡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衍曰:“聖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

    然則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王衍傳》)衍自言:“與人語甚簡至,而及見廣,便覺己之煩。

    ”廣論每以約言析理,厭(同餍)人之心(《廣傳》)。

    客有問指不至者(公孫龍之說),廣亦不複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觸幾曰:“至不?”客曰:“至。

    ”廣因又舉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世說新語》)衛玠總角時,嘗問廣夢。

    廣雲:“是想。

    ”玠曰:“神形所不接而夢,豈是想耶?”廣曰:“因也。

    ”玠思之經月不得,遂以成疾。

    廣聞故,命駕為剖析之,玠即愈(《廣傳》)。

    辭約而理妙如此,斯又豈淺人所可剽竊為之者哉!渡江以後,風流益扇。

    元嘉(宋文帝)之間,遂至專立玄學,以相教授。

    以《莊》、《老》、《周易》,總謂三玄,談論則為玄言,著述則為玄部。

    于是景附草靡,天下成風矣。

    然觀王僧虔《戒子書》言:“往年有意于史。

    取《三國志》聚置床頭,百日許後業就。

    玄自當小差(差,猶過也)于史,猶未近仿佛。

    曼倩(東方朔)有雲:‘談何容易。

    ’見諸玄,志為之逸,腸為之抽。

    專一書,轉通十數家注。

    自小至老,手不釋卷,尚未敢輕言。

    汝開《老子》卷頭五尺許,未知輔嗣何所道,平叔何所說,馬、鄭何所異,指例何所明。

    而便盛于麈尾,自呼談士。

    此最險焉。

    ”(《南齊書·王僧虔傳》)夫開《老子》卷頭五尺許,而便自稱談士,當時豈獨僧虔之子然哉!是故玄學雖開于何、王,而嵇、阮一變焉;王、樂一變焉;至渡江之後,則又變焉。

    及夫天下皆談士,而玄學微矣。

     當玄風盛時,說經者無不雜以老莊。

    今六朝經師之說,多佚。

    特偶見于唐、宋注疏中。

    而梁皇侃《論語義疏》具存。

    觀其所引,玄虛之語,往往而是。

    如“六十而耳順”,孫綽(晉)雲:“耳順者,廢聽之理也。

    朗然自玄悟,不複役而後為。

    ”“子畏于匡”,孫綽雲:“兵事險阻,常情所畏。

    聖人無心,故以物畏為畏也。

    ”“久矣吾不複夢見周公”,李充(晉)雲:“聖人無想,何夢之有。

    蓋周德之日衰,故寄慨于不夢。

    ”“吾不試,故藝”,缪協(晉)雲:“兼愛以忘仁,遊藝以去藝。

    ”“顔淵死,子哭之恸”,缪協雲:“聖人體無哀樂,而能以哀樂為體,不失過也。

    ”其尤甚者,“回也其庶乎,屢空”,顧歡(齊)雲:“夫無欲于無欲者,聖人之常也;有欲于無欲者,聖人之分也。

    二欲同無,故全空以目聖;一有一無,故每虛以稱賢。

    ”太史叔明(梁)申之雲:“按其遺仁義,忘禮樂,隳支體,黜聰明,坐忘大通,(見《莊子·人間世》《大宗師》)此忘有之事也。

    忘有頓盡,非空而何?若以聖人驗之,聖人忘忘,大賢不能忘忘。

    不能忘忘,心複為未盡。

    一未一空,故屢名生焉。

    ”其解經者如此,豈獨向秀、郭象之注《莊》,張湛之注《列》為玄言之宗哉!又老莊之學,多可與釋氏相通。

    故談玄者,往往喜與釋子周旋,而釋子亦盛治老莊。

    如高坐道人到江左,王導一見,奇之,曰:“此吾徒也。

    ”(《世說新語注》)王逸少作會稽,初至,支道林在焉。

    孫興公(即綽)謂王曰:“支道林拔新領異,胸懷所及乃自佳。

    卿欲見不?”乃與支共載往王(《世說》)。

    康僧淵在豫章,去郭數十裡,立精舍,閑居研講,希心理味。

    庾公(亮)諸人,多往看之。

    觀其運用吐納,風流轉佳(《世說》)。

    而支公尤深于名理。

    《莊子·逍遙遊》舊是難處,諸名賢所共鑽味,不能拔理于郭、向之外。

    支在白馬寺中,将馮太常(懷)共語,因及《逍遙》,支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表,立異義于衆賢之外,皆是諸名賢尋味之所不得,後遂用支理。

    又支與許(詢)、謝(安)盛德,共集王(濛)家。

    謝顧謂諸人:“今日可謂彥會,時既不可留,此集固亦難常。

    當共言詠,以寫其懷。

    ”許便問主人有《莊子》不,正得《漁父》一篇。

    謝看題,便各使四座通。

    支先通,作七百許語,叙緻精麗,才藻奇拔,衆鹹稱善。

    又僧意在瓦官寺,王苟子(修)來與語,便使其唱理,意謂王曰:“聖人有情不?”王曰:“無。

    ”重問曰:“聖人如柱耶?”王曰:“如籌算。

    雖無情,運之者有情。

    ”僧意雲:“誰運聖人耶?”苟子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