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藝術家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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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著者所見,中國文明範疇的一切狀态中,隻有藝術可予世界文化以不朽的貢獻。

    這論點,我想無須乎嚴重的争辯。

    至論到中國的科學,無論怎樣,未見有可為引以自負者…… 一、藝術家 就著者所見,中國文明範疇的一切狀态中,隻有藝術可予世界文化以不朽的貢獻。

    這論點,我想無須乎嚴重的争辯。

    至論到中國的科學,無論怎樣,未見有可為引以自負者,雖中國的無學理根據的醫藥學,可貢獻給世界,予以豐富的研究與發明之園地。

    中國的哲學,不會在西方留不朽的印象,因為中國哲學以其中庸、謹饬、和平的特性,永遠不會适合歐美人的氣質的。

    這種中國哲學的特性,完全系體力減退的結果,而歐美人的氣質則充溢着進取的活力。

     為了同一理由,中國的社會組織,也将永不會适合歐美的社會。

    孔子思想太拘守于事實,道家思想的态度太冷漠,而佛教思想過于消極,不适于西洋積極的人生觀。

    歐美的人民怎樣的活動着,他們天天在遣送人員探險北極,在征服太空或打破速度記錄,一定不會變成純良的佛教徒。

    著者曾經遇見過幾個歐洲和尚,可以借重來作為全體歐洲和尚的标本,他們的說話是那樣的宏亮而熱切,到底也掩不住他們心底的騷攘的情緒。

    特殊像吾有一次見過的一個和尚,在他的有力的痛斥歐洲社會的時候,他很想叱咤風雲,呼風喚雨,從天宮召硫磺烈焰,一把火把整個歐洲燒個幹淨。

    當西洋人披上袈裟,竭力想顯出平靜消極的态度,隻覺得頗堪引人發笑耳。

     進而言之,倘把中國看做一個沒有藝術理解力的國家是不公平的,中國人某種深深隐藏的心曲,隻有從他的藝術的反映中被了解,因為,相貌醜心美的柏仇拉克(CyranodeBergerac),中國精神的最銳敏最精細的感性,是隐藏于那些不甚引人愛悅的表面後面。

    中國人的呆闆無情的容貌底下,隐蓄著一種熱烈的深情沉郁規矩的儀态背後,含存有活潑豪爽的内心。

    那些粗魯的黃色手指會塑造出愉快而和諧的形象,而高顴骨的上面,從杏形的眼睛裡閃出溫和的光線,很愉快的凝集于細膩的姿容上面。

    上自祠天的聖殿,下至文人信箋及其他工藝品,中國藝術顯示出一種纖巧和諧的情調,判别出人類性靈最優美的技巧的産物。

     中國藝術的特性,可由平靜與和諧判别出來,而平靜和諧出自中國藝術家的心底。

    中國藝術家是這麼一種典型的人,他們的天性安靜和平,不受社會的桎梏,不受黃金的引誘,他們的精神深深地沉浸于山水和其他自然的現象之間。

    總之,他們的胸懷澄清而不懷卑劣的心意。

    因為一位優越的藝術家,吾們相信一定是個好人,他必須首先要堅貞其心志,曠達其胸襟,達到這種目的的重要方法為遊曆,或為沉靜的内省。

    這是中國畫家所應經過的嚴格訓練,這樣的訓練極易舉出任何一個中國畫家來做例證。

    文征明曾言:人品不高者畫品便見卑下。

    中國的藝術家,必先有優越的修養與淵博的學問,董其昌為一代大師,其言曰:“讀萬卷書,行千裡路,胸中脫去塵濁,自然丘壑内營,立成鄂,随手寫出,皆為山水傳神。

    ”是以中國藝術家的學習繪畫,不是走進畫室,叫一個姑娘把衣褲剝個精光,然後細細地審察她的肉體的每一部分,描繪它的輪廓與線條也不摹拟古代希臘羅馬的石膏像——歐美有些守舊的美術學校使用這個方法訓練繪畫的。

    中國的藝術乃縱情于山水之間,注重遊曆,安徽的黃山、四川的峨嵋山都是很好的去處。

     中國畫家的隐逸山林生活,有幾種理由是很關重要的。

    第一,藝術家須貫注全神于自然界的千變萬化的形像以攝取其印象,同時觀摹其栖息附着的草蟲樹木煙雲瀑布,欲将此等形象靈活地收之腕底,必先出以真情的愛好,使其精神與之融會貫通他必先熟習它們自然的條理,他得稔悉樹林早晚陰影色彩之變換,他得親曆岫雲的盤峰岩、繞林樹的情景。

    但較之冷靜沖淡之觀察尤為重要者,為其全部精神的受自然之洗禮。

    明李日華(一五六五——一六三五)嘗這樣描寫大畫家的精神修養: 黃子久終日隻在荒山亂石叢木深篠中坐,意态忽忽,人不測其為何。

    又每往泖中通海處,看激流轟浪,雖風雨驟至,水怪悲詫而不顧。

    噫,此大癡之筆,所以沈郁變化,幾與造物争神奇哉! 第二,中國繪畫科目有所謂山水畫者,常描繪山巒煙樹,尤多峥嵘古怪之峰岩,其形狀非曾經親曆其境者,幾不敢置信,是以栖隐山林,實即為一種對于自然的壯麗之追求。

    中國畫家倘到了美國,他的題材上的第一個目标,将揀選大峽谷(GrandCanyon)或班夫(Banff)附近的山林。

    到了這種偉大的環境裡面,天然他獲得精神上的興奮,同樣也獲得體力上的興奮。

    說來稀奇,這個世界上精神的興奮往往是伴随着體力的興奮而發展的,而生命的觀念,居于五千呎高度者與地面上又自不同。

    歡喜騎馬的人時常對人說,當一個人跨上馬背,他對于這個世界,另有一種看法。

    我相信是千真萬确的。

    栖隐山林的意義是以亦在提高道德修養,這殆為一般畫家從事遊曆的最重要最終極的理由。

    這樣,那些畫家栖居于飄飄欲仙的高處,用其舒泰的精神,俯瞰世界,而這種精神就灌注到繪畫裡去。

    及思慮既經澄清,意志既經貞潔然後重返城市生活,以其所獲,施舍于那些不得享清福的人們。

    他的題材可以變更,他的山林的恬靜精神永久存留。

    當他感覺自己這種精神消磨已罄,則他将重事遊曆,重受山林清逸之洗禮。

     就是此恬靜和諧精神,山林清逸之氣又沾染一些隐士的風度,表征着一切中國繪畫的特性。

    結果,它的特性不是超越自然,而與自然相融和。

     二、中國書法 一切藝術的悶葫蘆,都是氣韻問題,是以欲期了解中國藝術,必自中國人所講究的氣韻或藝術靈感之源泉始。

    假定氣韻是有世界的通性的,而中國人也未嘗獨占自然氣韻的專利權,惟很可能的尋索出東西兩方的感情強度的差異。

    上面論述理想中的女性時,已經指出,西洋藝術家一貫地把女性人體當作完美韻律的最高理想的客體看待而中國藝術家及藝術愛好者常以極端愉快的态度玩賞一隻蜻蜓,一隻青蛙,一頭蚱蜢或一塊峥嵘的怪石。

    是以依著者所見,西洋藝術的精神,好像是較為肉體的,較為含熱情,更較為充盈于藝術家的自我意識的而中國藝術的精神則較為清雅,較為謹饬,又較為與自然相調和。

    吾們可以引用尼采(Nietzechean)的說法而說中國藝術是愛美之神愛普羅的藝術,而西洋藝術乃為暴君但奧尼細阿斯(Dionysius)的藝術,這樣重大的差别,隻有經由不同的理解力和韻律欣賞而來。

    一切藝術問題都是氣韻問題,吾們可以說任何國家都是一樣,也可以說直到目前,西洋藝術中的氣韻還未能取得主宰之地位,而中國繪畫則常能充分運用氣韻的妙處。

     所可異者此氣韻的崇拜非起于繪畫,而乃起于中國書法的成為一種藝術。

    這是一種不易理解的脾氣,中國人往往以其愉悅之神态,欣賞一塊寥寥數筆勾成的頑石,懸之壁際,早以觀摩,夕以流覽,欣賞之而不厭。

    ——此種奇異的愉悅情緒,迨歐美人明了了中國書法的藝術原則,便是容易了解的。

    是以中國書法的地位,很占重要,它是訓練抽象的氣韻與輪廓的基本藝術,吾們還可以說它供給中國人民以基本的審美觀念,而中國人的學得線條美與輪廓美的基本意識,也是從書法而來。

    故談論中國藝術而不懂書法及其藝術的靈感是不可能的。

    舉例來說,中國建築物的任何一種形式,不問其為牌樓,為庭園台榭,為廟宇,沒有一種形式,它的和諧的意味與輪廓不是直接攝取自書法的某種形态的。

     中國書法的地位是以在世界藝術史上确實無足與之匹敵者。

    因為中國書法所使用的工具為毛筆,而毛筆比之鋼筆來得潇灑而機敏易感,故書法的藝術水準,足以并肩于繪畫。

    中國人把“書畫”并稱,亦即充分認識此點,而以姊妹藝術視之。

    然則二者之間,其迎合人民所好之力孰為廣溥,則無疑為書法之力。

    書法因是成為一種藝術,使有些人費繪畫同樣之精力,同等之熱情,下工夫磨練,其被重視而認為值得傳續,亦不亞于繪畫。

    書法藝術家的身份,不是輕易所能取得,而大名家所成就的程度,其高深迥非常人所能企及,一如其他學術大師之造詣。

    中國大畫家像董其昌、趙孟輩同時又為大書法家,無足為異。

    趙孟(一二五四——一三二二)為中國最著名書畫家之一,他講他自己的繪畫山石,有如寫書法中之“飛白”,而其繪畫樹木,有如書法中之篆體。

    繪畫的筆法,其基本且肇端于書法的“永”字八法。

    苟能明乎此,則可知書法與繪畫之秘笈,系出同源。

     據我看來,書法藝術表示出氣韻結構的最純粹的原則,其與繪畫之關系,亦如數學工程學天文學之關系。

    欣賞中國書法,意義存在于忘言之境,它的筆畫,它的結構隻有在不可言傳的意境中體會其真味。

    在這種純粹線條美與結構美的魔力的教養領悟中,中國人可有絕對自由貫注全神于形式美而無庸顧及其内容。

    一幅繪畫還得傳達一個對象的物體,而精美的書法隻傳達它自身的結構與線條美。

    在這片絕對自由的園地上,各式各樣的韻律的變化,與各種不同的結構形态都經嘗試而有新的發現。

    中國之毛筆,具有傳達韻律變動形式之特殊效能,而中國的字體,學理上是均衡的方形,但卻用最奇特不整的筆姿組合起來,是以千變萬化的結構布置,留待書家自己去決定創造。

    如是,中國文人從書法修練中漸習的認識線條上之美質,像筆力、筆趣、蘊蓄、精密、遒勁、簡潔、厚重、波磔、謹嚴、灑脫又認識結體上之美質,如長短錯綜,左右相讓,疏密相間,計白當黑,條暢茂密,矯變飛動,有時甚至可由特意的萎頹與不整齊的姿态中顯出美質。

    因是,書法藝術齊備了全部完美觀念的條件,吾們可以認作中國人審美的基礎意識。

     書法藝術已具有二千年的曆史,而每一個作家都想盡力創造獨具的結體與氣韻上的新姿态。

    是在書法中,我們可以看出中國藝術精神的最精美之點。

    有幾種姿态崇拜不規則的美,或不絕的取逆勢卻能保持平衡,他們的慧黠的手法使歐美人士驚異不置。

    此種形式在中國藝術别的園地上不易輕見,故尤覺别緻。

     書法不獨替中國藝術奠下審美基礎,它又代表所謂“性靈”的原理。

    這個原理倘能充分了解而加以适當處理與應用,很容易收得有效的成果。

    上面說過,中國書法發現了一切氣韻結體的可能的姿态,而它的發現系自然界攝取的藝術的靈感,特殊是從樹木鳥獸方面——一枝梅花,一條附有幾片殘葉的葡萄藤,一支跳躍的斑豹,猛虎的巨爪,麋鹿的捷足,駿馬的勁力,熊罴的叢毛,白鶴的纖細,松枝的糾棱盤結,沒有一種自然界的氣韻形态未經中國畫家收入筆底,形成一種特殊的風格者。

    中國文人能從一枝枯藤看出某種美的素質,因為一枝枯藤具有自在不經修飾的雅逸的風緻,具有一種含彈性的勁力。

    它的尖端蜷曲而上繞,還點綴着疏落的幾片殘葉,毫無人工的雕琢的痕迹,卻是位置再适當沒有,中國文人接觸了這樣的景物,他把這種神韻融會于自己的書法中。

    他又可以從一棵松樹看出美的素質,它的軀幹勁挺而枝叉轉折下彎,顯出一種不屈不撓的氣派,于是他把這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