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中國人的心靈

關燈
這樣說:“與其媚于奧,甯媚于竈。

    ”可見其說道鬼神,于心甚安,真是天真可愛,故又說:“祭神如神在”“敬鬼神而遠之。

    ”至他的對待鬼神的态度則甯願彼此互不相涉。

     韓退之為唐代一大文豪,亦為擁護孔教的一大健将,他繼承着孔子這種天真的态度。

    當他谪居現在的汕頭附近的時候,适有鳄魚為患,他遂寫了一篇聲調铿锵的《祭鳄魚文》,一若鳄魚竟受了他這篇優美雄健的文章所感動(因為他是中國曆史上最著名的文章能手之一),照他自己的證述,鳄魚從此不複出現于此縣。

    韓退之到底誠意的信仰此事與否,殊無益以考究。

    倘欲發問這個問題,即是誤解了實況,因為他的回答十之八九将為:“吾何以能知其真,然足下卻何以知其非真?”這實在是不可思議論的論調,既承認解決此等問題,非吾人智力所能勝任,倒不如漠視而過之。

    韓退之為具有偉大膽識者,而且不是一個迷信人物,因為他是著名的《論佛骨表》的著者,在這篇文章裡,他勸皇帝勿遣代表去迎佛骨。

    我想當他執筆寫祭鳄魚文時,一定在暗暗好笑。

    另有幾位膽識偉大的人物,具有較強的辯證力,像後來的司馬溫公,他力辟佛教地獄之說,提出一個質問:為什麼中國未聞佛教學說以前從不夢及地獄之事,但是這樣的辯證方法便不是中國精神的典型。

    對于我印象最深之中國幻想的特型人物,是像《聊齋志異》等中國文人從幻象演繹出來的女鬼故事,尤其那些被遺棄而抑郁以死和屈死的女子的幽靈。

    他們附着于婢女的身體而申述其願望于生人,或由已死的情人,複來缱绻,且為之産子。

    這種故事,充溢着人類的情感,最為中國人所愛讀。

    因為中國的幽靈,奇妙地酷肖生人,而女性的幽靈更為可愛:她們也有多情善妒的,或至享受着一部分平常人類的生活。

     據此等筆記所描寫,倘有書生孤齋夜讀,遇此等幽靈鬼怪出現,倒不甚可怕。

    蓋當燈火黯淡欲滅,有書生蒙眬而入睡,忽聞綢衣窸窣聲,及睜眼視之,則一麗姝,可十六七,慧秀嬌媚,光華照人,方睨之而笑。

    她們往往為多情熱烈之少女,我蓋深信此等故事而為孤寂書生引以自慰之願望。

    她也能用種種狡黠手段羅緻财帛以助情人之貧乏也能體貼護侍他的疾病,其溫潤慈和勝過于現代之新式看護。

    更奇者,她有時還能替他蓄聚金錢,當他作客他方,她複能耐心地為他守候。

    所以她也能保持貞潔的節操。

    如此同居戀愛的時期,少則三五日、數星期,至可延長及一世之久,直等她替他生了小孩,孩子又長大成人,應試及第,及至榮歸鄉裡,則忽失故居所在,但見古墓荒冢,有一穴穿于地下,其中躺一已死之母狐。

    因為此當年所謂麗姝,即中國人津津樂道的狐仙之一。

    有則她忽然隐逸,臨去卻還留一短箋,叙明她實為一狐狸,但欲享受人生幸福,因來缱绻。

    今見彼等已能發達,伊深為欣慰,但願彼等恕伊之孟浪,末複緻其戀戀不舍之情雲雲。

     這是中國人拟想的典型,其幻像非若高翔九天之上,而将心上的幻影披以奧妙,予以人類之情感與憂郁。

    它具有一種蠱惑的美質,使人信以為真,不求完全合理,亦不可明确地解釋。

    中國人之幻想的美質一向未為人所注意,感将于此翻譯一段故事,叫做《倩娘離魂記》,系出于唐人手筆。

    著者固不能确斷此故事之準确性若何,但知此事迹約當紀元六九○年前後,适值武後當政時代。

    吾國之小說,戲劇和其他文人著作,往往多有類此典型的故事,其内容乃将神異的事迹寫成可信,因其逼肖人類之性質。

     天授三年,清河張镒,因官家于衡州,性簡靜,寡知友,無子,其女二人,其長早亡,幼女倩娘,端妍絕倫。

    镒外甥太原王宙,幼聰悟,美容範,镒常器重。

    每曰:“他時當以倩娘妻之。

    ”後各長成,與倩娘常私,感想于寤寐,家人莫知其狀。

    後有賓察之選者求之,镒許焉。

    女聞而抑郁,宙亦深恚恨,托以當調請赴京,止之不可,遂後遣之。

    宙因恨悲痛,決别上船。

    日暮至山郭數裡,夜方半,宙不寐,忽聞岸上有人行聲甚速,須臾至船問之,乃倩娘步行跣足而至。

    宙驚喜發狂,執手問其從來,泣曰:“君厚意如此,寝食相感,今将奪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将殺身奉報,是以亡命來奔。

    ”宙非意所望,欣悅特甚,遂匿倩娘于船,連夜遁去,倍道兼行,數月至蜀。

    凡五年,生兩子,與镒絕信。

    其妻常思父母,涕泣言曰:“吾曩日不能相負,棄大義而來奔君,今向五年,恩慈間阻,覆載之下,無顔獨存也!”宙哀之曰:“将歸,無苦!”遂俱歸衡州,既至,宙獨身先至镒家,首謝其事。

    镒大驚曰:“倩娘疾在閨中數年,何其詭說也?”宙曰:“見在舟中。

    ”镒大驚,促使人驗之,果見倩娘在舟中,顔色怡暢,訊使者曰:“大人安否?”家人異之,疾赴報镒。

    室中女聞喜而起,飾裝更衣,笑而不語,出與相迎,翕然而合為一體,其衣裳皆重。

    其家以事不常,秘之,惟親戚間有潛知之者。

    後四十年間,夫妻偕老,二男并孝廉,擢第至丞尉。

     大概宇宙的現象,至今還沒有充分解釋清楚,至頗有餘地以容納這樣的幻想之存在。

    拟想的正當用途,乃以“美”裝飾這個世界。

    比方像在道德的領域内,人類智力乃用以轉變這個世界使成為滿足人生的場所而在藝術的領域内,是用拟想的天才在這個勞苦乏味的世界上撒布一層美的薄幕,使它生動而适合吾們的審美的享受。

    在中國,生活的藝術,與繪畫、詩,合而為一。

    十七世紀末期,大文學家李笠翁在他的戲曲《意中緣》裡有這麼兩句: 已觀山上畫, 更看畫中山。

     拟想引用其潛思冥索,将貧愁化入美境,吾人讀杜甫詩,此旨最能明顯。

    美可以存在于茅舍中,亦可以存在于蚱蜢、存在于蟬翼中最稀奇處,美亦可以存在于岩石中,世界上隻有中國人會孤零零畫一幅峋嶙殘罅的怪石圖。

    懸諸壁上,欣賞終日而不厭,此等怪石非為凡尼斯或馥勞倫斯的雕像,而是不加修飾的白描的藝術,存留着自然形态的粗魯的韻律。

    吾們的審美享受即出自此等藝術中。

    的确,中國人的心是極端的精細的,幾可以從一顆小小的石卵探索其美質,因為他們總是興奮地從這個悲愁慘苦的世界上攝取最後一分的快樂。

    一幅孤零峥嵘的怪石,或一頭貓兒密視草蟲的繪畫真是最配中國人胃口的藝術,它們可以讓一般人閑情欣賞,悠遊卒歲,雖戰争爆發于戶外而不顧。

    從平凡生活中尋求美,是中國的拟想之價值,真和華茲華斯(WordsWorth)一樣,華茲華斯為英國一切詩人中最富有中國精神者。

    明末學者蕭士玮,在雨點中也感到了美,他在筆記中說:人倘在雨點中久立而不去,可以體味出一種美的感覺來。

    這樣的說法即為一般通行之筆記體裁。

    但這不僅是文學的要旨,亦為人生的要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