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中國人之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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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的忍耐雖屬舉世無雙,可是他的“無可無不可”,享盛名尤為久遠。

    這種品性,吾深信又是産生于社會環境。

    下面有一個對照的例子,故事雖非曲折,卻是意味深長,堪為思維…… 一、圓熟 德性“Character”是一個純粹英國典型的字,除了英國以外,在他們的教育和人格的理想上把“德性”看得像中國那樣着重之國家恐怕是很少很少。

    中國人的整個心靈好像被它所控占着,緻使他們的全部哲學,直無暇以計及其他。

    全然避免離世絕俗的思想,不卷入宗教的誇耀的宣傳,這種封建德性的中心理想,經由文學,戲劇,諺語勢力的傳導,穿透到最下層的農夫,使他有一種可憑藉以資遵奉的人生哲理。

    不過英語Character一字,尚表現有力量、勇氣、癖性的意義,有時更指當憤怒失望之際所現的抑郁而中國文中的“德性”一語,使吾人浮現出一個性情溫和而圓熟的人物的印象,他處于任何環境,能保持一顆鎮定的心,清楚地了解自己,亦清楚地了解别人。

     宋代理學家深信“心”具有控制感情的優越勢力,并自負地斷言,人苟能發明自己的本心并洞悉人生,則常能克勝不利之環境。

    《大學》為孔教的入門書籍,中國學童初入學,常自讀此書始,它把“大學之道”定義為“在明明德”這樣的意義,殆不可用英語來解釋,隻可以說是智識的培育發展而達于智慧的領悟。

    人生和人類天性的圓熟的領悟,常為中國德性的理想而從這個領悟,又抽繹出其他美質,如和平、知足、鎮靜、忍耐這四種美質即所以顯明中國人德性之特征。

    德性的力量實際即為心的力量,孔門學者作如是說:當一個人經過智育的訓練而養成上述的德行,則吾們說,他的“德性”已經發育了。

     往往此等德行的修進,得力于孔教的宿命論。

    宿命論乃和平與知足之源泉,适反乎一般所能置信者。

    一位美麗而有才幹的姑娘,或欲反對不适合之婚姻,但倘值一個偶然的環境使她與未婚夫婿不期而遇,則可使她信以為這是天意欲牽合此一對配偶,她馬上可以領悟她的命運而成為樂觀知足之妻子,因為她的心目中,丈夫是命中注定底冤家,而中國有句俗語,叫做“前世的冤家,狹路相逢。

    ”有了這樣的理解,他們會相親相愛,又時時會吵吵鬧鬧,扭做一團,打個不休,所謂歡喜冤家。

    因為他們相信頂上三尺有神明,而這神明卻監臨下界,有意使他們免不掉此等吵吵鬧鬧玩把戲。

     吾們倘把中華民族加以檢讨,而描繪出他們的民族德性,則可以舉出下列種種特征:(一)為穩健(二)為淳樸(三)為愛好自然(四)為忍耐(五)為無可無不可(六)為老猾俏皮(七)為生殖力高(八)為勤勉(九)為儉約(十)為愛好家庭生活(十一)為和平(十二)為知足(十三)為幽默(十四)為保守并(十五)為好色。

    大體上,此等品性為任何民族都可能有的單純而重要的品性。

    而上述所謂德性中之幾項,實際乃為一種惡行,而非美德,另幾項則為中性品質,他們是中華民族之弱點,同時亦為生存之力量。

    心智上穩健過當,常挫弱理想之力而減損幸福的發皇和平可以轉化為懦怯的惡行忍耐也可以變成容納罪惡的病态之寬容保守主義有時可成為遲鈍怠惰之别名,而多産對于民族為美德,對于個人則為缺點。

     但上述一切性質都可以統括起來包容于“圓熟”一個名詞裡頭。

    而此等品性是消極的品性,它們顯露出一種靜止而消極的力量,非是年輕的活躍與羅曼斯的力量。

    它們所顯露的文化品性好像是含有以支持力和容忍力為基礎之特質,而沒有進取和争勝精神的特質。

    因為這種文化,使每個人能在任何環境下覓取和平,當一個人富有妥協精神而自足于和平狀态,他不會明了年輕人的熱情于進取與革新具有何等意義。

    一個老大民族的古老文化,才知道人生的真價值,而不複虛勞以争取不可達到之目的。

    中國人把心的地位看得太高,緻剝削了自己的希望與進取欲。

    他們無形中又有一條普遍的定律:幸福是不可以強求的,因是放棄了這個企望。

    中國常用語中有雲:“退一步着想”,故從無盲進的态度。

     所謂圓熟,是一種特殊環境的産物。

    實際任何民族特性都有一有機的共通性,其性質可視其周圍的社會、政治狀況而不同,蓋此共通性即為各個民族所特有的社會政治園地所培育而發榮者也。

    故“圓熟”之不期而然出産于中國之環境,一如各種不同品種的梨出産于其特殊适宜的土地。

    也有生長美國的中國人,長大于完全不同的環境,他們就完全不具普通中國人之特性他們的單純的古怪鼻音,他們的粗率而有力的言語,可以沖散一個教職員會議。

    他們缺乏東方人所特具之優點:柔和的圓熟性。

    中國的大學生比之同年齡的美國青年來得成熟老蒼,因為初進美國大學一年級的中國青年,已不甚高興玩足球,駕汽車了。

    他老早另有了别種成年人的嗜好和興趣,大多數且已結過了婚,他們有了愛妻和家庭牽挂着他們的心,還有父母勞他們懷念,或許還要幫助幾個堂兄弟求學。

    負擔,使得人莊重嚴肅,而民族文化的傳統觀念亦足使他們的思想趨于穩健,早于生理上自然發展的過程。

     但是中國人的圓熟非自書本中得來,而出自社會環境,這個社會見了少年人的盛氣熱情,會笑出鼻涕。

    中國人有一種輕視少年熱情的根性,也輕視改革社會的新企圖。

    他們譏笑少年的躁進,譏笑“天下無難事”之自信,所以中國青年老是被教導在長者面前縮嘴閉口,不許放肆。

    中國青年很快地理會這個道理,因此他們不肯憨頭憨腦,硬撐革新社會的計劃,反而附從譏評,指出種種可能的困難,不利于任何新的嘗試。

    如此,他踏進了成熟的社會。

    于是留學生自歐美回國了,有的煊煊赫赫地制造牙膏,叫做“實業救國”或則翻譯幾首美國小詩,叫做“介紹西洋文化”。

    又因他們須擔負大家庭生活,又要幫助堂兄弟輩尋覓位置,假使他任職教育界,勢不能常坐冷闆凳,必須想個方法巴求飛黃騰達,譬如說做個大學校長,這才不失為家庭的好分子。

    這樣向上攀爬的過程,給了他一些生命和人性上不可磨滅的教訓。

    假使他忽略了這種種經驗,仍保持其年輕熱血的态度,到了三十歲還興奮地主張改進革新,那他倘不是徹底的呆子,便是搗亂分子。

     二、忍耐 讓我先來談談三大惡劣而重要的德性:忍耐,無可無不可,老猾俏皮。

    它們是怎樣産生的?吾相信這是文化與環境的結果。

    所以它們必是中國人心理狀态的一部分。

    它們存在迄于今日,因為我們生存于數千年特性的文化與社會的勢力下。

    若此等勢力除去,其品性亦必相當地衰微或消滅,為天然之結論。

    忍耐的特性為民族謀适合環境之結果,那裡人口稠密,經濟壓迫使人民無盤旋之餘地,尤其是,家族制度的結果,家庭乃為中國社會之雛型。

    無可無不可之品性,大部分緣于個人自由缺乏法律保障,而法律複無憲法之監督與保證。

    老猾俏皮導源于道家之人生觀——老猾俏皮這個名詞,恐猶未足以盡顯這種品性的玄妙的内容,但亦缺乏更适當的字眼來形容它。

    當然,上述三種品性皆源導于同一環境,其每一品性列舉一原因者,乃為使眉目較為清楚耳。

     忍耐為中國人民之一大美德,無人能猜想及有受批駁之虞。

    實際上它所應受批駁的方面,直可視為惡行。

    中國人民曾忍受暴君、虐政、無政府種種慘痛,遠過于西方人所能忍受者,且頗有視此等痛苦為自然法則之意,即中國人所謂天意也。

    四川省一部分,賦稅預征已達三十年之久,人民除了暗中詛罵,未見有任何有力之反抗。

    若以基督徒的忍耐與中國人作一比較,不啻唐突了中國人,中國人之忍耐,蓋世無雙,恰如中國的景泰藍瓷器之獨步全球,周遊世界之遊曆家,不妨帶一些中國的“忍耐”回去,恰如他們帶景泰藍一般,因為真正的個性是不可摹拟的。

    吾們的順從暴君之苟斂橫征,有如小魚之遊入大魚之口,或許吾們的忍苦量雖假使小一些,吾們的災苦倒會少一些,也未可知。

    可是此等容忍磨折的度量今被以“忍耐”的美名,而孔氏倫理學又諄諄以容忍為基本美德而教誨之,奈何奈何。

    吾不是說忍耐不能算是中國人民之一大德行。

    基督說:“可祝福哉,溫良謙恭,惟是乃能承受此世界。

    ”吾不敢深信此言。

    中國真以忍耐德性承受此半洲土地而守有之乎?中國固把忍耐看作崇高的德行,吾們有句俗語說:“小不忍則亂大謀。

    ”由是觀之,忍耐是有目的的。

     訓練此種德行的最好學校,是一個大家庭,那兒有一大群媳婦舅子,妹倩姊夫,老子和兒子,朝夕服習這種德行,竭力互相容耐,在大家庭中,即掩闼密談,亦未免有忤逆之嫌,故絕無個人回旋之餘地。

    人人從實際的需要以及父母的教訓自幼受了訓練使互相容忍,俾适合于人類的相互關系。

    深刻而徐進的日常漸漬之影響于個性是不可忽視的。

     唐代宰相張公藝以九代同居為世所豔羨。

    一日,唐高宗有事泰山,臨幸其居,問其所以能維持和睦之理,公藝索一紙一筆,書“忍”字百餘為對,天子為流涕,賜缣帛而去。

    中國人非但不以此為家族制度之悲郁的注解,反世世羨慕張公之福,而“百忍”這句成語,化成通俗的格言,常書寫于朱紅箋以為舊曆元旦之門聯。

    隻要家族制度存在,隻要社會建立于這樣的基礎上,即人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但以一個分子的身份生活于和諧的社會關系中,那很容易明了忍耐何以須視為最高德行,而不可免地培育于這個社會制度裡頭。

    因為在這樣的社會裡頭,“忍耐”自有其存在之理由。

     三、無可無不可 中國人的忍耐雖屬舉世無雙,可是他的“無可無不可”,享盛名尤為久遠。

    這種品性,吾深信又是産生于社會環境。

    下面有一個對照的例子,故事雖非曲折,卻是意味深長,堪為思維。

    吾人且試讀英國文學裡湯姆?博朗(TomBrown)母親的臨終遺訓:“仰昂你的頭顱,爽爽直直回答人家的問話。

    ”再把中國母親的傳統的遺囑來作一對比,她們總是千叮萬囑地告誡兒子:“少管閑事,切莫幹預公衆的事情。

    ”她們為什麼這樣叮咛,就因為生存于這一個社會裡,那兒個人的一些權利沒有法律的保障,隻有模棱兩可的冷淡消極态度最為穩妥而安全,這就是它的動人之處,此中微妙之旨固非西方人之所易于理會。

     據吾想來,這種無可無不可态度不會是人民的天生德性,而是我國文化上的一種奇異産物,是吾們舊世界的智慧在特殊環境下熟籌深慮所磨練出來的。

    滕尼(Taine)說過:“罪惡和美德為如糖與硫酸之産物”。

    使非采取這種絕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