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中國人民

關燈
一流學者,同時也是第一等大将,但他既系出生于長江之南,是以為食米者而不是啖馍馍者,從而他的命運注定應為貴顯大臣,而不能為中華民族開創一新的皇朝。

    因為開創帝業這種工作,需要一種北方典型的粗厲豪放的态度,要具備一種淳樸而令人可愛的無賴漢之特性,要有愛好戰争,不厭勞動而善于自利的天才——藐視學問與孔教倫理學,直至大局底南面稱皇,那時孔教的尊皇思想始有用于他,然後大模大樣大講其尊孔之道。

     粗暴豪邁之北方,與柔荏馴良之南方——二者之異點,可以從他們的語言音樂與詩歌觀察而得。

    你可以把陝西的歌曲跟蘇州的歌曲做一對比,立可發覺其絕然不同之差異。

    一方面陝西歌曲聲調铿锵,樂器用擊築拊嗒闆而和歌,音節高而嘹亮,頗類瑞士山中牧歌,歌聲動則回風起舞,似在山巅,似在曠野,似在沙丘。

    另一方面則有那耽安淫逸之蘇州的低音歌曲,其聲調嗚咽哽嗌,似長歎息,似久困喘哮病者之呻吟,因其勉強哼噓而成顫抖之音律。

    即從尋常對話中,亦可以察覺明朗清楚之北平官話,其聲調輕重之轉變分明,令人愉悅而蘇州婦女之甜蜜柔軟之喋喋瑣語,多圓唇元音,抑揚波動,着其重處不用高朗之發聲,而徒拖長其柔悅婉轉之綴音以殿于句末。

    二者之差異固甚顯然。

     關于南方與北方語言腔調之不同,曾有一段有趣故事,據說一次有一位北籍軍官,嘗南下檢閱一連蘇籍之軍隊,當這位軍官大聲喝令“開步……走!”的時候,全體士兵屹立不動,屢次喝令,均屬無效,正無法施行其命令之際,其連長系久居蘇州習于蘇俗者,乃禀請軍官準其另自發令,軍官準之,連長乃一反軍官之清楚明朗的“開步……走!”的急促腔調,而出以婉轉誘惑之蘇州口音,“……開……步……走……嗳……”果然,全體軍隊應聲而前進了。

     詩歌裡面,像這樣歧異的色彩,表現于第四第五第六世紀者,尤為濃厚。

    當時北部中國初次經鞑靼民族之蹂躏,漢人之受有教育者相率渡江而南下。

    值此時抒情詩方發皇于南朝,而南朝統治階級,頗多為抒情詩能手。

    民間複通行一種體裁别緻之戀情小曲,名為“子夜歌”。

    把這種熱情的小詩,與北方新興的富有朝氣的質樸詩作一對比,二者情調之歧異是深刻而明朗的。

    吾們且看那時候南朝歌曲的作風怎樣: 讀曲歌 打殺長鳴雞, 彈去烏臼鳥。

     願得連瞑不複曙, 一年都一曉。

     子夜歌 路澀無人行, 冒寒往相覓。

     若不信侬時, 但看雪上迹。

     南宋之際,又有一種韻律長短錯綜之活潑的抒情詩,稱為“詞”。

    其内容大抵描寫婦女之深閨幽怨,繡闼傷春或則吟詠黛眉粉頰,素抹濃妝或則吟詠紅燭朱欄,絲帏錦屏道相思之苦,熱戀之情。

    “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惜彎淺黛,長長眼”。

    其幽韻多似此類。

    人民而習馭于此種戀情詩歌之萎靡情緒,其被發表豪放質樸簡短詩歌情緒之北方民族所征服,固為自然之結果。

    北方之詩歌蓋直接取自荒涼北方之景色而不加潤色者。

    下面一首為很好的例子: 敕勒川, 陰山下。

     天似穹廬, 籠蓋四野。

     天蒼蒼,地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看她一首小詩,倒是魔力非凡,相傳一位北朝大将,竟能藉此短短數句之力,于新敗之餘,收集餘衆,激勵将士,使軍心複振,因能重整旗鼓,殺回戰場。

    下面又一首小詩,為另一北族将領所作,乃詠其新購之寶刀,其情緒風格,适與南方的戀情詩詞成一對比: 新買五尺刀, 懸著中梁柱。

     一日三摩挲, 劇于十五女。

     另一首則風格音調更見雄壯: 遙望孟津河, 楊柳郁婆娑 我是胡家兒 不解漢兒歌。

     健兒須快馬, 快馬須健兒 跋黃塵下, 然後别雄雌。

     像這樣的詩歌——南北兩方作品的内容與技巧之完全不同——對于吾人今日研究中華民族之構成分子,南北二大血統之異同上,有很大貢獻,值得吾人之玩味。

    吾人于此更可進而了解何以具有二千年磕頭曆史,習于戶内生活,缺乏普遍運動,而能不追蹤埃及,羅馬,希臘之後塵而退化、而崩潰。

    然則中國果何以能免此厄運乎? 二、退化 退化(Degeneration)這個名詞,常易為人所誤解,因為它的意義隻在比較上顯出來,而非是絕對的。

    自從有了豔麗的化妝品和真空地毯掃除器之發明,現代人類好像專把一個人的清潔程度來判斷他的品行之高下。

    因之有人覺得狗的文化業已增高,因為它現在每星期洗澡一次,而到了冬天,又穿上腹衣。

    著者曾聽到幾位富有同情心的友邦人士談起中國農夫的生活,說他們的生活是“非人類的生活”。

    欲謀救濟,第一步工作,似非把他們的茅舍和用具總消毒一下不可。

     其實人類退化的信号,倒不在乎龌龊。

    而卻恰恰在乎畏懼龌龊,而且從一個人外表來批評他的體格和品行之健全與否,實在是危險的。

    徹底說起來,歐洲人生活于溫暖适當的公寓而享用奢華之摩托車,其适宜于生存,遠不如中國農夫之住居低矮而不知消毒之茅舍中。

    兇惡系天然生存于嬰兒與野人天性中之品性,也不是退化之征象,倒是畏懼痛苦,才真是退化之标識。

    一條狗倘隻知道吠而不會咬,常被牽引遨遊于市街,給婦人們當作玩物,這種狗隻能算是一條退化之狼。

    就令具有約克?鄧姆賽(JackDeMpsey)式之勇猛,亦不足在競技場之外自誇人類之光榮,他隻能矜傲其工作之力量而享受舒适之生活。

    就是進化比較高等的幾種動物,他們的身體組織,具備較為敏感而精密之機構,更具有特殊技能與較大之生活力,而且有比較優良之意志,此等動物亦非必盡屬壯健與清潔之動物。

    體格及品行健全與否之真問題,人類與一般動物無異,乃在于他的工作之能力怎樣,他怎樣善于享樂其生活,并他的怎樣适宜于繼續生存。

     觀夫眼前的自然環境,就很可以明悉數千年來文化生命所生種種效果的明顯痕迹。

    中國人民業已使其生活适合于其社會的文化的環境,而此環境所需要者,為一種持續的精力,一種抵抗的、消極的力量,因此他已喪失了大部分智力上體力上之進攻和冒險之才能,此種才能本為原始森林中祖先生活之特性。

    中國人發明炸藥之興緻至為幽默,他利用此種發明物來制作爆仗以慶其祖父之生辰,僅此一端,可知中國人之發明力,乃系沿和平之路線而進行着。

    在美術上工尚精細過于活潑的筆觸,蓋出于活力較弱而性格較為溫和的本性。

    在哲學上他的愛尚情理過于攻勢的辯論,真可由他的圓頤而輪廓淺平的臉蛋兒見其特征。

     輕視體格上之勇武和活動,并普遍地怠于奮鬥生活,密切地影響于體力之退化。

    城市中之布爾喬亞階級,感受此種影響尤為顯著。

    這樣的情形,倘遇擁擠于街車中或舉行競技會,彼時歐洲人與中國人比肩而立,則更易觀察。

    不衛生之生活方式與飲食過量之習慣,說明中國布爾喬亞階級何以多具萎垂之肩膀與無神之目光的外形,歐洲學齡兒童與中國學齡兒童之先天的差異,亦屬很易明了。

    在運動場上,總可以發現歐洲父親或歐洲母親所生的孩子,他的敏捷、活潑和體力的充盈,一切皆較為優越而忍耐力和學藝比賽則較為遜色。

     許多住居上海的外國寓公,對于中國友人的冷落生疏的态度,無不詫異。

    彼等固未知中國人不耐作費力之長談,而于應用外國語言時為尤甚。

    是以凡中西合夥的夥伴,不論婚姻上或商業上的,辄中道而分離。

    其故蓋緣于歐洲人之不耐華人迂緩舒徐,而華人則不耐西人之躁急好動。

    從中國人之眼光觀之,美國爵士樂隊指揮之搖膝顫動,和歐洲人在船舶艙面上帶跳帶跑的大步走路法,簡直可令人笑痛肚皮。

     對于蔣先生和宋先生是稀有的例外,其他中國政治領袖大多不耐刻苦工作,他們的工作态度是